隔天,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回学校看看,今时往日,已有不同心态与身分。
苏明夏起了个大早,一番打扮後,距离约定时间还有许久,脸上带着遮挡不住的笑意。
她玩了一会儿游戏,电话声在此时响起,她看了那号码,似乎与之前不认识的号码相似,迟疑了片刻,才接起。
「喂?」
「……」
与前一次相同,仍无人说话。
苏明夏以为是恶作剧电话,等了几秒正打算挂断,将号码拉进黑名单中。
那人终於说话。
「是我,夏翊。」
苏明夏的呼吸一滞,手握得越来越紧,全身竟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彷佛又闻到当年那股血腥味,从心口慢慢发作,令她开始作呕。
他出来了!
「你先别挂断好吗?」夏翊十分担心,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和你见一面吗?」
苏明夏沉默了良久,「好。」
电话挂断後。
她的手盖上眼睛,躺在床上,身体逐渐卷曲。
程光愿站在门口,等待着,阳光落在他身上,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好心情。
他见门後有了动静,耐心等待着她走出门。
苏明夏发现他时,有些意外,才想起了昨天约好的事,她朝着他走去。
程光愿见她脸上的神情,隐隐令他不安,似有沉重的悲伤笼罩着,。
这样的神情,他在许多年前也曾见过。
苏明夏走到他面前,正当他想问她怎麽了时,她抢先一步开口道:「抱歉,我突然有事,没办法跟你一起去了。」她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
他强忍着内心的疑惑,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是他一贯的温柔。
她勉强地笑了笑,「谢谢。」
苏明夏赴了约。
她看着对面的人,清秀乾净,现今仍安好的活着,已经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大人了。
夏翊见着她来了之後,眼睛却是连看都不敢看她。
「你…最近好吗?」他说道:「如果那些钱不够用,我可以再给。」
苏明夏冷笑一声,无限的凉意侵袭着她,目光晦暗,十分不屑,「不必了。」她冷淡地回应着:「那些东西我不需要。」
夏翊着急道:「那麽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给你。」
她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讽刺,「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夏翊愣住了,缓缓地低下头来,「是我,对不起你。」他的语速很慢,像是用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因为这句话,苏明夏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样说的。
那是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
苏明夏特意在他生日那天,去看他。
「今天是你生日。」她的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情绪,「好巧,我的生日也是在夏天。」
夏翊仍低着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会有这麽一天,仍选择面对。
「你比我小两岁。」苏明夏说:「你父母应该来过了吧,替你过生日的。」
「可是今年,我没有父母了。」
夏翊十分艰难地开口,语气有几分哽咽,「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你除了对不起,又能改变什麽呢?」她的神情平静,语气依旧平淡,「你未成年,就算关也关不了多久,等到你出来了,父母仍在,家境富裕,应有尽有。」
「可是我,什麽都没有了。」
「我今年是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你想知道我的愿望是什麽吗?」她抬眼看他,眼神冷得刺骨,「希望你,下地狱。」她连看一眼都觉得厌恶,「这辈子好像也没有别的愿望了,只有这一项。」
他掩着脸,哭得很惨,脸上满是鼻涕眼泪,是十六岁,是正值美好的年纪,有着令人心疼的力量,但她却一点也不心软,恨意昭彰,说出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话,每一寸肌肉都在讨厌着憎恨着眼前人。
她离开时,天气是一样的晴,与那天是一样的。
夏翊继续说着:「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不清晰,忍着抽泣才能继续说:「你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的那些话,我才知道,我是多麽可恶的人,能让一个人这麽记恨我,恨了这麽久……」
「我只是想尽我所能的弥补你,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苏明夏说:「然後呢?原谅你之後呢?你就能心安理得的过完你的人生?」说到最後,语气越发激动,没有了平时的冷静。
她只觉得好笑,看他泪流满面的样子,怕是铁石心肠都能融化,可她却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年少无知犯下的错,现在却要我原谅你?凭什麽?」
原谅谈何容易?这本身已是一种罪。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爸爸不是死於车祸,而是人心。
人心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善与恶全在一念之间,是无法评判的。
善良的人,死於人心的丑陋,死於绝望,死於血泊中。
如果这世界从来没有善恶之分,那麽一意孤行的善意又是什麽?
她想要的并不是真相,不是忏悔,不是正义,而是,她死去多年的父亲。
可是,她也明白,永远不可能了……
至於原谅,那更是奢望。
就因为诚心悔改了?因为时过境迁了?可是他所带来的伤害,却是永远存在的,不会因为他的忏悔、他的愧疚,带来任何改变。
不是她想耿耿於怀,抓着不放,而是这样的伤害,是她无法承受与释怀的。
在这世上不是每一件事,说一句抱歉,便是值得原谅的。
也不是只要说了抱歉,旁人就要给予原谅。
苏明夏待不下去了,起身离开。
她走出门口後,走不到几步,突然蹲下身来。
闷着头无声地哭着,硕大的眼泪从她脸上不断流下,她咬着下唇,也不让自己发出声,倔强地与世界负隅顽抗。
她不愿上天听见,她怕哭声太过,会令天上的人不得安宁。
这世上最可怕的,莫过於杀人者有良心,令人恨也恨不起来。可是只要想到他当年是如何残忍,她又不敢心软。
她在这之间不断地摇摆不定,濒临崩溃。
长此以往,伤己最深。
骤地,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眼中,影子包覆着她的身躯,她抬头一看。
程光愿出现在她面前。
他蹲下身来,与她同高,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滴,「不哭了,好吗?」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她能感受到手间传来的温度与手掌的触感。
她的眼泪还在扑簌簌地向下落,布满泪光的眼看着他,语气还带有哽咽,「你都不问我怎麽了吗?」
那一瞬间,心疼得要化了。
他说:「你要是想说,我就听。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说完,手便准备离开了她的脸。
就像是在曙光离开前的最後一刻,她急切地要抓住那一点光,反手握住他将抽离在她脸上的手,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透过手掌,渗入身体,那是她所能拥有的一点温暖。
程光愿从在苏明夏家门时就觉得不对劲,便一直在後头跟着她。
只见她走进一家咖啡厅,他便在外头等着,没有进去,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况。
她是哭得走出来的,走不到几步,便蹲了下来。
他大约知道了,应是与他父亲相关的,她才会如此伤心。
程光愿望着这样的她,与回忆不谋而合。
那是她父亲过世後不久,她回到学校後,与往日并无不同。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她站在门口,看着雨景出神,他叫了她好几声,仍不见回应。
直到她撑着伞走了出去,他也跟在她後头,距离十步远。
走了许久,快要到了她家时,程光愿放下心里正打算离开。
蓦地,走在前头的她蹲下身来。
雨幕茫茫,眼前尽是一片朦胧,模糊的身影令他移不开眼。
他本想走上前去,问她怎麽了。
走没几步,就听见那低声的呜咽。
那不是雨声,他很清楚。
他心口一紧,不自觉地松开了撑着伞的手。
那雨,像是她的眼泪一样,不曾停过,一滴一滴砸落在他身上,在他心上。
是有多难过?
连哭都不敢让人发现。
他就站得远远的,看着她那麽的伤心落泪,也从未走上前去。
而後每次放学时,他总是会走在她後头,目送着她回家。
一日一日,彷佛成了习惯。
她哭过几回,都是在下雨天,似乎只有如此,才不会让人发现她的哭声。
他就站在後头,默默陪她。
他十分熟悉这动作,当她蹲下身时,便是再也忍不住悲伤,连走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只觉得难受,从心口开始发作蔓延着全身,连骨子里都在隐隐作痛,无处逃脱无可躲藏。
这一次,他终於有勇气走上前去。
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温热的落在他手指间,「不哭了,好吗?」
他是知道的,她的所有痛苦,所有悲伤,他都完完全全地清楚着,他想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