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闭就当自己踩到狗屎。
他脚步不停地冲了段距离,速度不断加快。
感觉空气稀薄的无法忍受,他才喘着气顿下步伐,两手覆膝盯着地面,身体前俯,汗水滴在黄昏最後一抹余晖上。
他缓缓直起腰,再次迈步。
够晚了,该回家了。
盛闭以为今日份所有的倒楣已经在碰上孔雀王时告了罄。
直到他走到巷子口,看见有三个男人挤在他的家门前抽着菸,两个坐着,另一个站着的染着一头金发,他往地上吐了口槟榔渣,扭过头大声谈笑着,话里掺着各种脏话和不雅字,笑声粗哑难听。
然後,向兰又尖又细、彷佛肝肠寸断四的哭叫声横蛮的冲开一切声音,随着呼啸的风毫不留情的全灌进少年的耳膜里。
「放开我!啊——你干什麽?!放开——」
盛闭的书包顺着垮下的肩一路向下,滑到地上。
理智线断的很快,也很轻,撕扯着叫嚣。
连带着有些什麽好像跟着崩塌了。
待盛闭觉察时,自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赤红着双目揪住了金毛的衣领,吼:「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麽?!滚出来!」
金毛被突然出现的小鬼吓了一跳,听到「我家」这个关键词,不动声色的收了惊讶,换成满脸油腻的似笑非笑,像是了然。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神,道:「小朋友,你住这里?」
金毛刻意把话拉的很长,轻慢中带着恶劣与瞧不起。
「我妈在里面,叫你们的人出来。」盛闭的手攒得非常紧,随时能把手心抠出血来。
他话音里头的温度疯狂下降。
盛闭的每个字都带上了颤,此刻的他正在歇斯底里的边缘死命挣扎,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的脑袋在发胀,身体很热,手心却很凉。
盛闭就用这麽一双融进了裂冰和炽火的眼睛死命抓着眼前人不放。
「出来?」金毛轻笑,对空谈了个响指,那两个脸上横肉遍布的大汉霍地起身,庞大的身影盖住了太阳完全隐没前遗留的光。
大汉用足以捏断盛闭手臂的力道逼他松开抓住金毛领子的手,拽着他向外拖。他猛力抵抗,甩着手臂想脱离牵制,挣扎的过程中手掌「啪」地一声重重扇在其中一人的颊上,打的他瞬间偏了脸、脑袋直发懵,耳廓边嗡嗡声直响,手自然而然的也放了。
盛闭没放过机会,甩开另一人,如同绷紧的剑,没有意思迟疑地往门口冲去,抡起拳头,朝金毛没有防备的侧脸撞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一拳上。
肉贴肉骨碰骨。
他或许是世上最怯战的人。他胆小、恪守本分,又极其怕痛、更怕死。
盛闭甘愿为了活着而逃得毫无尊严、受人唾骂耻笑。
他亦屈服於恐惧,如果付出尊严便能避免一切危难伤害,有何不可呢?
倘若他从生到死都是孑然一身,他会远离一切纷争,不不退让求安稳。
可他还有向兰。
他不能懦弱,至少现在不能。
他们都只剩彼此了。
*
盛闭的手砸到金毛脸上後,有人向着他的腰腹一顿猛踹。
盛闭一把推开趔趄着後退的金毛,想往里冲,可依旧没躲过大汉的夹击。
壮硕的男人大力扯住他的头发,抓着让他整个人後仰,直至他失去重心跌坐在地。
他不死心,模糊着视线往前爬,大汉短促的笑了两声,看着他爬,到最後一刻摁着他的脑袋向後拖好几公尺,逼他跪着高高抬起头,双眼空洞无神的盯着深蓝色的天空。
口罩浸上湿黏的血,黑色布料染上了更深的印子。
某人好像掰断了他的骨头,又专挑骨头狠狠踢了好几脚,当作是对他方才动手的报复。
盛闭全身都火辣辣的发着疼,视线控制不住的大大偏移。
他想再站起来,喉头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掐住了气管。
他无法呼吸,极困难的乾咳了好几声,手脚胡乱扑腾,模样狼狈可笑。
那人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撒手。
盛闭直直瘫倒而下。
下午下过一场雨,地面尚未全乾,小小的水洼片片相连。
金毛拎着他,像提着个破旧布娃娃一样。他带着他到一滩尤为混浊的泥泞旁,抚着红肿脸颊的神情微带恼怒。
他粗鲁地把盛闭的脸往里头摁。
盛闭喘不过气,口鼻都进了泥沙。
他呛到了,想吐,本该乾净的面容肮脏且不堪。
他又一次为了无能为力而深深绝望,又一次落到了对人俯首称臣的田地。
他又一次亲眼看着她受伤,而什麽都无法替她做。
废物。
你就是个废物。
金毛的鞋按上他的侧脸,缓慢的来回辗了两下。
他的力道不重,恰好足够彻底践踏一个人的自尊。
盛闭在泥泞和疼痛中红了眼眶,抿着薄薄的唇发出细细的呜咽。
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浓重的乌云伴着夜色压迫而下。
一个少年被人踩在脚底,一动也不动。
见状,金毛得到了报复成功的快感。激烈的打完,他有点犯困,神情恹恹的打了个呵欠。
他弯下腰,轻声对盛闭说:「小子,你妈正在里头和我们老大快活着呢,就算我们老大肯出来,你觉得那个骚货肯放人吗?别笑死人了。」
「……闭、你给我……闭、闭嘴……」
盛闭咬着後槽牙,破碎的挤出字句,眼神是满盈的戾气。
「喔?」大汉听到了,饶富兴味的走道他身侧蹲下,抬掌不轻不重的往他脸上拍,一下一下的落,「小子,你让我们闭嘴?你是不是搞错自己的地位啦?现在趴着跟泥土相亲相爱的可不是我们,你身为婊子的儿子还这麽硬气,特别不简单呐!需要哥哥们给你踢软些吗?嗯?」
剩下那一人夸张的哈哈大笑,朝圣闭蜷起的瘦弱身子再送了几脚。
踢够了,金毛穷极无聊的勾起脚跟象徵性的往盛闭脸上蹭,确认鞋乾净了、泥土也都上了脸,才满意的道了句「不玩了,脚酸」,吊儿啷当的并拢双腿。
朝盛家走了两步,金毛又像想到什麽似的长长啊了一声,懒散的步回原处,走回依旧倒着的盛闭身边。
他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孔因兴奋恶心的扭曲。拿手肘拱了拱夥伴,他明知故问的轻声开口:「阿豹,你记得我以前最擅长什麽运动吗?」
名叫阿豹的壮硕男人听到他这麽问立即了然,豆大的眼睛射出危险的精光。
他想到了故技重施,虽然这个恶趣味可能有一点点的危险性……可是,谁在乎呢?
躺在他们跟前任人摆弄凌虐的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子,他的妈妈是个总吃安眠药、睡醒了就想被男人睡的贱女人,谁他妈在乎呢?
「报告!大猴你以前是足球队的灵魂人物,是咱们最尊敬的队长!」
阿豹憋不住了,大声笑了起来,纵声附和:「一球!一球!一球!」
盛闭心理咯噔一声。
他第一次这麽恨自己太过聪明敏感。如果再笨一些,说不定他可以到大难临头了才嚐到害怕的滋味……
不、拜托不要……
他张着嘴想大喊,奈何发不出声音,浑浊的双眼再次被势不可挡的恐惧霸占,填的满满当当。
不可以的……我真的会死掉……
「对呀,我是足球队的。」金毛不疾不徐的活动起关节,同样不疾不徐的恶劣道:「所以你们说,要是这个脏兮兮的小朋友等会儿死了也不能怪我,是吧?」
「毕竟我们不过是跟他玩个游戏、拿他练习一下而已,不是吗?」
大汉们已被长年累积下来的嗜血本性淹没,大声附和:「是!」
金毛装模作样地摆起准备动作,关节喀喀的响。
他一偏脖子,目光火热的放在盛闭的後脑勺上,勾起一边唇角笑,笑容灿烂的令人作呕:「那麽我们,开始罗?」
盛闭的呼吸极其紊乱。他没有说话,亦没有求救,苍白的身体克制不住的疯狂颤抖。
倾倒而下的眼泪把视线彻底糊了个透。
「一、二、三——!」
金毛的鞋就如同钟摆天上了泛着冷光的刀刃,在空中画了个漂亮的弧度,由高而低坠下。
就在同一刻,盛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伤到稍有动作都能疼到骨子里的手臂死死抱住头部。
碰。
他的手受到大力撞击,爆出火辣辣的剧痛,带着全身上下怵目惊心的伤滚到了好几公尺的地面上。
他迎来一阵昏厥晕眩、恶心想吐,和足以腐蚀意志的椎心刺骨。
好痛。
真的,好痛啊。
盛闭慢吞吞地把身体蜷成球状,埋在手臂里的脸被各种混在一起的液体打湿。他看起来比先前更加弱小,也更加无助旁徨。
金毛一连骂了好几句脏话,恶狠狠的往他身上伤的最重的地方猛力踱上,泄愤的道:「我操你妈的,挡什麽挡,扫老子的兴……」
盛闭阖上了眼,静静的倒着,没有反应。
金毛一夥人愤愤的骂,却得不到他的一句呼痛求饶,更觉浪费力气,还扫兴。
确认他还有微弱的气息,金毛不踹了,将盛闭面朝下丢回那滩泥泞中,转身离开,不再理会身後看着已放弃苟延残喘的少年。
恶人们於是走远了,对他再无防备。
落水狗而已,能翻出什麽大气候?
不只他们,放任何人来看都压根没人信他有反败为胜、扭转乾坤的气力和能力。
盛闭自己,也是不信的。
维持相同的姿势将近十分钟,他才痛苦的低低呻吟闷吼,忍着强大的晕眩感,踉跄着支撑自己已濒临作废的四肢和身体站起,并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向前。
他的脑袋此刻异常清醒,不存半分混沌。
兴许是回光返照吧。盛闭嘲讽的扬了扬龟裂流血的嘴角,心道。
他知道自己该去哪、该找谁并且做什麽。
说他厚脸皮不要紧,要他下跪也没关系,那都是之後才需要烦恼的事,况且他早就是没脸的人了,才不在乎这些。
因为有那麽一刹那,他忆起了一个人,同时见着了十六年来他唯一一个能不仅是希冀的可能。
有人能救他。
他也迫切的需要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