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問暖 — Chapter3.4 玉帛

盛闭的鼻尖隐约嗅到了一点菸味,他的眼睫轻颤了两下,而後极慢的张开眼睛。

他还在那个公共电话下,衣服也是那一件皱巴巴的脏衬衫。

盛闭从不需任何防备的睡眠里醒来,身体的疼痛也在他醒来的那一瞬间全回了笼,完全不给他忍耐的机会。

盛闭轻轻抽了口气。

然後他感觉有人的视线笔直的移到他身上。

他望了过去,和在他身边不知待了多久的于端四目相接。

後者懒散的抬了抬眸子,捻起手中的菸放到嘴边,不发一语。

「……」

盛闭不安的正了正姿势,盘腿坐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先说什麽。

于端的气质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懒惰的样子带点落拓,不过今天好像比往常更散了些。

他的头发剪短了,身上是正装,西装上白色的部分溅了血。

盛闭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看过他穿不带暴力的乾净衣衫。

出神到一半,他想起向兰,双眼大睁着站起,拔腿准备狂奔,猛然道:「我妈她还在房子里!我——」

「她没事,刚才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晕倒了。」于端平静地打断他,缓缓吐出烟圈,「她没有被强暴,那群废物我处理掉了。」

盛闭花了点时间吸收。良久,他挪动步子走回原处,在于端身侧占了半晌。

心头的大石滚落,远得见不着边了。

盛闭对空呼了口长气。

他朝坐着的人连连鞠躬,每一个弯腰的弧度都极大。他开口,语调满是喜极的诚恳,音量也跟着大了:「谢谢、谢谢你,真的、万分感谢……我……」

「小孩儿,你不用这样,这是我上次答应你的。」于端随意的摆了下手,脸上的阴霾还在。他朝自己的脸比划了两下,道:「你的脸,沾到了。」

盛闭茫然了阵,而後了然,绷起的表情放松了些。

不就是鞋印吗,跟劫後余生比起来才不算什麽。

他抬手胡乱往脸上抹,摇摇头道:「没关系。」

此刻的盛闭很高兴。他第一次不用再看着向兰被人欺辱,第一次感受到受人帮助的喜悦。

他忍不住又轻声和于端道了一次谢。

于端忍不下去了,脸色很差的盯着他看了一段时间,眼底轮流掠过各种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麽,兴许是现在对着小朋友那双澄澈欣喜的眼睛,他就会想起不久前金毛说的话。

要是那垃圾口中的对象是自己,他肯定早就把他从峡谷最高处扔下去,屍首没分离就再来一次。

而眼前人一定听了更刺耳的嘲讽谩骂,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老带着的口罩不见了,耳朵上被生生勒出一条红痕,不再乾净的脸上印着一个醒目的鞋印,各各都昭示着他该才经历过多麽激烈的挣扎,以及最终迎来了何种结果。

而他本来冷漠的一张脸居然还出现了一点奇异的温暖。

「你脑袋撞坏了?」憋不了了,于端脱口而出。他用指尖捏住盛闭尖尖的下巴,把他的脸掰了过去,语调生硬:「都这麽惨了,你怎麽看起来还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还有,遇到这种事应该叫警察吧?」

盛闭的身子因为碰触控制不住地抖了抖,顿时情绪像个被惊吓到的孩子,怯怯的一下子全缩了回去。

他又恢复成原先的面无表情,下颔线条随着紧抿的唇微微绷紧。他简短的应:「小时候发生了点事,不相信警察。」

盛家背景复杂,公家机关不加害就不错了,更不必奢求能帮助到他们。

于端听到他的回覆只挑了挑眉,没说什麽。

他自己的想法也和他差不多,对他而言,警察只是良好市民的保护者,他这种人并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

听到这种大实话,于端对眼前人添了份好奇,以及极隐密的恶意。

人这种生物是很神奇的,只要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还有救、还没被世界抛下。而面对那个比自己可怜的人,则会想让他再更落魄更凄惨一点,这样彷佛自己会更安全些。

比惨嘛,谁不会。

他于端还没碰过对手呢,这下可能能有了。

他哼笑了声,暂时不打算挖乾净他的底细,仅道:「小孩儿,你真奇怪。」

小孩儿小孩儿,又是小孩儿。

「我……」盛闭心里做了某个决定,脸却有些抬不起来,话喊了一声就没影了,表情被落在脸上的阴影盖住,只有纤长的睫羽偶尔会颤两下。

于端可没漏听,掀了掀眸光,狭长的眼把注视锋利的直锁在他身上,「你?」

「盛闭。」他深吸了口气,耳尖因尴尬和不知来处的害臊染得全红了。他一鼓作气朝他伸手,乾净的眼睛状似勇敢地迎向他的,深黑色的瞳仁却隐约透出了点怯。

于端第一次见他便晓得这人是极胆小的,现在看他又不确定了。

好像不只有胆小而已,还有别的。

「我的名字,盛闭。」

「请问你那次说的,还作数吗?」

「什麽?」于端不解。

「关於,朋友的事。」

闻言,于端勾唇轻笑,抬掌懒懒散散的回握,沉声道:「当然作数。」

双手相触的瞬间,温热滚烫搭上了凉意,两人俱是微怔了片刻。

盛闭率先反应过来,快速松手。

见状,于端唤了他一声,让他说请楚是哪两字组成他的姓名。

後者静了静,挪近毫厘,覆手在跟前的小泥地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端正严谨,神情一如既往认真得有些冷漠。

明明是精致得像摆饰品一样的脸蛋,却硬是冷得走出了别样的气质。薄薄的唇自带倔强的味道,眉目间则捎上份疏离,反而让他成了某种乾净到毫无瑕疵的奇特存在,唯有表露情绪的时候才像是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

像古代仙人一样的有趣小孩全身脏兮兮的住在这个鸟不生蛋、人情薄凉的地方,说要和世界上最堕落的他做朋友。

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真的只差一点,于端就能笑出来。他看着两个字浅浅的出现在泥上:盛开的盛,闭合的闭。

他没来由地觉得耳熟。

在脑中快速搜索一遍,于端为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感到奇怪,却没个头绪,於是他果断的当作是因为这人名字好听且特殊,这只是他下意识出现的错觉。

两人坐着,离并肩还有段距离。一个看着对面的墙,偶尔抽一口夹在手中的烟,神情若有所思;另一个两手抱膝,把自己缩得很小,和眼下的凝固的氛围彻底融为一体。好像他就是适合这样的环境,谁都不用也不需要和他说话似的。

路灯滋了声打开,夜色彻底占据整个天空。

真是格外漫长的一天呐。他们不由自主的往路灯的方向看去,再同时抬首远望。他们都没看对方,却想着同件事。

「对了,你今天用什麽打给我?号码怎麽这麽奇怪。」于端想起自己接到的那串诡异电话,问道。

「公共电话。」

「都几年了,居然还有人在用公共电话。」于端闷闷笑了声,「你是民国时代的人吗?」

「家里穷,买不起,」盛闭平淡的道:「况且,我也没有人可以联络。」

气氛成功的凝结了。

半晌,于端道:「我冒犯到你了吗?如果有,对不起。」

「没事。」

又沉默。

于端率先把情绪抽离,看了看盛闭满身的伤,蹙眉道:「话说回来,你的骨头还好吗?要不要叫人来帮你看看?」

「不用。」他应,觉得这麽讲好像辜负他的关心,於是补充道:「晚一点我会去看医生。」

「那,我走了。」他拍拍裤腿,姿态轻盈。他偏头觑向盛闭,软质浏海盖住半边眼睛,「盛小朋友,你现在几岁啊?」

「十七。」盛闭补了一句:「高一。」

「小高一怎麽会是十七呢?」于端笑了笑,戏谑的道:「你不会是连自己活了多久都记错了吧?」

「没有,我晚读一年。」

于端了然,也就严肃了一下子,而後又逗弄了起来:「我十九,唉,真可惜呢小孩儿,我比你大,所以……叫声哥哥吧?」

「……不要。」

「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不急。」于端笑嘻嘻地摆了摆手,蛮不在乎的踏着步走远。

于端这个人吧,若不做任何动作也不说话,堪称是上天最完美的杰作,端的是一副矜贵又高不可攀的纨絝劲,同时极具侵略性的长相又添上了份不容忽视的嚣张自傲,而他也的确配得起那样的自满。

但甫开口,就碎了那些距离感。

当个睥睨平凡与贫穷的富家少爷不好吗?他偏爱调笑揶揄、说点胡话,然後亲自动手脏了自己,在满脸厌烦的搓洗双手,说好烦啊,之後又一次一次的故态复萌,投身暴力。

就是这样一个人救了他。

盛闭突然觉得,他没办法从一个角度囊括所有恶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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