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方去，寒霜未尽。
三月春景，百花羞啼。
竹屋匿於山谷，一筐筐满出竹篓的草药摆在屋顶上晒着。屋子周围整理得很乾净，门旁小井见不着青苔，还有一小小後院，看来是栽种用的，只不过现下非洒种时节，便由着那荒废，等真正入春了再说。
篱笆大抵是围个意思，只有成人胸口高，若真的是有什麽猛兽闯入，随便一撞都能倒个七七八八。唯一讲究的或许只有篱门，修成了一个屋檐模样，上面挂着一串鲤鱼戏珠图的风铃，叮铃作响。
有一人坐於枯木之下，一手持卷，一手抵在唇间，喃喃自语，半晌後才从桌上布袋里取出一枚素材，放在石秤上细细比对。一来一往，挑挑拣拣的秤量、校准後，便用草布包起来，按用处放在不同的篮子里，如此反覆，十分专注，至於旁边的动静都未能察觉。
篱门口忽然处隆起一块土丘，还会动，正鬼鬼祟祟地左拐右绕。一下子碰瓷这颗石头，一下撞上那条树根，看上去毫无目的，然而从上方看，其实正一点点往那人前进，莫约半炷香，那块土丘终於滚滚到那人脚边。
砰的一声，花香四溢。一名娇小少女从土丘里蹦出来，双手大开、高举过头，大声的喊：「有信！」
墨璃这才回神过来，望了一眼天空。不知觉中，篮子里的草包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墨哥哥，有信！」小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裤，努力挥着拿着信的手。她当真娇小，只到墨璃膝头。绿衣粉裙，红花紮着两根辫子，脸蛋粉嫩，眼睛大而明亮，像个精致的娃儿。
墨璃将她抱上腿间安坐，摸了摸她的头，小少女登时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却又十分开心地掩嘴嘻笑。墨璃随手拿了一颗蜜饯给她，少女便欢快的吃了起来。
「墨哥哥，信上写了什麽？」少女问。觉得蜜饯可口，自己又伸手往袋子里捞了一块。
墨璃沉吟一会．随後将信签合拢，有些无奈的叹道：「是师父的信。」
小少女嗯了一声，墨璃才又继续说：「说是战事将至，各地徵医随军，他老人家想去凑一脚热闹。」
小少女水汪的眼睛滚了一圈，问：「老师父去玩儿，那他的病人该怎麽办？」
「自然是将摊子甩了给我。」他笑了笑，轻拍小少女的脑袋。将桌上竹篮收拾乾净，抱着她，转身进了屋。
一桌一床一柜，陈设简雅，没有多余的装饰，最多，就桌上一瓶青花云瓷，里头有一搓乾燥花罢。
这青花云瓷是当年学成出师，师父赠与他的结业礼物，转眼间，也摆了三年多了。
小少女从墨璃怀里跳下，躂躂地来到桌边，指着瓶里的乾燥花道：「墨哥哥，我给你换换。」还不等墨璃回应，她便对乾燥花吹了一口气。眨眼，枯枝春返，青苞芸开。不多时，已然是一支桃花娇俏於曦光之间。
「别乱用妖力。」墨璃轻声说道，一边将药包放进柜里。想起老人家要去战前热闹，大概不出两个月，这一方小天地便会被挤得水泄不通，着实需要苦恼一番。
他还记得，上次师父丢了个游山进香的理由，说要出远门十天，要麻烦墨璃看照他的病人。结果他老人家的时间观不好，十天变成了十个月！那些被推荐而来的病人，把竹苑里上上下下、能煎能炖能入药的都给吃了个残渣！期间有富贵人家嫌弃他动作慢，不禁等他一壶一壶的煎药，於是乎搬了几口大炉子，命人推平篱笆，硬是塞进来，把门口老树撞伤，还点了几个不懂药的家丁，那时简直是帮倒忙，不嫌乱！
他当时又气又恼，可又不能对病人出气。忙了快一年，师父这才背上一大包袱，驾着塞满伴手礼的牛车回来，见他竹苑模样凄惨，不但不宽慰几句，还笑他头上长了几根白发，说什麽「少年儿郎不中用」等风凉话，他终於爆发了，丢下还在重建的篱笆，操起後院锄头，追的师父满院子打，那时「杀人啦－－杀人啦－－」回音荡谷了一早上。
这下他师父总算也了解了，他这俊朗清秀的徒儿也是有豹子脾气，老人家回自己药谷，不到二十天请人送来一些珍稀药材当作赔礼。他与师父两地通往需花上四十几日，这二十天真是快马加鞭，也是真心赔罪。
不过，大概也就那次摸明白的墨璃的点，这次信上完全没写上时间……
墨璃叹了口气，要不……下山聘几个药店夥计？还要租几个药壶子，也不知道钱够不够……正当他在苦思，门口传来「叩叩－－」两声，桃嫣－－也就是那小少女，一蹦跳下椅子去接门。
「无斡哥哥！」她惊叫道，随後又嘻嘻笑了一阵子。
墨璃回头，五袋麻布袋整齐的放在桌上，瞬间，满屋子药草香味更甚，不用开便知道是什麽。他看了署名，打开一袋，抬眼微笑道：「无兄辛苦了。」
无斡低低嗯了一声，双手环胸，静静而伫。墨璃背着他，又是一阵分类。
桃嫣调皮，抓着人家的裤管一寸一寸往上爬，爬到人家腰处还装模作样的喘了两口，对墨璃嘿嘿一笑，接着继续爬，到了人家肩头坐下，东瞧西瞧，感觉少了样东西。
桃嫣：「哥哥，你的长棍儿呢？」
无斡撇头，顺着看去，篱门那多了一把通体乌黑的长枪。
桃嫣喔了一声，有些落寞，嘟着小嘴爬下来，只好往麻布袋里看，思寻找有什麽好吃的。
今日长枪未上封布，应该是路上遇上了什麽，不方便拿进来，不然一般来说，无斡都会背着，桃嫣每次都会把人家的武器做船桨划来玩。墨璃收回视线，发现无斡一身黑衣被桃嫣摸的一块灰一块白。小少女刚从土里爬起来，没洗手就去把人家衣服摸脏了。
他自然而然，伸手要去整理对方衣肩，却被拦了下来。
无斡握着墨璃的手，轻轻推回，道：「无妨。」反手将墨璃一缕垂发重新勾回耳後。
墨璃眨了眨眼：「多谢」
此时日头爬到中天，山雾云开，山涧间，隐约金色星点闪闪而逝，蒸腾而上，与枝枒露水相互辉映，一片朦胧。此时正是山谷风景最好看的时候。待时间更晚一些，门口桃树开花，增添艳丽。
墨璃换了身短打衣服，乌丝随意束起。转出屏风，对两人道：「稍等。」便持着一锅一铲，跨步出了屋。
少顷，竹苑一角昇起冉冉白烟。
他一人生活，凡事皆亲自动手，篱笆能搭，那做饭更不在话下。只是他生的白净，气质文雅，总让人误会是个不知哪家书院出来的公子，甫出师时，时常有寻路来治病的人搞不清他就是那个医生，总得解释个老半天。
半晌，三菜一汤便出现在桌上，色香俱全。白饭透着日光，像是盛在碗里的小珍珠，热气腾腾升起，别说坐在桌前，就连远观都能想像那香味。
桃嫣小手捧着碗，左右看了几道菜，飞快地伸出一只手，捏走一块萝卜，然後丢到无斡的碗里。
墨璃：「……」
「无斡哥哥说想吃萝卜！」桃嫣理直气壮地道。
於是墨璃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又想作祟的小手，桃嫣只能气嘟嘟的看他，乖乖吃了几口又左右晃了下脑袋，大眼巴巴的瞅着墨璃：「哥哥，发土呢？」
算一算日子，桃嫣的确该进补了。墨璃轻咳一声，瞄了眼无斡，似乎有些尴尬的从腰後拿出一个小布袋，倒在碗里给桃嫣，特别叮嘱：「小心别吃的整桌都是。」
桃嫣晒着大大的笑容，应声道：「是」然後扳着碗，埋头碗里吃了起来，还是吃了满桌都是，险些溅到青菜上，墨璃还得出手挪一挪，实在不行，就拿几本书挡着，只是这样一来空间就更小了，而无斡身形高大，挤在一角，或许他本人不介意，但看得墨璃觉得委屈，心里头还揪了两下。
土嘛，营养，孕育鲜花树果、农植草药，以供血肉生息，与水一样，都是好物。更别说这发土，是墨璃特意为了调理桃嫣的身体，除了土壤得特别养得先不说，里头还参了不少好东西，特别调配，让桃嫣能头好壮壮的成长，如果拿去用在一般的植物上，还能令枯死植物七日之内起死回生，类似植物的还魂丹。
桃嫣是桃花妖，吃土正常。他尴尬在於，以往饭点，墨璃与桃嫣就这麽吃着，偶尔菜里飞来一块小土泥，墨璃挑掉就好，可无斡是客人，没理由跟着人家沾着土吃。心想着，这样可不行，果断分了一份，自己到门口吃去。
门边的小板凳有些摇晃，不过不碍事。墨璃挑了个安全的角度坐下，开始半发呆了起来。他远远看向一处，对山山脚下有个小村庄，於云雾之间，隐隐而现，缀着天边光彩，静谧而安详。
他吃得很慢，一碗饭还没见底，无斡就走了出来，墨璃被黑影一个惊吓，险些被饭菜呛住。竹苑鲜少有客人，他发呆发的出神，忘记无斡在屋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遮嘴稳了稳，问：「无兄，吃不习惯吗？还是我现在去弄点烤鸡来？」
无斡摇头，淡然道：「饱了。」
身後就是窗户了，墨璃立刻转头一看，无斡倒也没说客气话，那三菜一汤果真扫了一大半去。小桃嫣刚好打了个饱嗝，乖巧自发地收拾碗筷，擦桌，给剩菜盖上罩子。
无斡站在他旁边，不紧不慢的整理自己。他一身玄衣，十分突兀，但那冷淡的气质倒是与竹苑相合。墨璃看着一搓黑发悬在无斡脸边，想提醒他，却又觉得好看，正好掩去眉眼间三分锐利。
「无兄我……」语音未落，篱门口突然有人叫了一声。一个老翁提着一篮鸡蛋站在那，迟迟不进，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盯着那把长枪，似乎十分忌惮。提着篮子的手微微颤抖，只看他想绕，又绕不开，只得站在原处又唉唷唉唷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