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华调 — 21

孩子出生在长安来淮夷的第四年,也就是清平六年的春天,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长安还打算跟着小夙去看一下他最近种下的药材,还没等他们出去,肚子就开始发疼。疼痛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等到天块黑的时候,长安已经疼的除了呼吸声发不出任何声音,三秋一直在旁边对她说话,可是她也没有回应的力气了。

在外巡视的叶桑接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下了马等不及立刻飞奔到长安身边,一直握着她的手。他从来没见过面色如此苍白的她,整个人像是一池湖水,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感觉到有人来了的长安勉强提起精神看了一眼叶桑,小声说:“我疼的要死了。”

叶桑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不会的,不会死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

长安听到他的话,似乎是被逗笑了,嘴角轻轻扬了扬:“我死了,就按你们的风俗烧成灰。”

叶桑伤心的都快要说不出话了:“长安,你可怜可怜我,不要说这种话了。”

长安看着他的眼睛,眼睛里除了疲惫,还有就要溢出来的悲伤。她闭上眼睛,极轻的叹了口气,声音小的让人几乎听不见:“我好疼啊。”

不知何时开始风狂雨骤。当响彻千里的雷声落下之时,那个孩子也终于出来了。三秋激动的抱着孩子,几乎就要落泪。长安则在孩子出来后立刻陷入了深睡。叶桑的手掌被咬得几乎渗出了血,他看着三秋抱来的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尽管外面惊雷阵阵但还是安静的睡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蓦地笑出了声,微笑的看向三秋等人:“带小公主去休息吧,这里留我就好,你们都去休息吧。”

在这个风雨大作的夜晚,他看着熟睡的长安,看了一整个晚上。这个人是他的妻子,就在刚刚,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他不知道长安看到那个孩子会是什么感觉,他看到孩子的一瞬间突然有种自己在这个世界真切的活着的感觉,那种生命的孤独感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哪怕下一刻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他存在过的证明。

叶桑轻轻握着长安的手,他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他在等待长安醒过来。

长安又一次看见了宁楚非。转眼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他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永远保持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样子。他正站在一片茫茫草原里向着长安露出温和的笑容。长安一边流泪一边跑到他身边,抱住他:“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宁楚非还是保持着那个温和的表情,轻轻的推开长安,微笑着摇了摇头。

长安使劲拽住他的衣服:“我已经做完我该做的事了,宁楚非,你带我走吧。”

宁楚非还是安静的站着那里,温柔又沉默的拒绝了她,轻轻的挣开她的手。不等长安大喊,他整个人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散落各地。

长安一下子惊醒。她的右手紧紧抓着身边的一只手。

叶桑正在用另一只手给她擦脸,他看见醒来的长安,收回了手:“还是很疼吗?你一直在流眼泪。”

长安用疲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叶桑小心说:“三秋正在煮药,一会喝了药就会好了。”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又听见叶桑的声音:“你要看看我们的孩子么?她皮肤特别白,长得很像你。”

长安的手猛地捏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用沙哑的生硬说了一个“好”字。

小婴儿被包裹的很严实,现在还在熟睡中,连眼睛都没睁开。和叶桑说的一样,皮肤很白。长安有种恍然感,她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吗?或者说,叶桑也是这样子的吗?她动了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婴儿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心电感应,一直沉睡的孩子一下子撇了撇嘴,随即嚎啕大哭起来。长安被哭声吓了一跳,叶桑赶紧抱着小婴儿哄了一会,又交给奶娘,领了出去。他笑着说:“女儿认娘。”

长安听到那个字眼,整个人又是一震。她垂下眼睛,唔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又抬起头:“女儿可以吗?你需要男孩吗?”

叶桑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被刺痛了,他设想了一千种长安对孩子的态度,可是没想到是这种作为物件的态度。他勉强笑了笑:“我很喜欢女儿,不用非得是男孩。”

长安整个人送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整个人突然被一种疲惫笼罩:“我想再睡一会。”她答应过的事终于完成了,她不用再担负什么责任了。

叶桑站在床边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在眼泪落下来之前转身轻轻离开了。他怀抱的万分之一渺茫无比的希望就这么破碎了,他再次沦为了那个旁观者的角色,他连当着她的面落泪的资格都没有。

长安产女的消息传到郢都,乐冽安再次遣人送来了大批的赏赐,甚至还减免了清平三年两国定下的欠款,看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于此同时哈萨木也亲自来到苏勒祝贺。

在那个孩子满月的那天,月央宫开始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和上次不同,长安也出席了这场宴会。经过一个月的修养,她的气色已经恢复如常,因为这场生育,气质少了一些孤寒,多了点烟火气。孩子则由三秋负责在内殿照顾。那孩子的模样很像长安,但一双眼睛继承了她父亲的颜色:青翠欲滴,仿若两块巨大的翡翠。

这次的来使仍是时燕。听说他现在每年都有一半的时间在宿州布防,乐冽安索性将淮夷的外交事宜交给了他。

长安端坐在座位上,偶尔跟着大家喝口酒,很少说话。

时燕坐在下面,偶尔两眼会扫过上面端坐的人,几年未见,整个人看上去倒是沉稳的多了,不过毕竟都当母亲了。

“小桑,按照淮夷人的习俗,孩子满月便该有名字了,不知道我这侄女叫什么名字呢?”哈萨木饮尽了一杯酒,大声问道。这个满月宴的最重要的意义便是宣告孩子的名字。

长安这个时候抬眼看了哈萨木一眼,又很快将眼神收回,叶桑这个时候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站起来:“我们的女儿名字是:叶乔,叶乔-艾尼瓦尔。”

他的这句话话音刚落,全场陷入肃静中。在淮夷的规矩中,家族中的女孩是不会冠姓的。并且,艾尼瓦尔家族更为特别,只有家主选定的继承人名字中才会带叶这个字。比如同是艾尼瓦尔家族的人,哈萨木便只是个普通的名字。

乔这个字是长安起的。因为她希望她的女儿可以像乔木一样高大挺直,独立生长,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这场肃静又很快被打破,宴会又恢复了刚刚的热闹景象,但每个人笑容下面都藏着不同的心思。淮夷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主君是女性的情况了,不知道这次这个孩子的出现对淮夷来说是福还是祸。

哈萨木一双精明的眼睛不时在叶桑和长安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在长安刚刚来到淮夷的时候,他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很好,但叶桑这小子很是会讨好女人,现在看着他们的关系似乎还不错,但是——叶桑这么急着宣布叶乔是继承人,是不是——或者说,他和长安公主不准备再要孩子了?他嘴角挂着笑意站起,向着长安微微弯下腰,右手搭在左肩上,行了一个礼:“来自大周的公主,您来到淮夷后,夙兴夜寐,如今还为主君生下了孩子,请允许我敬您一杯酒。”

凝视着酒杯的长安抬眼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还是那般平静:“叔父太过客气,这些本就是我作为君夫人的责任。”说完她举起手里的酒杯,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继续安静的坐在那里,充当一个应有的背景板的角色。

哈萨木也大笑着喝光了杯中的酒,继续和叶桑说着琐事。若是长安不知道背后的各种阴谋诡计,会真的以为这两个叔侄关系是多么的亲密。哈萨木和乐冽安是一类人,他们野心勃勃,为了成功会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长安默默观察着全场的时候,三秋派来侍女,小声对她说叶乔一直在哭,侍女哄不住了。长安看了看叶桑,叶桑立即会意,让她离开了宴会。说来也奇怪,叶乔这个孩子粘她粘的不行。明明叶桑抱她的时间比长安抱她的时间多的多了,可是叶乔就是亲她,隔一段时间没见到她,就能哭的天昏地暗。

长安走到叶乔身边的时候,叶乔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小猫。长安看的心里一疼伸手抱着她。

叶乔看到她,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终于停了哭泣,使劲往她怀里钻,长安无奈的撩起衣服:“贪吃鬼。”叶乔一边大口吃着奶,一边终于满意的眯起了眼睛,看着惬意舒服的很。

长安抱着她在寝宫慢慢的走,不一会就听见了小孩子的酣睡声。三秋上前小声说:“公主,我把小公主抱床上吧。”长安摇了摇头:“我多抱一会她吧。”

叶乔认人认得厉害,之前请的奶娘都喂不了她,只能长安自己来。有一次叶桑狠下了心,一直饿着叶乔,只让奶娘来喂,可是叶乔愣是饿的哇哇大哭,也死活不吃奶娘的奶水,后来长安在外面听女儿的哭声听的实在是受不了,又继续喂她了。晚上则是叶桑照顾孩子,等孩子饿醒了,就帮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长安,一晚上大概也就一两次,长安有时候都没太大感觉。在照顾孩子这方面,长安其实对叶乔和叶桑有些愧疚,因为叶乔认人,平时叶桑都得抱着她。她只是在叶乔哭的哄不住的时候才会抱抱她。

等叶乔睡熟了,长安轻手轻脚的将她放在小床上,盖好小被子,看着女儿的睡颜,她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小坏蛋。天天这么粘母亲,肯定是学的你父亲。”话说出来她又有点心虚。叶乔长得非常可爱,白皙的皮肤配上翠绿的眼睛,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忍不住抱她。这个孩子身体里留着她一半的血液,这是她的孩子。她是如此全身心的依赖着她的母亲,可是她的母亲却只是因为责任而孕育这个生命。

长安盯着叶乔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亮起了灯光。她站起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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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到有一个收藏了!不会是我自己手滑点的吧。。。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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