纬荷眨落一滴眼泪,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对这个身缚过去的男人挤出一丝笑:「你一定很深爱缘笙,嘴上大度其实这些年都眷恋着。回去找她吧,我支持你!」
林墨愣了一下,失笑:「你打算怎麽支持我?」
「呃,你带她来认识我,我帮你说好话?」
「你是李牧醒的女朋友,她把你当成情敌刁难你怎麽办?」
纬荷双手抱胸,不满:「大不了我就告诉她,李牧醒不在了,有闲功夫为难我还不如向前看!」
但她能要别人认清事实,自己却还半梦半醒。
蓦然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那正是陈缘笙所逃脱的,开着暖气的密室。
他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透过胸腔传入她耳里,平添几分磁性:「可惜我不想回去找她。缘笙这个名字剩下的只是一种信念,提醒我更温柔而敏锐地觉察在乎的人与对待这个世界。」
「所以你是因为没做到,才不敢回去。」她想要挣脱林墨。这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怀抱给予刚承受感情失信的她片刻的安全感,但偏偏发生在这座天文馆顶楼,充满她和李牧醒回忆的地方。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的坚持履行,才没有回去的理由。」他感受到怀里的挣扎,心一狠任由她继续扑腾,有些话一定要说清:「或许这些年我都在且行且回头,那是因为前方没有明确的目标。现在我发现我看得到一些轮廓了,至於如何明朗化,就需要一个人愿意和我一起向前看。」
她用力推他,双手却随着他的话语声落而垂落。心湖漾起了涟漪,愈荡愈大,直到翻起浪花。
她直觉,这次不再只是她的自作多情,而是真的有了什麽,是他为了她产生的。
可是,「林墨,我不是陈缘笙的替代品。我的自卑是一种自适之道,我想要活得轻松罢了,没有她那麽高尚的思想,你应该回到那样的女孩身边好好守护她才对。」
「然後你就能继续当作和他的一切没有远去吗?」
她抬头逼视他:「即使到死我们都没有分手,这又有什麽不对?」
林墨语塞,心口堵得慌。不想让手足无措太过显眼,他索性两手叉腰退开三步,气极反笑:「是啊,没错,错只在我最终仍没骗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私心!」
「做所有事都有与我无关的理由就是你最大的私心!」其实纬荷自己也不懂为什麽要这麽在乎他的出发点,是不喜欢单方面欠人情的感觉,还是害怕他根本不在乎她心里怎麽想?
而他一直认为发乎於情止乎於礼的谨守,总好过发乎於礼止乎於情的难堪。可是带着过去的爱恋,本来就是卑鄙的移情作用吧,一直惺惺作态到了今日的境地还是避无可避,百绕千结,无论是逻辑还是情绪,到底意难平。
他第一次应对得如此笨拙,内心失序却澎湃着。
强笑混合尴尬、无奈、自责和一点诡异的兴奋,终於豁出去了:「如果只为了应付李牧醒的交代在暗地里照顾你,我又怎会做到让人察觉的地步?你的荣辱与我何干,只要没有寻死觅活我又何必像个背後灵一样阴魂不散?甚至,」厚重的嗓音放轻,掺杂一丝沙哑,听来仿若有微醺与惆怅,「每次和你一起接收到暧昧的眼神时,怎麽我居然不去想如何辩解,反而偷偷希冀你也发现?」
「我承认,你身上有缘笙也有的气质,是我想好好疼惜的,想要做足过去做不够的,但我一直很清楚你不是她的影子。可是你说得对,就算补偿也应该是给缘笙,影响我的是她,被我伤的是她,而我想给你的再多,你也终究是李牧醒的女朋友啊!我拿他更没有办法!」
「其实蹉跎至此,我也想问自己为什麽仍一心想要留下?」
他重重甩开手,终於接露深藏在心里的话让他畅快,简直可以不管她有什麽反应。反正当不当成告白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是在发泄。
「你不恨吗?」她镇定的神情令他微讶,「你……喜欢过的两个人都喜欢李牧醒,就算这样你还能当他是最好的兄弟,把他摆在第一位?」
「我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分担他对无常的恐惧,看他在旁徨中一边行乐一边煎熬,我要怎麽用这种事恨他?何况缘笙爱上他不是他的错。」
「後来,他遇见你的同时,病魔加速侵蚀了他的身体。人生是一场游戏,爱情是游戏体验,既然他的局注定不能玩到最後,我又有什麽资格剥夺他的乐趣?」
他眉目如画,此刻画的却是烟雨蒙蒙的山城,「但我知道自己是想报复他的,我折磨他的方式就是强迫他做应该做而不愿做的事——看医生,追踪病情,接受恶化——当个好人般的坏人,再痛并快乐着地被他的忧伤和自暴自弃惩罚。」
「现在他黯然退场了,我做到了极致的复仇,他却还是赢家,因为无论生或是死我感到的全是心痛,这又该怎麽破?蒋纬荷,这次能不能换你帮我?」
叱吒风云的魔鬼水星怎麽会有无助的一面?
她心底五味杂陈,最後的恳求让心疼的感觉变得特别醇厚突出,有如一坛经年的烈酒。
其实她何尝没认清木星学长不在了的事实?再多的追忆与眷恋也骗不过如临旷谷而缺乏安全感的心。
所以她能拒绝吗?这个潜意识里已当成靠山的男人。
她绕过他来到身後,然後将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背,温言:「请继续爱着你所爱并爱得快乐的人吧,因为他希望留给你的不是心痛,而是陪伴和一份迟来的——」
友情两个字卡在嘴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这并不是他临走前设下的最佳答案。
这些年他对林墨大概也是又爱又恨的吧,她想。感激他的付出,为他的自守愧疚,所以才想在身後把他们摆在一块彼此为伴,只是因为她的忌讳不能明说,林墨也因为道德与责任始终没有逾越。
而且说了这麽多,他没有提出交往的邀请,令她也无从分说。
不是命中注定的人,接近彼此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们还应该继续向彼此前进吗?
——李牧醒,你觉得我应该吗?
沉默彷佛吸走了空气的潮温。在这个春夏共舞、虫鸣复苏的夜晚,底下人流依然熙来攘往、愈夜愈欢,唯有这座顶楼的华尔滋被切断,他望着她的眼神像是伏在深林湖畔,为了月的形态而忧伤的狼,而她像是洞口的兔子窥伺着他,以他的进退为进退。
良久他缓缓开了口,口吻宠溺:「时间不早,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晚是我造成你的困扰,如果你不愿面对我们就当作没发生过,只不要再逃避我了。」
「那你呢?」
「我想要再待一下,好好认识这个地方。」初来乍到的这里,有他在乎的人的踪迹,有他不曾参与的回忆。他举目四望,话语出口是与方才不同的凉薄:「我也还会是那个死性不改的我,悖德守护着我想守护的,再坚称与谁无关。」
「对了,无论你下午发生了什麽事,伤过痛过後请不要放弃,重新把自己挂回天上,继续奋力公转描摹出木星存在的形状,好吗?伽利略卫星?或许你回去可以创一个职位。」
她笑了,语气凄怨:「我已经没资格了。」
「你只是还没难过完,又太自负,大概把初赛失败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吧。那不是事实。」
「事实是木星殒落了,但伽利略卫星不能随之而去。因为Sun有水星在侧,木星有伽利略卫星环绕,他才能完整被记住,不是吗?」
伽利略卫星,是木星的卫星。小尘砾在他眼中,竟然摇身一变。
李牧醒牵起他们的连结,所以他的身影也该由他们共同保存下去。就算水星和伽利略卫星隔着半个太阳系,只能遥遥相对。
他的两重身份,两种辉煌,让他们这般相近又那麽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