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合作
宗一郎在通讯器响起来的时候,就有了预感。
他对笑着送他出门,而一所无知的妻子叹了口气,温言道,“晚上早点睡,不用等我,小哲也看着点,别让他熬夜了。”
“知道啦,你早去早回。”
宗一郎开着车,穿过灯火通明的街道,驰向研究所的方向。
自从前院长下台,他们这些嫡系,现在也多多少少被边缘化和打压,但毕竟在研究所待了这麽些年,宗一郎还是有些消息渠道的。
那些蠢货!
他就知道自己早晚得被连累。
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平时运筹帷幄自信满满的精英现在表情复杂,窃窃私语,宗一郎心累地想,科技人员就该单纯搞科技,玩什麽政治,掌控了一个绿洲还不够,还想统一大陆,简直是……
他听了一下汇报。
不出所料,劫持那孩子的几个军人死了,乾脆利落地被目标杀死,下午匆匆离开基地的军人们倒是没有伤亡,却被人家把带队的研究员给抢走了。
现在依然下落不明。
并不是他们有多麽关心那位倒霉蛋研究员,而是惊恐於黑崎一护的能力——能在那麽多军人和高能武器的围攻下毫发无伤地劫持了研究员扬长而去,这样的能力,之前是引人垂涎,现在则是诱发无边的恐惧——出手对付对方之後,那就是敌人,而敌人的强大当然不是什麽好事。
“就不能有针对他的基因炸弹吗?”
“您怕是不明白,黑崎一护这个怪物已经开发出了精神力,那几个人死於精神力攻击,可见他对精神力的掌控和使用程度早已远超我们想象,这就相当於他拥有能量防护罩,能量防护罩有什麽功能不需要我细说吧?”
“怎麽这样?”
“太可怕了。”
“怎麽做出这种东西?简直是自掘坟墓。”
细碎的嗡鸣声中,所长恼怒地拍了下桌子,“肃静!”
“那寻找到他的方位,用高能武器覆盖呢?”
“他在荒漠,辐射的缘故,我们无法扫描到他的生命能量场。如果他进入绿洲了,他的生命能量场跟其他人区别并不大。”
“精神指纹?”
“以现在的技术,需要目标静止不动扫描二十秒以上,而他能突破绿洲防护罩,完全不需要正规走出入口。”
会议室闹哄哄的,听了半天,宗一郎没兴趣再听下去,他悄悄从後门退走了。
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拉了拉有点勒人的领带,吁了口气。
适才他没有发言。
但其实,他是比智脑的推算更懂得黑崎一护行动模式的人。
毕竟智脑没有感情,因此也不会懂得那些执念,绝望,寄托之类的存在。
他关了灯,凝视着黑暗。
黑暗一定也在凝视着自己。
这麽多年了。
他怀抱着娇妻爱子,偶尔会想着那个少年在风沙里无尽的寻觅,想着他一次次怀抱希望之後的失望乃至绝望,心头也会掠过良心发现般的刺痛,偶尔,他会稍微出言提点一下那颗在不变容颜下渐渐沧桑的心,希望他能挣脱他们设下的枷锁……
但是没想到,这麽乾脆,这麽决绝。
因为那是个太过纯粹的灵魂吧……
再次叹了口气。
“你来了吗?”
毫无意外,被带走的松本研究员,十有八九会说出真相。
而知晓真相之後,无论如何,那人都会来见他。
当然可以把这个说出去,然後研究所就有办法布置针对他的陷阱,如果成功,那麽或许自己这个派系又能掌握话语权——但是自己凭什麽要当诱饵去激怒一个未必会杀死自己的人呢?
“你在吗?”
他又问了一遍。
“你怎麽知道?”
黑暗中,原本空无一物的所在,渐渐显露出一个少年精悍的身形。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此明亮,简直灼灼生光。
宗一郎甚至看得有点恍惚。
没有被风沙侵蚀,没有被绝望磨折,这样明亮的眼神,宛若多年前那个春日——他也曾经触摸过那个无瑕的灵魂。
“我猜的。”
“啊,毕竟,你大概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少年冷淡地道,声音里带着讽刺,“我该叫你父亲呢?还是羽生哥呢?”
宗一郎没有理会他话语里的讽刺。
这对他多年的愧疚来说,简直轻若鸿毛。
“计划是院长提出的,我们则是执行者。”
“通过虚拟实境,我们将你们的意识引入其中,给你们成长的环境,给你们教师,朋友,管理者。”
“朋友,教师,政府谈话人员,周围的人总是出现又离开——这是在测试你的爱好和倾向,你的性格会受到引导,你的记忆会经过修改,我跟其他研究员各自负责各自的对象,你就是我的对象,我那时候还年轻,同事因为简单粗暴地塞入记忆和人格,结果被实验对象醒觉,对实验充满了反感和抗拒,而不得不将实验品毁灭,我就想,这不就是养成游戏吗?要培育出一个真正的,充满人性的灵魂,友情,亲情,爱情,各种养料都绝不可少,於是我详细设定了环境,设定了无数的细节,一点一点,完善了一个以现实为参考的世界。”
“你果然按照期望成长了,单纯,认真,善良,虽然有相当的攻击性,却懂得保护的意义。”
“这样的你需要枷锁,我於是给予了道德的教育,日常给你三观进行塑造,但最重要的枷锁,我认为,是感情。因为无数的现实证明,爱情是世上最强烈的,最有操控力的情感。””
“於是在情窦初开的年龄,我给了你一场爱情。”
“根据你来去的朋友,我按照你性格里最可能被打动的形象设计了你的爱人,他温文尔雅,博学多才,比你年长,有依靠感,略微活泼,爱笑,还有一些小小的细节,我都很认真地设定了,比如你的名字谐音草莓,因此你的生日他会给你做草莓蛋糕……”
“在你深陷入这份爱情的时候,再让你失去他,你就会对导致他失踪的怪物充满憎恨和杀意,但是他只能是失踪,以免让你完全绝望而放弃战斗……”
少年安静地在黑暗中聆听着,他的呼吸一直轻缓,只在爱情这个词出口的瞬间稍微粗重了一些。
“听说你就是我的爱人的原型。”
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以为你会很愤怒地质问我。”
推了推眼镜,宗一郎问道,“我可以认为你已经不爱了吗?因为知道那是假的?”
“不,在知道真假之前,我已经渐渐挣脱了枷锁。你要知道,或许我是怪物,但既然我拥有跟你一样的人性,那麽我也是会累的。”
“抱歉。”
沉默了一会儿,宗一郎终於将长久以来想说的话说出了口,“真的,非常抱歉。”
“我很喜欢你。”
他说,“这不是谎言,你很好,我一点点看着你长大,我对你绝不是没有感情的,但……毕竟隔着屏幕,我并没有平等对待你,所以这份喜欢,大概,并不是爱。”
谁会认真爱上一个养成对象呢?
纵然有很多的喜欢,有很多的不忍,他更眷恋的是自己的生活,正常的,富足和平的,被人尊重的生活,他不可能为了这份歉疚和喜爱,做出破坏自己生活和未来的任何事情。
“我知道。”
一护终於开口,“我来见你,不是为了你的道歉。”
“无论如何,你给了我不曾扭曲的观念和情感,引导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我经历过温馨的童年,刻骨铭心的感情,对我来说,那就是真的,毕竟,那些时光造就了现在的我,你还善意提点过我,我应该感谢你。”
“黑崎……”
“谢谢你,还有,再见。”
“我已经有了新的,真正的,要保护的人。”
“我懂了,你是为了那个孩子来的吧?”
“你会帮我吗?”
一护在黑暗中说道,“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帮你——只要你给那孩子一个正常的身份,销毁清扫者的资料,我可以帮你登上研究所的高位,成为这个绿洲实质上的掌权者。”
“我对权力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不喜欢在傻瓜下面干活。”
宗一郎无声地笑了,“你一直以来杀的都是怪物,今天才是第一次杀人——是什麽心情?”
“我不会做无谓的杀戮,但如果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的话,我不会手软,事後,”少年的声音里含着几分思索,“并没什麽感觉,跟杀怪物差不多。”
他还加了一句,“毕竟,怪物曾经也是人。”
“你的纯粹原来也有可怕的一面。”
宗一郎感叹,“给那孩子正常的身份倒不难,但是销毁清扫者的资料这个罪名很大——你会成为所有绿洲通缉犯,再也无法进入绿洲了。”
“我还有荒漠和黑市。”
“那孩子呢?你不能陪伴他的话……”
“他跟我在一起,只会被连累,做个普通人就好。”
“明白了。”
宗一郎伸出了手去,“那麽,合作愉快。”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後背都汗湿了。
新星绿洲发生了大事。
曾经的清扫者指挥官,强大的战士和英雄,黑崎一护,他突如其来的袭击了新星绿洲的研究所,将研究所最负盛名的清扫者的研究资料全部销毁。
因为他的袭击,新星绿洲研究所的所长重伤昏迷,数个研究员也被波及受伤,松本研究员甚至被绑架出了绿洲,时候检测已经患上了辐射病。
事後,黑崎一护打伤执法人员逃走。
新星绿洲政府发出了通缉令,并得到了所有绿洲的通过和执行。
曾经清扫了怪物,被人们所敬畏的强大战士,就这样,消失在了公众的视野里,只有闲暇时引来几声叹息和唾弃。
而白哉,他得到了新的身份编码,并将被送到了距离新星绿洲相当遥远的一个偏远绿洲,成为一名孤儿院的成员。
“为什麽?我不需要进入绿洲,我只要跟着你。”
意识到一护的坚持,他哭了,“一护哥哥,别离开我。”
“傻孩子……”
一护抚着他被泪水濡湿的脸,“你还小,你需要稳定的环境成长,就算是我,也曾经有过安宁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这很重要,等你成年了,你才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你呢?”
白哉几乎绝望地问道,“你不陪着我了吗?”
“我现在是通缉犯,没法在待在绿洲。”
一护抱着他,心疼地替他擦不停涌出的泪,“别哭,别哭了,你这样……”
“你会来看我吗?”
“跟我扯上关系就无法拥有平静生活了,白哉,我们断掉才是最好的。”
“我……我不要这样……”
白哉哭了很久。
一直哭得累到睡着。
害怕被抛下,他一直以来从不愿给一护多添麻烦,总是非常的乖顺听话,还是第一次,让一护感到这麽的棘手。
抚过小少年红肿的眼角和未乾的泪痕,他用力闭紧了眼。
“真是的……我居然……”
知晓了爱人的真相,见过了他的原型,以为会有的痛苦或者愤怒,居然平静着并未掀起多少波澜——平静得一护自己都感到讶异,但是在这个孩子用力钻入怀里哭得他毫无办法而心脏绞痛时,一护明白了。
他不是没有了感情,而是他的感情,已全然给了这个孩子。
毫无疑问,拯救了他的绝望的这个孩子,对他意义重大,但是能这般被牵动情绪,这般难舍难离,这般的独一无二,一护只在十一年前初恋时体会过。
可白哉还是个孩子。
将来会长大,会有安稳的工作,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子,漂亮,娇柔,像阳光和雨露下的绽放花朵,而自己呢?已经被驱离人类社会,只能在黑暗中行走,只能拥有荒漠的朔风和冷月,已经没办法长久陪伴白哉了。
曾经的诺言,曾经的幻想,敌不过现实的冷酷。
但至少白哉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
“所以,不能心软。”
一护摸着小少年柔软的黑发,这麽对自己说道。
得分开,放白哉自由,让他行走在阳光下,人群中,拥有本该拥有的生活。
白哉自从醒来之後就格外沉默。
他知晓一护性格,决定了就很难更改,但是他更痛苦於即将到来的分离。
长久的分离。
连探望都不肯答应,一护将来要去向何方呢?
绿洲之外的天空和大地那麽大,那麽远,他要如何才能跟上这个人呢?
三年的相伴,即使颠簸流离,所见之处只有风沙和枯焦的砾地,但是有这个人在身边,白哉就感到无比的安宁。
他们白天在一起,分享一个锅里的食物,用同一盆水洗脸擦澡,夜晚被一护抱在怀里睡觉——这麽这麽的亲密。
那些长夜里渡过来的温暖,那些在耳边轻缓悠长的呼吸,那些噩梦後的拥抱和抚摸,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这个人的存在,占据了白哉的世界。
他的笑容就是白哉的阳光,空气露,一切的一切。
所以白哉不会违拗他的意志和决定。
哪怕分离如此悲伤。
痛得像是将血肉生生切割,到不能呼吸。
一切只因为自己的弱小和年幼。
“到那里要多久?”
“大概一个月吧。”
“好,我知道了。”
最後一个月的旅行,白哉小心翼翼珍惜着,贪婪看着,抱着,留恋着,失落着,但时光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依然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一护开车的时候,白哉在教学仪里面学习。
夜晚,他们睡前,白哉央求一护给他念书。
“这本吧,很有名的,旧时代的童话。”
“小王子?”
一护笑了起来,“我小时候也看过的,非常可爱。”
他一节一节给白哉念,作为睡前的读物,他们在这个简单又寓意万千的故事里,心灵为同样的字眼震颤,彷佛也就融为一体了。
““建立联系?”
“一点不错,”狐狸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但是,如果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於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麽,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请你驯服我吧!”他说。”
白哉其实已经看过这个故事很多遍。
你已经驯服了我,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但是我看得见。
你爱我,像爱一颗稍纵即逝的露水一样爱护我,怜悯我,珍惜我。
我爱你,却像是可以看见甚至拥有无数的玫瑰,但只有我的那一朵才是独一无二一般地,爱着你。
你是我的唯一。
我会成长,我会变强,直到能保护你,然後我的玫瑰就不用张开尖锐的刺,只需要在阳光下绽开芳香的蕊瓣。
他在少年轻声的诵读声中睡着了。
别离近在咫尺,但这一刻,他拥有这个人的体温,心跳,呼吸,他们在一起。
孩子终归是会离开父母的,一护是这麽想的。
但白哉显然不会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