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的重庆,几乎快被日本人炸穿地壳,无差别的轰炸瞄准了商业街和平民区,炮弹落在地上,所有的事物都粉碎了,衣服、人的肢体、房屋、家庭、人生,全都碎得七零八落,谁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生活。梁柳跟随红十字会的救护队四处救治难民时,常能在街上看见头破血流的人凭着残骸辨认亲人,她以为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事实上,她一度做到了,在上海,她可以撇下南市的传染病患者,无忧无虑地上山消夏,她发自内心地相信生死有命,他人的帮助都是徒劳。然而,当亲眼所见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一场轰炸后荡然无存,她办不到像从前一样隔岸观火。
她完完全全脱离了她所在阶级的生活,那种豢养她小半辈子的富裕生活,有天她在后市坡搭临时救护营,听见前两天救的小娃娃喊她“梁阿姨”,她恍然以为是钧安来了。梁柳这才想起,她许久未与何家人联络,当初被中央医院开除,拒绝碧莹安排工作的好意,又进了救护队,东奔西跑不着家,忽然就失了与碧莹的联络。
她心里也清楚,到底是因为仲平结婚,她不好再出现。
这年从元旦开始,日本人集中火力高频率轰炸重庆市区,郊区的房子倒显出安全的优势,即便如今加官进爵,娶妻生子,仲平坚持住在原来的房子,通勤时间长一些也值得。他还学碧莹家里的做法,特意请来工人挖了小防空洞,方便避险。
日子刚进六月,初夏时分的傍晚,蝉鸣聒噪,天边的火烧云连成红彤彤的一片,仲平火急火燎地开车回来,汗水洇湿背后的一大块衬衫,喊着美珍快抱孩子躲进防空洞。刚接到的消息,日本人升级空袭,市区里正在拉防空警报。
地洞里潮湿,虫子也多,尽管美珍包被围得孩子只露出脑袋,那些可恶的蚊子,依旧在婴儿光滑的额头上留下圆圆的红扁疙瘩,惹得佳佳嚎哭不止。
“要不我带着佳佳先上去,这儿蚊子太多了,看把她叮的。”
“不要命了!上级通知,日本人今天极有可能是疲劳轰炸,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看看城里的,躲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哪有这么娇气。”
“我不是心疼嘛,好了,知道了。”
仲平用手背蹭蹭佳佳的小脸,然后解开两手的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让蚊子转移目标到自己身上,“侄女像姑,跟碧莹小时候一样,招蚊子。”
“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现在天天灯火管制,夜里也不敢点灯,哪里都是黑黢黢的,重庆快成一座鬼城了。”
“重庆晚上点灯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从来这儿,就没看见过全城点灯。”
“特别好看,大红灯笼挂在每家的屋檐上,屋子又在起伏的山上,离远看是一叠一叠的红星。你还没见过重庆放烟花吧?”美珍越说越兴奋,但说到烟花时她忽然失了兴致,咧咧嘴角。
“说下去。”,仲平道。
“日本人每天空袭剩下的火药,够放几天几夜的烟花。”
会有一天的,这座城市上空的火花,不是来自战争无情的炮弹,而是因为居民点燃庆祝胜利的烟火。
会有这么一天的,仲平心中默念道。
仲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很久没做梦了,久到他已经以为,他内心深处不需要一场梦来慰藉。他梦见他和梁柳手牵手在较场口逛街,她的手如他想象中一样滑嫩,握着的时间久了,两个人的掌心都微微冒汗。他目光低下,望见她小巧的耳朵,耳垂上戴着一对洁白圆润的珍珠耳钉,他直愣愣地看了一段时间,梁柳不好意思地抬头冲他笑,脸饱满得像一只红苹果,他就更舍不得移开眼。
仲平想起,他也很长时间没见梁柳了,比不做梦的时间还长。
“我想吃水果。”,梁柳说着。
他知道前面有个小贩卖新上市的枇杷,前两天上班路上看见的,可是后来他不大乐意从那条路走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但是,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去看一看何妨呢。
他拉着梁柳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她穿一件全开襟的竖纹白旗袍,盘扣和镶边是淡淡的粉橙色,棉质的面料最容易褶皱,梁柳却打理得服服帖帖。仲平松下一口气,觉得她重拾生活的热情,不像之前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同一阵将离开的风,说走就走,稍不留神便飞到天边。
这种踏实牢靠的、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幸福,使他的心飘飘然,像吹鼓的气球,美好得令他不可置信。仲平自私地期许,今天找不到卖枇杷的小摊子更好,他们走的时间能更长一些。
到了水果摊前,他刚想张口说称上两斤枇杷,沉重的防空警报再度盘旋天空,街上拥挤的人流向东面涌去。他抓紧梁柳的手,也朝着东边的隧道防空洞跑,他们跑得很快,踩着散落一地的大米,路过他上班的军令部办公楼,躲过一枚燃烧弹。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街口,逃命的人全都堵在了这儿,他真想破口大骂防空司令部的那帮蠢材,防空洞近在眼前都不会疏散人群,他感觉四面八方的人在拱着头往前钻,他和梁柳尽管牵着手,但因为之间不知隔了多少重人墙,他已然回头瞧不见她的脸。就在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时,前面大头兵吹响哨子分流人群,拥挤的人潮逐渐稀松,慢慢的,几乎周围的人全进入尽头的隧道口。他此时却猛然发现右手空空如也,转身也不见梁柳的身影。刚才人满为患的大街,转瞬只剩下他一个人。
“注意隐蔽!”
“砰——”
又一枚燃烧弹降落在他身后一百米处,他隐约看见熊熊的火海中,有熟悉的身影在挣扎。
不可能!
“仲平醒醒……仲平……”
他顷刻间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警备地问美珍:“几点了?”
“六点,你快出去接电话吧,部里打来的。”
在小地洞里缩着身子睡了一夜,仲平来不及舒展腰身,洞外白花花的日光便刺得他睁不开眼,一个疏忽,步子没站稳,踉跄一下。美珍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不用”,仲平不耐烦地甩开,大步登上屋前的台阶。
等仲平赶到时,军令部早乱成了一锅粥,这才听说昨晚五个小时的持续轰炸,较场口的隧道防空洞闷死了一整洞避难的灾民,防空司令部派出一个营的兵运尸体都不够用,正找他们借工兵。他刚进会议室,便听第二处的处长翘着二郎腿说:“往常都是防空司令部的孙子怪我们情报给的不及时,黑锅全让军令部背了,看他们今天说什么,洞里头的灾民没被炸死,叫他们挖的防空洞给闷死了。我看至少小一万人呐,有的全家老少都死在里面……”
那是个大防空洞,仲平批复过它的测绘文件,按书面数据来看,最多只能容纳五千多人,但昨天事出紧急……想到可能的死亡人数,他不禁背后发冷,一万人的尸体,摞起来该比这座五层的办公楼还高,这何止是防空司令部的耻辱?这是全体公务人员的一笔血帐!
空中作战弱势尚可理解,连地面上避难的防空洞都能出问题,以致造成过万的无辜百姓死亡。他越发对自己所投身的政党失望,倘若一国政府连最基本的国民性命安全都不能维护,甚至视如草芥,那么这个政府、这个政党有什么未来可言?即使抗日战争胜利,仲平想,他们也不大可能坐稳江山,颓唐之势早已如东逝水不可挽回,上面那位维稳把戏玩多了,迟早要狠狠栽跟头。
李部长推门而入,会议室内霎时鸦雀无声,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开门见山道:“诸位,我说几句。昨晚六点日军在我平民区空袭一事想必同僚们已有耳闻,委座下发命令,类似隧道防空洞惨案绝不能再发生,特命我部协同防空司令部排查现有防空洞的隐患,处理好日后的防空指挥工作。我决定由何副厅长执行这项工作,老何的为人处世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次是奉命于危难之间,闲言赘语我不多说,就交代一句,与防空司令部打交道多留心,你可是代表着我们军令部。”
“是,承蒙部长信赖。”,仲平起立朝主位的部长敬礼。
散会后,仲平立刻乘车去防空司令部,车驶过梦里他和梁柳走散的街口,此时那里一派荒芜,仲平心口发紧,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轰炸都走过来了,唯独这一回,他对梁柳的不安挥之不去。那些梦中的剪影仿佛对他下了心蛊,不远处认尸家属的痛哭声一拳拳打在他的胸腔,他的心脏钝钝地疼。
无论如何,他今天要和碧莹通电话,问一问梁柳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