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溪涧,少年屏气凝神,飞快捞起竹篓,淅沥沥的水声过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在里头。
「夏哥哥好厉害!」女孩拍手不停,拿过竹篓一看,神情惊喜。
是鱼欸……她第一次这麽近距离看活生生的鱼,还碰得到,鳞片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摸起来又滑又硬。
「送给你。」少年笑容浅浅,温润如玉。
闻言女孩眼睛亮亮,好啊好啊说个不停,乐开花看那鱼,似乎怎麽看怎麽不腻……将竹篓泡在水里,鱼随即游来游去活了起来;一提起竹篓,水流出,鱼又失去生气……
女孩顿了顿,抬起头对少年道:「我也要学。」
「啊?」少年微微诧异,「我抓给你吃就好啦。」
女孩摇摇头,道:「我也要当渔人。」她很喜欢鱼,也喜欢吃鱼,但当鱼太可怜了,要死不死的,还是当吃鱼的吧。
鱼人渔人,对女孩来说差不多,那个不行当就换这个。
女孩既然想学少年当然愿意教,他毕竟是女孩眼里的抓鱼高手,细心指导道:「鱼很有灵性,心思敏锐,不能让牠瞧出你要抓牠否则你就抓不到牠……集中精神向前靠近……对就是这样,敌不动我不动……欸欸?」
只见女孩按耐不住往河里扑去,谁料脚下踩滑,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竹篓翻覆,鱼群早消失无影无踪。
少年失笑,噗哧一声又忍不住捧腹大笑,阳光灿灿,笑容炫目,盛满阳光的眸子如脚下溪水一样清澈……女孩看了有些失神。
随即又羞恼,将竹篓扔过去,「笑什麽?人是你教的。」
少年摇摇头,「出师不利啊……」
什麽出湿不利出乾不利……不懂,女孩道:「管你,现在午饭跑了怎麽办?」虽然是她自己用跑的。
「我再抓喽,哎我真辛苦。」
女孩过意不去,「……你给我抓鱼,我给你桂花糕吃。」
少年笑道:「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而笑。
青山绿水,两小无猜,童言童语,天地间岁月静好。
……少男少女的身影逐渐淡去,脑海画面层层如雾散开,视线转为清晰,一条不起眼的红绳子在面前左摆右荡,像秋千。
关绰收住在掌中,捏捏红绳子上的石鱼坠子,端起酒杯饮尽。
她不常喝酒的,喝酒易误事,酒只能麻痹心绪解不了问题,借酒浇愁愁更愁,愁到都想起以前的事。
也想起白天的事。
温温而雅的少年,金尊玉贵的璃王……夏青文,萧奕……呵呵。
都活得好好的,但叶萤夕却死了。
关绰又斟满一杯酒,也不知是为叶萤夕还是为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门外脚步声由远至近,急匆匆似不能被阻挡,「关绰!」樊泽急切大喊,等不及屋内的人来开门迳自闯进去。
方才谢非宁衣二人来告诉他他们仨都不用出任务了,关绰要一人接下,「你到底跟长老说什麽……」话突然停在嘴边,樊泽皱眉掩鼻……
好浓的酒味。
窗台下,女子独自坐在桌案旁望外,一手托着腮,一手执起酒瓶,明月皎洁,浇了她一身柔和白光,双颊却是不自然的醺红,这姿势和白天在满香楼差不多,此时看起来却分外妩媚,但抚媚里又多了淡漠。
「出去。」女子冷冷道,即便知道有人来,视线还是看着窗外。
冷淡的语气让樊泽一顿,唇型抿成直线内心没来由愤怒起来,又是那眼神,和那晚树林里一样的眼神,似忧似怨似愤似怒似哀似戚,虽然那晚她对着他,今晚她对着月,但他清楚知道,这眼神始终只看着同一个人,到底是谁?她现在赶他走……
偏不!
男子依旧杵在那,关绰心烦意乱起来,本就是刺蝟般的性格,再加上七分醉意,更容不得任何人接近,「滚!」她喝道,随手抓起案上空瓶,砸出去。
这举动没有吓退男子,反而激起他的顽性,奋力挥开,酒瓶砸到一旁石缸,瓷碎耳震、石裂鱼惊,他武功本就高……接着,男子绷着脸迈步,一步,两步……三步便来到女子面前,一手跩起她,揽入怀。
关绰失声震惊。
「我不看你。」男子的声音沈稳低哑,视线直视前方,「……不快乐可以不笑,但,不快乐也可以哭。」他生气,是因她看起来分明一碰就碎,为何还要强装无事。
男子的臂膀如铁链牢固,关绰耳朵紧贴他的胸口,传来快而沉的心跳声,鼻尖兰花幽香缭绕……她什麽都还没搞清楚。
这个人总是让她措手不及。
男子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有些小心翼翼,「谁欺负你了?」
明明听起来有点滑稽,像小孩之间的义气,谁打你我替你打回来,关绰眼睛却没来由一热,突然好委屈啊。
世间所有的愤怒也好怨恨也罢,无非就是受尽委屈,叶萤夕真的很委屈。
女子没像往常一样拒他千里……樊泽有些意外,不禁又抱紧些,抬手轻轻拍着怀里人的背,动作生硬却不迟疑,他问道:「是璃王吗?」
他早发现满香楼她的反常,是璃王吗?让她今夜临月借酒消愁……是璃王吗?那个眼神的视线另一头的人,也是璃王吗?
这一拍一拍极缓极柔似乎拍碎筑起多年的心房,将心也拍柔软了,关绰慢慢习惯这个看起来暧昧但其实只有关心的姿势,默了默,道:「我认识他。」他是夏青文。
樊泽嗯了声没再问话,手还是一搭一搭拍着没停,他不知道下一步该问什麽,也不打算问,他知道她的性格,不想说的话怎麽也问不出来,所以这样就好,不要急不要多,先能安慰就好。
没想到这次,女子却先主动开口,「……我今日才知,叶萤夕的就是个笑话。」关绰的声音微颤,片刻,轻轻将脸埋进。
叶萤夕?谁?樊泽以为是她以前的好姐妹,不过他现在来不及细想,夜色如墨,月光皎皎,昔日孤傲的女子埋首在自己胸怀,清香混着酒味,他面不改色看着前方,手臂却抱着紧紧的,似乎这样,温暖便能传递过去,让这女子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怀中人又呢喃一些话,声音模糊不清,樊泽依稀听到夏什麽的名字,似乎是个混帐。
关绰此时思绪有点混乱,脑海又浮现女孩一提一落戏弄鱼的情景,「渔人捕了鱼,又把牠放回水中……」她喃喃道:「这离水入水,死去活来,你说,这鱼还活不活?」
冷不防被提问,虽然因酒醉女子言语有些跳跃,但樊泽还是很认真思考才道:「活吧,毕竟有水。」
「是吧……」关绰有些沮丧,「鱼很被动,离了水,想活都不行;进了水,想死也不行。」她突然想起离开叶家那一天被娘亲手拍掉的篓子,里头两条无生气的鱼。
是吗?
樊泽凝眉,感受到怀中人的低落,鱼只要有水就可以了吧?他想了想道:「那就下场雨吧,如此一来,即便被捕,也能活。」语气没有玩笑,喝过酒的女子像女孩,但这女孩不适合被哄。
他又道:「如果那鱼那麽想活,老天不雨,我予。」声音坚定温柔。
关绰一愣,下雨……雨!
「啊呀!竟然活了,是因为雨的缘故吗……命真大啊。」
滂沱大雨中,两条鱼在地上奋力扑腾着。
叶大姐的声音蓦然出现在耳边,关绰原本茫然的眼睛顿时清明,是啊是啊,她都忘了……那场雨给过她前所未有的勇气。
那两条鱼活了,还是能活的,就像叶萤夕死了,关绰却活了。
还要活得好好的。
关绰轻轻推开眼前人的胸膛,看到樊泽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依然直视前方不敢看自己,小心守护她固执又刻意的自尊,内心不由一暖。
以前她真的很腻烦这个人,觉得他不会看脸色又爱多管闲事,但今夜,便是这个惹人烦的脾气给了她温暖。
关绰突然想到什麽,噗哧一声失笑。
听到声音的樊泽疑惑低头看,只见面前女子眼若弯月,贝齿朱唇,双颊醺红粉嫩,盛开笑颜如花……他望着失神,没注意到外头突然刮起一阵风,落叶落花翩飞,一片花瓣自窗外飘进,落到石缸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刹那明白,自己本不是纠缠不休的个性却紧跟着她不放,不过是在等这一刻。
他想看她笑,但她总是郁郁寡欢。
比起抚平眉头,他其实更想让她笑颜逐开。
「你、你笑什麽?」樊泽结着巴问道,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哪句话让女子突然精神起来,还失笑。
关绰揶揄道:「老天不雨,我予?你啊……还真当自己是神能呼风唤雨?」
哦原来是这句话。很好笑吗?樊泽摸不着,他说得很认真欸。「你好点了?」
关绰点头,「好多了,多谢你。」
把心中的话全说出口後,关绰心情前所未有踏实,那感觉就像待在求救无援的深渊许久,突然有人在壁上凿出一个洞,有光透进来,让声音传出去。
关绰看着眼前人神情柔和,又道:「真的谢谢你。」
樊泽嘴唇动动,似乎想说什麽,最後还是露出招牌灿笑,「不谢,我们是搭档嘛。」
他想着,慢慢来,不急不急、不急不急。
关绰也回报一微笑,「没错,是搭档。」突然觉得,有搭档也挺好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承认搭档的事,樊泽喜出望外,又想起进门来的事,道:「既是搭档,那璃王的任务我还是要跟你一起。」
关绰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因为这件事来这,其实她之所以会这麽做是一来,她的确不管死活想杀了萧奕,但别人的死活总不好也拖下水;二来,她和璃王之间不是任务的事,是私人恩怨,她想亲手解决;三来,她已拟好计画,而这计画也只有她能做。
关绰想了想,点头,「好啊,不过我不能确保你的安危。」
我才想确保你的安危勒。樊泽心里暗道,不过既然关绰说了这句话,显然已经想好要怎麽做,问道:「你有方法了?」
关绰道:「下月初一,萧奕会去墨绦湖踏青。」长老说这是上头给的消息,她顿了顿,轻轻一笑,道:
「我们去卖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