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着月牙白丝帛逐一卸去脸上妆容,向翦漫不经心的轻哼故乡小调,同时等候男人到来。白杨木门扉有了几不可察的颤动,青年一面摘下沉重华丽的贵妃发饰,一边嘴角含笑的询问来者:「殿下留宿盘天阁,难道没人忿忿不平?」「任谁也不愿收个死人脸皮儿当嫁妆,更何况还加上颗血淋淋的头颅呢?」这回倒非时常光顾菅霞宫主殿的暗影,而是恢复男儿身的君子扇-黥檀。只见男子态度悠哉写意的寻了暖禢落座,并替自己添上热茶:「虽说一路上是安静太过,可不怕死的仍碎嘴抱怨,我也真服了那几个好胆量的蠢女人。」
「她们被荣华富贵迷了眼,自然瞧不清欧阳亘轩那张人皮下的魔鬼样。」向翦先是讥嘲後宫不安分的嫔妾几句,尔後侧过阴柔貌美的脸庞睨向黥檀处,且慵懒散漫的转了话题道:「不知君子扇大驾光临有何要事?」「帮我多注意劭舜英此女,她当真有些手段,想来不能不防。」「哦?这话怎麽说?」「适才爷爷私请了张太医去替朱宸淑诊脉,却惊觉其在前些时候,例事连连出血,再无法生养。」深邃眼瞳闪过一道锐光,黥檀语带几分狠戾的低声补充:「当然,朱家上下毫不知情。」耳闻此事的阴柔青年,不禁轻笑出声:「唉呦,那可真有些能耐了。」
黥檀不置可否的哼笑一响,手里把玩着自个儿惯用多年的铁扇,愣是不再开口说话。向翦也不急,他们心底清楚着,总得等个人来传达珵亲王的意思。果不其然,剑灵青冥那冷漠平淡的嗓音,自空中倏然响起:「主上已知晓此事,同样转告予耀天帝,好让那家伙亲自动手整顿後宫。主上明言,自今夜起,无须再把持後宫大小诸事,且撒手放任各官宦嫔妾互相陷害折磨。」顿了半晌,青冥又再开口道:「欧阳珉将在三日後,迁至菅霞宫由你代为照看。黥公子,你该随我回王府,省得在主上连宿皇宫时,遭人钻空陷害了。」黥檀微微皱了皱眉:「寒玥何时方能回府?」
「新年例假结束前,她皆脱不开身。」剑灵难掩嫌恶的声音,阴沉沉的在房寝回荡:「欧阳亘轩拿了慕容琽要胁主上就范,她只能隐忍不发的咬牙住下。」「嗯,那我择日将白豫始送入宫。」渗了冷意的双眸半歛,黥檀徐缓站起身子,并用指尖弹了弹袍摆上头的细微尘埃:「既然小太子将长住贵妃殿寝,那臣妾不妨先逮个侍读人选给他瞧瞧,不知娘娘您意下如何?」荣兰贵妃斜倚在黥檀对处铺盖白虎毛皮的软禢上,神情妩媚慵懒的轻笑道:「本宫自是欢喜,想必小太子亦会善待这白家孩子。」「时辰不早,臣妾不好叨扰娘娘歇息。」「慢走不送。」
白杨木门扉再有了一丝颤动,这回向翦连抬了眼皮瞥几下也懒,反是动手解开束腰玉环扣,慢条斯理的褪下层层叠叠的贵妃袍服。来者不似刚走的客人那般生疏,且挪移了步伐至青年身旁,替其松缓顶了缀饰整夜的脖颈。青年眯着眼睹享受半晌,逐伸手牵过对方双腕,引着男人爱抚自己的胸膛:「全被轰出傲青宫了?」「嗯。」暗影闷闷的应了一声,算是回覆向翦的提问,阴柔青年倒不再追问细节,反低低笑了一会儿:「欧阳珉今晚恐怕吓得不轻,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听出对方话语间毫无疼惜之意,暗部统领略显无奈地说:「你累了好几日,快些休息吧!」
「在置寝前,容我好奇地问一句。现下後宫嫔妾中,有谁正咬着锦帕苦等皇上临幸呢?」「还真不少,烟波和柳霄且忙得不可开交。」「说几个重要的让我听听,好有个底来对付。」一把扯过暗影的脖颈,向翦抬了双腿盘勾对方腰骨,一边咬着其唇办含糊低语:「殿下未过门的侧妃遭害,她当真气狠了。」男人的气息明显不稳,却仍撑着几丝清明回应青年的疑惑:「皇上会亲自料理劭昭媛,至於其余动动嘴皮子的嫔妾,大抵有玫修容、江才人和劭家那爬床丫环。」「那我不妨好心告知你一件事。」向翦紧贴着暗影的耳际,语带调笑的轻声说:「多备几帖补药,省得那群暗部遭爬床宫女榨乾了。」「王爷的意思?」「谁知呢……」
彩绣蟠龙的明黄丝帐已然半落,耀天帝面无表情的端坐於龙禢边上,探出指尖轻轻抚过寒玥熟睡的脸庞。本是有意半哄半迫着少女同自己亲昵,可惜他生的逆子不愿离去,紧抓寒玥的衣襟寸步不让,内心那些旖旎念想只能作罢。虽曾起了无数次杀意,但终是少女执意呵护教养,打算亲手推上皇位的澜沧储君,欧阳亘轩便渐渐歇下将欧阳珉铲除後快的心思。思及宫宴血腥暴虐之手段,帝王不禁无声轻笑半晌,他惯来忌懒脏污自个儿双手,寒玥能令他屡屡出手扒人皮囊,倒也不简单。果然是他宠出来的执拗脾气,娇气的让他无可奈何。
「如何?」早些时间遣了太阿出宫,去探察朱家庶女遭下药事宜,耀天帝思着其该回宫汇报。帝王剑灵素来懂得瞧脸色,他仅在剑主脑海中开启谈话,并未惊扰正好眠的珵亲王和小太子:「朱家庶女平时喜食薏仁、绿豆与荸荠等寒凉食材,身子已较常人女子不易生孕,可仔细调养尚能改善。劭舜英长袖善舞,未入宫前多次参与各家小宴,逐清楚朱宸淑这等嗜好。在指配消息传出後,劭舜英曾同数位官家姑娘前去祝贺,又建议众女准备上等珍珠粉作贺礼。那珠粉参了牡丹皮和白芍一道磨制,加之朱家婢女粗心,并未留意萝卜、花茶及蜂蜜易冲药性,如此反覆消弭累加,导致朱宸淑近来月事崩血,日後子嗣极其艰难。」
欧阳亘轩歛着看不清心绪的凤眸良久,方用着不甚在乎的语气吩咐:「既已是艰难无比,不如给个痛快。毕竟玥儿归根究柢,断无法同朕以外的人相处,朱宸淑丧失生孕能力,倒能安分的待在王府内当摆设。至於花招百出的劭舜英,朕得好好想个法子治她,否则朕这爱妃总盯着玥儿不放,忒烦腻人。」「属下遵命。」「去趟珵王府,让翼王爷不用管了。」「是。」语落之际,太阿随即出宫履行帝王旨意,耀天帝则起身褪去外袍,且上了床禢准备歇息。掀开厚实保暖的锦被,男人伸手让搂抱着欧阳珉的少女枕在臂膀处,另一只则环住寒玥的腰肢,俨然像个一家三口温馨共眠。
待寒玥睁开双眼时,耀天帝与小太子早已起了好阵子,且各自办着自个儿的事。帝王落座於铺设昂贵紫貂皮挂的暖禢,低垂凤眸翻阅着山水杂记,罕见露出轻松散漫的模样。反观欧阳珉,正满脸愁苦的窝在茶几小凳处,提笔抄录百家经书和名士字帖。「醒了就快些梳洗更衣,朕命膳房直接备妥午膳。」欧阳亘轩并未抬首察看少女神情,仅是语调平静温和的道:「今日大年初一,想来宫外市集热闹非凡,晚些时辰便携你们一块儿去逛逛。」小太子闻言,黑黝黝的眼睛顿时光芒大作,并盈满期盼的看向略显诧异的寒玥:「铮哥哥〜」
「若殿下在晚膳前,将皇上指派的作业完成,臣便应诺出宫事宜。」眼瞧着小太子抱头呻吟,却不得不为之的痛苦模样,少女不禁有些好笑的唤人入寝:「刘总管。」「奴才在,还请王爷稍後片刻。」早替珵亲王置妥温水衣袍的帝王总管,小心翼翼的入寝服侍少年王爷梳洗:「王爷今日可要喜气些?」不等少女回应,欧阳亘轩直接吩咐道:「去将那套金缕蚕制衣袍和银狐雪氅拿来。」「奴才遵旨。」弹指片刻间,刘承即动作俐索的捧了袍服兜氅归来,帝王站起身示意其在旁随伺,自己则抖开金缕秘绣鸾云蚕丝袍,准备亲手替少女更衣:「靠前一些。」
不知不觉的张口咬住笔杆,欧阳珉满脸狐疑的盯着耀天帝细瞧。若非自家父皇待他的态度一贯冷漠苛刻,至多较往常少几分恶意外,小太子都要认为帝王遭人假冒窜换。且不论今日晨起时,那恍如一家子的歇憩模式乃头次发生,欧阳珉可从未有幸留宿帝王寝宫,纯粹是紧黏着寒玥方能沾光。略显纤秀的眉宇微微一皱,少年王爷语带些许不赞同的道:「陛下,这不合礼制。」「朕乐意,你莫管旁人如何。」欧阳亘轩神态冷淡的瞥了小太子一眼,後迳自迈步上前替少女穿戴蚕丝袍:「等会儿由你校考他学问,越过三次错误便留他在凤仪宫罚抄。」寒玥满是无奈的说:「殿下才四岁……」
「铮哥哥,那个红串看起来很好吃啊!」小太子最终仍跟着耀天帝和珵亲王出宫游逛市集,男童一手环着少女的颈,另手则指着一串串刚制好的糖葫芦:「本太…我可以嚐嚐看吗?」「想要什麽口味?哥哥让朴安去买串来。」为避免遭人认出身份,寒玥换上样貌平凡的人皮面具,小心翼翼的抱着欧阳珉闪开人潮。万幸孩童的眼力极好,歪头想了片刻,逐决定买串红莓葫芦嚐鲜,而得令的亲王总管随即快步前去购买。同是易容过的欧阳亘轩,仅稍稍抬了眼皮睨了小太子一瞬,後挪动身影好将少女及男童遮护於自身下:「今夜人潮汹涌,仔细些。」
寒玥轻轻应了一声,逐抱着小太子退至人烟较少的桥墩处,再从朴安手中拿过糖串给孩童舔食:「莫贪嘴,否则牙疼起来可难受。」顿了一会儿,少女徐缓温柔的询问:「珉儿可曾听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话?」欧阳珉偷偷瞄了在旁歛目不语的耀天帝一眼,方含着糖葫芦闷闷的道:「太傅曾讲学一回,可今日出宫瞧看,却不觉有太大干系。」「连城乃澜沧帝都,天子脚下自当比其余县郡富饶安稳。」寒玥细微摇了摇头,目光难得染上几丝肃然悲伤:「吾辈诞於帝家权贵,生来无须担忧柴盐油米这等基本物资,但百姓却非如此。」
「海晏河清并非不可为,仅当徐徐图之。」低沉儒雅的男声从旁响起,只见负手伫立於年节彩灯下的帝王,竟有了令人心安崇仰的气息:「国政虽是繁杂劳累,可该查办赏识的全不遗漏,你只管教好他便是。」听出话外之音的少女,难掩惊讶欣喜的望了给予承诺的耀天帝一眼,随後轻拍了有些懵懂的欧阳珉道:「快向你父亲道谢。」小太子先是恍惚了半晌,方整个人意会过来:「多谢父…父亲,谢谢铮哥哥!」男孩才不傻,他最该谢的是改变自家父皇想法的珵亲王,而非心绪总百转千回的澜沧国君。
大抵清楚太子的感谢并无多少真诚,欧阳亘轩冷冷嗤了一响,逐张臂将少女轻搂入怀,且迈开步伐朝已订妥厢房的小灯食苑走去:「时辰不早,用过晚膳也该回了。」寒玥略显僵硬的抿了抿唇:「…嗯。」嘴里塞了颗甜滋滋的糖莓,欧阳珉在反覆观察二者一阵後,方语带试探意味的细声问道:「铮哥哥…可喜分桃?」「什麽?」珵亲王先是皱了皱眉,接着便伸出手,不轻不重的搧了小太子的脑勺一下:「从哪儿学来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欧阳珉嗫嗫嚅嚅的说:「我…我只是问问……」少女罕见动怒的沉声厉喝:「不知所云!」
「呵呵…玥儿莫恼,他不过是想拿捏日後态度罢了。」反观一旁,被误认沾惹龙阳癖好的耀天帝,竟低低笑出声来:「昔日焕黎总没个正行,也没瞧过你抱怨几回,怎麽今儿就忽地斥责呢?」「皇叔,此事万不可玩笑!」眼看寒玥大有发火意态,男人赶紧开口缓和几句:「好了,他自个儿胡乱瞎猜,别搭理便可。」小太子将剩余的糖葫芦抵至少女唇前,且语带讨好的致歉:「铮哥哥别生气,我不瞎问这些东西,你别恼我好不好?」珵亲王虽仍略显薄怒,却把糖串仔细挪回欧阳珉嘴边:「莫要再让我听到一次。」「好。」
焚燃凝神香的掐丝珐琅香炉轻烟袅袅,太皇太后半歛凤眸的转动手中佛珠,甚是漫不经心的询问:「皇上可是出宫?」「回娘娘,陛下同珵亲王领了太子殿下一道出宫赏灯,约莫戌时便回了。」奉嬛一边轻声回答太皇太后,一面替贵气不减的老妪添杯铁观音:「奴婢听李总管说,太子殿下十分开心,连皇上指派的课业皆全数完成。」「太子年岁尚幼,这一路走来又屡得珵王府庇护,自然不似皇上那般端肃冰冷。」太皇太后接过心腹捧奉的茶水,优雅地啜了几口,方不疾不徐的吩咐:「明日遣个人,去传寒玥来趟养华宫,该是时候探探她的意思。」「奴婢遵命。」
「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派人询问您可要共进晚膳?」「不必,哀家瞧着那些官家嫔妾就心烦,但该赏的东西一个都别落下。」「奴才遵旨。」得了太皇太后旨意的养华宫总管-林梓,手脚麻俐的指挥宫奴备妥新年贺礼,逐一送往後宫身份较为尊贵的嫔妃寝殿。奉嬛动作仔细的替老妪敲打肩头,同时噙着柔婉浅笑道:「娘娘近年倒愈发随心,反让皇后娘娘时时摸不着头绪,您也好给个准话才是。」「皇后虽有眼色,却仍不如荣兰贵妃睿智。」太皇太后喃喃叹息一声:「万幸薛瑷是个好的,唯珵亲王之命令适从,否则还不闹成一团。」
奉嬛并未答腔,仅是为老妪轻揉额穴,好舒缓其略感胀疼的脑门。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逐冷着嗓音开口:「听闻朱家庶女遭人陷害,可真?」「启禀娘娘,此事千真万确,老王爷已遣了白管事私下告知奴婢。」「是何人这般歹毒?」「听白管事的话,陛下似是不让老王爷插手。」忆起耀天帝整治人的狠戾手段,饶是见识深广的太皇太后,亦不禁拧了拧眉宇:「轩儿一碰上寒玥的事,便容易失却方寸,老郡主那边…唉……」奉嬛琢磨着自家主子的心思,且语气温和的劝慰:「娘娘莫伤悲,太武皇帝断能谅解您的苦衷。」
「太武皇帝素来疼爱老郡主这表侄,临终前让哀家多照看些,哪知她那外孙女是个糟糕的,尽做些荒唐事!」「娘娘息怒,想来欧阳姑娘已得了教训,会乖顺待在郡主所备嫁。」「她若还敢惹事,哀家倒也服了她的愚蠢。」锐利如昔的凤眸微微眯起,太皇太后懒着嗓调吩咐:「派人命皇后好生安抚宰相夫人,到底是皇上指的婚约,即便平妻人选糟了点,宰相也只能欣然接受。这後宫啊,若不给个态度,怕会寒了珵王府与世家们的心。」「奴婢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