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楼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搭手扶梯上二楼，新蕾以外的三人像说好了似地，直走一段後拐到右侧一家柜位。
一眼望去，店内服装多是深色系，主打拼接布料或特殊剪裁的款式，跟自己目前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她不确定肯定自己会不会喜欢，也很难想像自己穿起来的模样。小洁跟柜姐聊了几句，很快就拿到装有型录档案的平板，大方和晓葳围着平板，顺小洁的手指滑动吱吱喳喳，柜姐偶尔插入几句意见，就是没她说话的余地。
新蕾站在一旁安份等着，想起刚才在门口的对话，她气就不打一处来，目光也不自觉落在晓葳身上，望着对方专注讨论的神情，以及在平板上移动的手指，彷佛那只手指比划的是自己的心，随指尖移动，心中的气也被一块一块抹去，只剩满满的无奈，像看着一只调皮的波斯猫。
「小姐，这边请。」忽然，身後响起柜姐的声音，接着手中被塞入一个巴掌大的圆形遥控器。
原来那三人是在帮自己挑衣服啊。
「我没特别想买什麽，真的不用……」
「都花时间帮你看了，试穿又不花钱。」小洁朝她挥了挥平板。
「也不用脱衣服。」大方打趣道。
「你们真是好朋友耶，小姐。她们选得很用心，找的品项其实也很适合你。」笑容满面的柜姐帮腔。
「别去想买不买的，就穿穿看吧。」晓葳上前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拜托你，蕾。」
这个人果然很奇怪，擅自握她的手，又自顾自对她用着没人用过的称呼，却让她胸口一阵悸动。掌心细腻柔软的触感搔刮她的神经，让她不忍拒绝对方的要求。
认命地握住遥控器，走入试衣间。比平地略高的四方形站台靠着立於柜位中间的梁柱，三面围起约两百多公分高的帘幕，一面等身长镜倚柱而立。她把遥控器对准镜面，按下中间的圆形开关，镜中的自己随即换上第一套衣服。
上身是版型略为宽松的衬衫，白底黑直条纹拼接纯黑素面，下摆是往左侧斜倾的不规则剪裁，下身是深灰色的烟管裤，脚穿长棕色平底靴，胸部曲线被外搭的灰色短板皮夹克遮掩，就连头发都变成与耳垂平齐的超短发，活脱是个英俊帅气的男孩。
这是什麽装扮游戏？费了好一番功夫，只为把她打扮成男生？
她狐疑地盯着镜中影像，霎时，一股痛楚如激流般当头冲下，两道同样强烈的意念在脑海冲突，一道要她赶紧转开头别看，另一道要她绝对不能移开视线，但刺麻的疼痛感过於强烈，使她两边都无法选择。勉强以颤抖的右手抚上按键，拇指却完全失去按压的力气。
感受到眼角的湿润，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镜面，居然看见自己在流泪。抬起左手朝脸颊胡乱摸了几下，手中的水渍表明她眼前所见并非投影，也不是幻觉。可是，她根本一点都不难过啊。体内的痛楚很不舒服，但还不致於超过忍受范围，反而是酸涩发胀的心口让她快喘不过气。
这时，晓葳的声音从帘幕外传来，「蕾，还好吗？」
她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晓葳说完，传来小洁和大方的声音，被帘幕阻隔，全糊成一片。
「别进来！」听到声音後，新蕾才意识到那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喊声。
她不想被任何人，尤其是晓葳，看到现在的自己。
说不上为什麽，几乎可说是本能的指引。
她轮流以两手的手背抹去泪水，依然止不住更多的水珠涌出。
外头先是沉默了一阵。不久，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进来看看喔，蕾。」
来不及说出阻止的话，晓葳已经掀开一部分帘幕，走了进来。
见到对方的刹那，心中努力撑持的某处骤然溃堤，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使尽力气抬起头，却见晓葳直盯着镜中自己穿上男装的投影发愣。
「晓葳？」
彷佛从酣甜的好梦中被惊醒，晓葳呆望着她，跟着流下泪来。
「看，我没说错吧。以前你也是这样穿。」
地下一楼美食街的速食店内，小洁吸了一口要两手才捧得住的超大杯可乐，神色自若。
「还要不要卫生纸？」小洁身旁的大方把托盘上店员给的卫生纸飞快集中一角，推到新蕾面前。
新蕾笑着摇头婉拒友人的好意，滑动已经点开立体萤幕的手表，查看小洁传来的云端相簿。稍早，大方和晓葳也传了几张照片给她，有校内活动、班上随手拍的生活照与私下出游的合影，从照片中可看出高一的她偏好运动休闲风，但打扮大致仍与一般女生无异。到高二中期开始愈穿愈中性，头发也愈剪愈短，接近在试衣间看到的模样。
「拜托这谁啊，你们不说我还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滑了几张照片，她一时忍不住喷笑，「我大概可以想像我妈当时骂人的样子。」
「不舒服要说喔，蕾。」晓葳的小心翼翼模样和晚自习那时差太多，看起来有点好笑。可是想到自己跟对方在试衣间里哭的场面，她便笑不出来了。
「你才是，要安慰别人的人，哪有自己先哭的啦。」她伸手碰碰晓葳的脸颊，「还好吧，看你脸有点红。」
接收到对面两人别有深意的目光，她终於後知後觉地理解自己做了什麽，赶忙收回手，不自在的燥热瞬间从体内发散。
「有什麽关系？这样很好呀。」大方笑得不怀好意，「换套衣服果然不一样。」
「可惜头发不能剪。」小洁叹道。
她和晓葳一直不出试衣间，出於担心，小洁把帘幕拉开一条缝，却见她俩竟面对面在哭。当下她既不觉尴尬，也想不到丢脸，只有无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内汹涌翻腾，特别无法忍受晓葳的眼泪。回头看到镜中投影的衣服，她想都没想，便整套买下，当场换上。若非顾虑母亲，她本想连长发都一并剪短。现在冷静之後回想，也被自己当时的激动吓了一跳。
小洁等离开店里才提出照片的事，为了找个地方好好看照片，一行人便先到这家速食店休息。
「换套衣服，改掉发型，居然就差这麽多。如果我高二开始都这样打扮，难怪刚复学的那几天，大家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稍微能体会我们当时的辛苦了喔。」小洁调侃，「装没事也很不容易呢。」
「不过，就算照片都是真的，光凭这些也不能代表什麽。」她指指自己的额头。
晓葳望向她的眼神愈发闪亮，像只拱起身体蓄势待发的猫，「不愧是我的蕾，虽然有些地方不一样，谨慎的部分还是没变。」转瞬之间，猫扑向主人的手，抓着手臂磨蹭两下，「想知道的话，等下我们先去森林公园走走。」
「你来之前我们就讲好了，今天不打算过去那边。」
晓葳一脸困惑。
大方忍笑道，「新蕾爸妈说她在森林公园出过事，没家人陪着不安全，本来连极星百货都不准她来。」
「哇，真厉害，蕾变成妈妈最喜欢的乖宝宝耶，好听话喔。」晓葳极力撑开脸庞每一寸肌肉，做出一个极度夸张的喜悦表情。
大方被逗得忍不住，终於放声笑了出来。
「以理组来说，你的表情很丰富嘛。」新蕾先摸了摸晓葳手背，这才把对方的手挪开，「不考虑讲点人话？」
「9月27日，你约我十二点在森林公园的东出口见。」
「是我车祸那天！我竟然跟你有约？」意外揭露的诡异巧合，使她的心跳登时加剧，「妈说我是在中午被送进医院，人都昏迷不醒，哪来的时间约你。」
「27日你打来，说话的口气特别快，我来不及问你有什麽急事，你就挂了。我立刻赶到东出口，之後在那边一路等到晚上八点，你却一直没出现。」晓葳垂下头，斜睨的目光有落寞，也有委屈，「後来我等了半个月才再看到你。就是你复学那一天。你变得太多，我又搞不清楚状况，以为你屈服了，想要跟我断绝关系，所以才──」
她打断晓葳，「屈服什麽？」
晓葳摆摆手，甜笑道，「没有啦。我又能跟你见面，这样就好。」
「你不是说，那天没看到东出口有车祸吗，晓葳？」小洁插话。
「嗯，我怕蕾找不到我，一步都不敢离开约定的地方，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等到晚上九点，连饭都不敢去买，我都快饿昏了。」
「森林公园有四个出口，也许我是在其他出口被撞？」
「我後来跟小洁找了很久，那一整个礼拜，都没有森林公园车祸的新闻。」大方说。
「说不定是被我爸压下去了？这种消息对从政的人不大好。」
「即使挡下媒体报导，还有交通局跟派出所的交通事故纪录。你爸应该没那种闲工夫，窜改官方统计也不是这麽容易。」
小洁抬起左手，在表面飞快触碰几下，新蕾的手表随之跳出提示讯息。点开讯息夹带的网址，密密麻麻的统计资料按日期与地点分门别类，在眼前扩展成一幅数字组成的城市地图。
「你看，我查过交通局跟派出所的纪录，森林公园在9月27日的确没有交通事故。若能找出你那天坐的无人车行车纪录，跟路线设定交叉比对，大概就能确定大概的事发地点。」小洁又道。
「出院回家那天，爸就是坐那台车来接我。整台车修到像新的一样，系统全部重新设定，旧的纪录早洗光，行车纪录器也换了。我不死心，晚上瞒着爸妈偷偷查看，还是什麽都找不到。」新蕾垂下肩头，目光在桌面逡巡。
大方估哝，「有没有可能东西已经被送去监定了？我家邻居也曾出过车祸，就是靠申请监定，让死不承认自己有问题的肇事者赔偿。」
「刚醒来在医院的那几天，我特别想了解自己发生什麽事，每天照三餐问到爸妈都烦了，也说过『等监定报告出来我自己看』这种话。可是到现在都没个所以然。」
无人车以高安全度闻名，系统会自动判别与周围车辆的间距，保持安全距离，遇有行人或来车突然暴冲，也会自动闪避，肇事率极低。她坐无人车还会出车祸，表示系统可能有严重故障。按理说，系统应该会传讯告知车主，并锁起部分功能让车子无法发动，避免车主硬开上路，增加事故风险。
那她为什麽那天还能照常用车？而且，出了这麽大的事，她人在医院待了快半个月，父母依然留下那台车，没有送修，也没有换一台，只重设系统而已？
她始终不敢多想，不敢怀疑不可以怀疑的人。
可是……
新蕾转动几下左右肩，深吸口气，「我想，他们大概没有申请吧。」
她到底在哪被撞？肇事者是谁？还是说，其实是她去撞人？
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竟完全说不出所以然。
不知该看往何处的视线停在手边的冷饮杯壁，宛如流汗般渗出水珠，一滴一滴落到桌面，也落到心上，虽沾湿一大片地方，心思反而愈见清明。
「一起去看看吧，蕾！说不定会有新发现。」晓葳握起她的手。
如果记忆当真曾被修改，她究竟增加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此时紧紧握住她，巴不得为她分担心头担子的手，也在那其中吗？
在她想不起来的那一段空白里，还有遗失哪些重要的事物？
「我什麽都记不得，去了也不保证能想起什麽。」
「总得试试看，不亲自去一趟，谁知道呢。」
晓葳的灿笑一时迷了她的眼。她不禁抬起另一只手，覆在晓葳牵着她的手上。
大方夸张地吐出一大口气，往後靠上椅背，四肢放松下垂，坐姿活像个醉汉。小洁伸手用力拍打大方的肚子，引起一阵吃痛的喊声。状似满意地弯起唇角，小洁目光转到晓葳跟她交叠的手上，吃吃笑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