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有木兮木有枝 — 遇刺

入宫。

入的谁的宫?

拓跋氏的宫。

臣宫在心底自问自答,胆颤心惊上了那辆瞧着华贵无比的马车。

廉价朴素的布靴踩在脚踏板上,臣宫有些重心不稳的扶住车边。

指腹触着纹样是精雕的飞鸟祥云,随即她闻见了熏香是千金难买的浮椿红。

随便一处,傻子都要知晓这皇城出来的马车要价不斐。

於是即便柔软蓬松的坐垫,此刻也难以平复臣宫胸腔里蹦蹦跳跳的小鹿。

马车内空间奇大。

臣宫大大的双眼晃左飘右的,粗略估算能坐下七、八个她都尚不算拥挤。

好奇的打量着皇室用车时,一旁的拓跋慕珈也在打量她。

看她没见过世面,对什麽都新鲜的模样,拓跋慕珈的目光在臣宫面庞上定了一会儿,遂看向窗外。

二月末的时节,冬末残冷,春风悄然,算得京城难得舒适的气候,而拓跋慕珈红润的嘴角有一抹微微扬起的弧度。

也不知是因着窗外吹拂的风很是舒服,还是眼前名为臣宫的少女的缘故。

臣宫双眼还忙着贪新鲜,哪里有机会看见太女嘴角笑意?

车内除去一随侍婢子外,就剩太女和臣宫二人。

寻常来说,能与尊贵太女共乘一车那是何等幸事?

可臣宫坐在一侧,嗅着淡淡浮椿红,新鲜劲儿过後只觉局促惶恐。

太女不曾搭话,一直是那幅和善里头还带些许懒散随意的模样,浅褐色的瞳孔毫不遮掩。

就是盯着她看,眼球都不带眨不带转的。

要若臣宫冷静些,兴许不会这麽认为。

可现下她满脑子就一想法。

太女盯着她那眼神,便是传闻中死亡的注视。

五姨最爱和她说些奇闻轶事,其中有说过,这世间有种人呢...能用眼神杀人。

就是傻子如臣宫,头一回听这话时也不由嗤之,眼神杀人?那多荒谬!

臣宫不信,直至遇到太女殿下。

不信也得信了。

她觉着太女就是这世间罕有,能用眼神杀人的人。

“孤阅过你的文章。”

在一段沉默过後,拓跋慕珈望着窗外突然说道,本就绷紧神经的臣宫一下子坐直,头低着不敢与太女对视。

“治水那篇,孤甚是喜欢。”

臣宫面对突如其来的夸赞显得无措”草民不才,谢殿下赏识。”

治水那篇?她写好多类似的文章,殿下指的究竟是哪一篇?臣宫没敢问。

“你考科举,是想做官吗?”

一个激灵,面对这问话臣宫猛然抬起头,臣宫的眸子很黑、眼很大,异常明亮。

她有一对高扬的眉,带有自信,配上那对炯炯双眸,格外适配。

她的面貌白皙,也有女子的精巧,鼻不是非常高耸,足够挺俏。

太女这问话着实诛心。

任何答案由她臣宫说出口总会令人多想。

毕竟她姓臣。

臣宫不知道她为何要这麽问,也没胆子乱答,於是回看拓跋慕珈的眸,意图猜测她的目的。

南秦覆灭後,拓跋氏统领中原五十八年,共历两代。

算不得历史悠久。

而大粱新皇登基不过十年,可偏偏就这十年,竟胜过前朝南秦两百年光景。

这十年,大梁国境安稳、百姓和乐,这安逸日子过着过着,关於拓跋皇室的美闻多少也传进了不闻世事的臣宫耳里。

当今圣上英武决绝、爱民恤物,如今大梁国政一派清明,称得是盛世。

其中功不可没的,便是七年前天子独排众议拥立的那位储君,拓跋慕珈。

拓跋慕珈承其父之能,青出於蓝而胜於蓝。

大梁天子有两事最为人称道,其一便是废嫡长,立最善者。

善又有五善,善治国、善里政、善用人、善爱民、善赤心。

拓跋慕珈乃德贵妃所出,为五皇女。

太女自幼全能全才,文武双全、德善兼备,众皇子中她脱颖而出。

其二便是大梁朝堂用人唯才,男女不拘。

经历了守旧派与新政派的碰撞,立太女七年,父女联手连根拔了枯朽腐烂的朝官,大举抬用大梁国境内有才有能的志士。

朝堂之上从此不分派系党席,皆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这便是拓跋氏的梁国,这便是拓跋氏的後人。

百姓总是记得太女丰功伟业。

说她去哪救治了大灾、又去哪严惩了败坏。

谁还记得前朝南秦?谁都避之不及!

看,她也来考了科举。

拓跋氏的大梁,大梁行的科举。

为什麽考科举?为的自然不可能是做官,为的还不是那几斗米。

家国恨,却是五十余年前的恨,算着也有两辈的距离,如今若还没看淡,谁愿意在敌人的场子自取其辱?她又不傻。

“草民并无此意。”臣宫答道。

拓跋慕珈轻挑剑眉,眼看臣宫与她对视几息间镇静了心态,她仿佛又见到那日在宫里殿考时光辉四溢的臣宫。

对答时情绪神态温和且稳重,也气势如虹。

就连对臣氏一向有所偏见的父王也难掩欣赏神色。

似乎与生俱来,她注定立足朝堂。

“不做官,却为何要考?”拓跋慕珈又问。

臣宫眉眼低垂,似在思索,不足半秒她说“若不成王,便不救天下麽?”

外头初春的风陡然吹起,车内有些许响动。

拓跋慕珈对她说的话有些愣神,遂微眯双眸"何意?"

"入仕为的是什麽?草民认为,入仕为的便是报家国之志,为国为民。"

"吾道爱国爱民非君王独责,是天下能者大任,殿下觉着如何?"

拓跋慕珈高扬下颚,点头"自然。"

"既是如此,科考真意岂惟朝廷纳才?"

拓跋慕珈面有不解,臣宫只停顿一会儿便又说道"科考百试,单论文试便要墨义、帖经、策问、诗赋、杂文。"

"而这其中又细分数项,大梁尚武,天狩二十年朝中百官逾半不识诗词杂文,更甭提墨义帖经。"

天狩为初代梁王武德宗年号,听臣宫提起,拓跋慕珈有些讶异,似乎是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精读大梁年代记事。

"武德宗在位间行之科举,甚有多数文科举出身者不识文句。"

这便是梁国科举弊病之一,除去舞弊,因大梁崇尚武艺,对於文艺便多有轻率,若非近几年的改革和官员撤换,朝廷内实则多为武官,真文官甚少。

"然,当时却有多数不识文句者,任职朝廷百官。"

"草民斗胆一问,若说考取科举作官是为国为民,不识得字句的武夫众官除去战场,纸上当该如何应对家国大任?"

"他们写不得策论经典,更不解古人书籍中的智慧,除去杀伐,何用?"

"草民以为,科举非惟入仕之途,考试科举也绝非只为的入仕。"

臣宫说的这般复杂,可其实弯弯绕绕说了半天就是要告诉太女,先王在位时招的一堆假文科生真武科生的,那群人能写国书吗?能立国策吗?能像军师那般脑中千回百转的糊出一套完整的战策吗?

自然不能。

那任职文官的武夫们何以报国?答案不言而喻。

臣宫几句言辞锋利,狠狠戳在大梁科举痛处,拓跋慕珈一时也找不出这话中的刺,沉浸在臣宫说的那些话里头,忽略了臣宫语气里的颤抖。

臣宫半岁记事、三岁时便能一字不差背诵出有几万字句的经典文章,这一目十行又过目不忘的本领,让她自幼伶牙俐齿,脑子转得快且惯善於诡辩。

不过这招数也就绕一绕与她不相熟的太女,要是对上家中几位姑姨,真吵起来哪会给她说话的机会,还不得用藤条抽上几下子才消气。

语毕,车内又陷入沉默。

臣宫靠灵机一动救了小命,这才放松下来,看这高档马车,还偷偷瞥了眼车窗外头黑压压的人马。

初游京城,马车、侍从,更有太女作陪......,死前若是这等待遇,似乎也了无遗憾了?

太女陪着游街呢,坐着马车的那种。

多高级?臣宫有些难受,唉,刚才就不该嘴欠顶嘴…说是不就完了吗?何必还扯一堆有的没的。

想着她又忆起大姑在她远行京城前曾与她细细嘱托。

说是惹着谁了都别惹着皇宫里头的人。

──"笙笙且听大姑一言,踏过宫门那刻可千千万万记着。

上至天子、下至婢子。

只要是两条腿走的,半个别得罪,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大姑那时说这话多少带着恐吓意味,胆小如臣宫,别说宫门,自她跨过京城地界便行事低调,能不出门不出门,能不见人不见人。

算是将她大姑这话给落实的彻底。

可还是招惹了,还是个头最大的那种。

她都能想像二姑拽着她耳朵、指着鼻子骂的模样了。

臣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

就这麽给太女带进宫里去,说不准出来时就只剩屍体一具,正当她准备求饶,马车猛然一晃。

"云溪,去看看怎麽回事。"太女眉头一皱,命侍在一旁的侍女道。

"是。"

"有刺客!护驾!"

外头突然嘈杂、混乱,有几只木箭藉银铁锋头穿越马车窗纸而入,险些射伤太女。

臣宫又开始想像,在她眼前若太女有任何损失被圣上知晓,寻常来说要遭殃的都是他们这群草芥。

几乎可以说若是太女重伤,辗转床榻,那麽她的小命也算到头了。

於是臣宫展开了人生头一回英雄救美的行动。

银箭再度射穿窗纸的瞬间,臣宫清晰地看到了那支银箭的路线。

是绝对会射中太女心口的路线。

臣宫抬眼看见太女略带惊慌却故作镇定的褐色眼眸,她想。

若是这般美艳绝伦的眸子就这麽黯淡,她也会觉着不舍。

於是她咬咬牙,上前一扑!

其实从臣宫看银箭飞来到动身扑上前,这之间距离不过几个呼息。

银箭力道之大,戳穿臣宫腹部深入脏内,疼痛的无以复加却未曾惜之。

鲜血四溅之时她看见了,太女面色惊慌而不舍的神貌,臣宫昏晕前觉着得太女如此,若身死也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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