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纪宇桐还只是个紮着两只小马尾的小学生,每天无忧无虑的放学就是回家看那部猫抓老鼠的卡通,天真无邪的她以为自己的一双小手就能撑起那小小的世界。
长大,这两个字对她来说还在那遥不可及的天边,她真的没有想过,原来长大不是取决於年龄的增长,而是往往只需要一夕之间,或者是一个画面,那纯白的小小世界就能轻易被瓦解。
咚!
姐姐从房间里被爸爸连拖带拉的抓了出来,再狠狠的摔到地面,怒吼道,「你给我考这什麽烂分数?」
跌坐在地上的姐姐低着头不发一语。
纪宇桐愣愣的看着倒在地上满脸泪水的姐姐,「姐姐......」
正想走到姐姐身边时,「不准过去你姐姐那里,那个不要脸的脏东西。」被爸爸一手抓住,「回你的房间去!」
小小年纪的纪宇桐简直被吓呆了,一旁的妈妈见状立刻出来抢走被爸爸紧握住的纪宇桐,并拥在怀里,对着情绪失控的爸爸说道,「桐桐还小,你对她凶什麽!」
爸爸手拿着一根木棍,指着地上的姐姐,「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啊,街坊邻居一人一口水就能淹死你知不知道!」说完便举起木棍往姐姐身上挥。
「啊!」姐姐痛的大叫了出来。
「读书不读书,去搞什麽同性恋!」爸爸气得七窍生烟,而手上的木棍也没停过,「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姐姐抹去嘴巴流出来的鲜血,大声嘶吼着,「我喜欢她,我做错了什麽!」
爸爸先是一怔,接着更加气愤,「你还敢顶嘴,你知不知道同性恋在外国是要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的,那个是神经病才会去的地方啊!」说完又是一阵抽打。
「够了、够了啊!你想打死你女儿是不是啊!」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姐姐,作为一位母亲说什麽都是於心不忍。
爸爸甩掉手上那沾满血迹的木棍,「死了也好,我没有这种女儿!」愤愤的走出家门。
爸爸和姐姐的对话对於惊吓过度的纪宇桐来说,她完全听不懂,当时的纪宇桐只是单纯的以为,姐姐被打是因为谈恋爱害得考试没考好。
後来的姐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上课、下课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从那次过後,那个疼爱妹妹的姐姐,也变得完全不跟自己往来,纪宇桐找了各种理由去亲近姐姐,但却都一一被打回,而且就连父母似乎也都不太愿意让她们俩姐妹有所互动,这令纪宇桐非常不解。
这种奇异怪象一直维持到纪宇桐国三。
叩叩叩。
这天傍晚纪宇桐趁父母都不在家,轻敲着姐姐的房门,「姐,我可以进来吗?」
待在里头的姐姐,过了很久才有所回应,「嗯。」
这让纪宇桐有些诧异,没想到这次姐姐居然会答应,又惊又喜又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但扑鼻而来的气味令纪宇桐有些不舒服,像是闷了很久很久的霉味,甚至还参杂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纪宇桐揉了揉鼻子,仅仅打开了房门的一半,走廊上薄弱的灯光似乎怎麽都照不进这黑漆漆的异度空间,「姐,你都不开灯的吗?」
纪宇桐正想伸手按下一旁墙壁上的开关。
「别开!」却被姐姐喝止住了。
「为什麽?」纪宇桐只是单纯的好奇,并试图在黑压压的房间里寻找姐姐的位置。
姐姐没有回应。
当纪宇桐发现床边窝着一团黑色的大型物体时,姐姐的声音悠悠的回荡在这黑色空间里,是那麽忧伤、那麽绝望,却又异常的平静。
「就因为这个世界太亮了,我很害怕。」
「姐......」
「出去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天性温柔的纪宇桐当然尊重姐姐,缓缓的退出房间里,轻轻的阖上门,隔着房门,纪宇桐隐隐约约地听见里头那一吸一顿的抽泣声,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姐姐到底做错了什麽?
纪宇桐捂住嘴巴,蹲在姐姐的房门口也跟着哭了出来。
纪宇桐一直守在房门口,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直到房里头传出东西掉落地板的碰撞声,吓得纪宇桐整个人弹起,直觉反应让她一股脑儿的打开房门并开启电灯......
眼前的景象,竟成了纪宇桐这一辈子的梦魇。
姐姐已无意识的倒卧在床边,手腕处不断的渗出鲜红色的血水,然後一旁的沾满血迹的美工刀毫无疑问就是凶器。
「姐姐!姐姐!」纪宇桐摇着姐姐的身体大声哭喊着,「不要啊......」
姐,为什麽你怎麽手上都是血啊......为什麽要伤害自己啊......
後来,医生说姐姐割断了动脉和四、五条肌腱,但缝合手术很成功,所以没有生命危险,然後就开始说着,这年纪的小孩课业压力很大,做父母的应该要给予关心,但父亲的回应,让纪宇桐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居然可以活的这麽恶心。
「真的很谢谢医生。」父亲拭泪,开始当自己的导演,「唉,每一个小孩都是父母心头上的一块肉啊,一个乖乖的小孩怎麽会想不开,我这个当父亲的失败啊、失败啊!」然後捶打自己的胸口。
「纪先生您别这样。」医生赶紧阻止。
「医生,我真的很爱我的小孩,为了我女儿要我做什麽我都愿意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啊。」就像个慈爱的父亲哭得让人怜悯。
但打姐姐的时候毫不手软,骂姐姐的时候口不择言,现在讲这些巴拉巴拉的垃圾话,用意是什麽?当初那个叫姐姐去死一死的人呢?
纪宇桐早已无心在继续听这种虚伪透顶的鬼话,缓慢的走向病床,看着躺在床上那嘴唇苍白的姐姐,纪宇桐轻抚着姐姐那不冷不热的脸,静静的看着自己的世界正在濒临破灭。
那年,姐姐高三。
姐姐出院後,发现父母根本没想让她去读大学,反而是藉由诊断出罹患精神疾病的名义,强制将姐姐送进疗养院里去接受所谓的『精神治疗』,但实际上患了什麽精神疾病却没有人可以解释说明,可是纪宇桐知道,父母只是为了怕丢脸、怕麻烦才把姐姐送走的。
纪宇桐有时会偷偷地去疗养院里看姐姐,有时会看见姐姐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有时会看见姐姐整个人被捆起来像是木乃伊、有时会看见姐姐一只脚拴着铁链,不管哪一种画面,都让纪宇桐没有勇气出现在姐姐面前,然後,也有时会被驻警以情绪控管不佳为由被拒绝探望。
这天,纪宇桐一如既往的想来看看姐姐,想跟姐姐聊聊自己对魏洛那很不一样的感觉,发现今天的姐姐既没有被绑、没有被捆也没有栓着铁链,而是像一个平凡人一样,静静的站在唯一的窗户边,看着铁栏杆外面的碧海蓝天,那个曾经也属於她的世界。
「姐,我来了。」纪宇桐小小声的开口,怕吓到姐姐。
姐姐转过头,对纪宇桐露出一抹很温和的笑容,「好久不见,小桐。」
这一笑,竟让纪宇桐感到一阵鼻酸,纪宇桐赶紧回避,眨了眨眼,试图将眼泪给吸回去。
不能哭、不能在姐姐面前哭啊纪宇桐,振作起来。
纪宇桐轻吐了一口气,然後扬起笑容,「嘿~姐,你看我带了你喜欢吃的蛋糕来给你耶。」
姐姐笑得就像是看到糖果的小孩,「真的吗,我要吃。」
看着姐姐狼吞虎咽的吃着蛋糕,纪宇桐眼角的泪水又缓缓滑落,那个她原本想提问的问题紧紧的卡在喉咙说不出口,因为姐姐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送来的吗?
她纪宇桐赶紧擦拭掉眼泪,「姐,你吃慢一点。」然後伸出手抹去姐姐嘴角的残渣。
不料,姐姐突然伸手抓住纪宇桐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软绵绵的蛋糕上,然後露出那早已失魂的眼神,「你知道姐姐为什麽会自残吗?」
纪宇桐看着姐姐那双像充满迷雾的黑色双眸。
「因为只有在看到鲜血流出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姐姐垂着眼眉,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啊!原来我还活着啊......」
那像是在哭又像在笑的模样,深深的烙印在纪宇桐的心里,究竟需要受到多大的伤害才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她不知道,甚至她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知道。
而纪宇桐也没想到,那次,竟是最後一次来这里探望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