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そらまふ】
「啊、啊……」
「……喂?」
喀。嘟──嘟──嘟──。
*
他猛地睁开了眼,从梦境中逃脱,冷汗浸湿了衣料及发根。そらる坐起身,调整呼吸的同时将黏在额上的发向上梳,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呼出一口长气,手移至太阳穴上按摩着,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只要一阖眼就会看见那个画面。
明明梦里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他却使尽全力逃开。
*
他因为某件事而患上了失语症。
某人微笑着看他,开口说了些话,对方说出来的话他听不太懂,只觉得他的声音一如往常舒服,像在唱歌。似乎是要他放心,那人捏了捏他紧握着的手。
他不记得某件事是什麽事,也不知道某人的名字是什麽,但他一直在他身边,甚至因为怕他无法自己生活,让他暂住在他家。就算他无法说话,阅读、书写也有困难,他始终陪着他。文字在他眼里就像涂鸦一样毫无意义,那人唱给他听的歌他一个字也不明白。
他瞪着白色柔软的四方形,知道它的用途,却唤不出它的名。
鼻腔酸涩,无助感快把他逼得崩溃了,而他发现自己竟然也不知道模糊了视线的液体该称为什麽。
这样的他理所当然只能待在家里。
并不是对方不让他出门,虽然他的确是担心。第二次看诊结束後,他们没有直接回家,对方提议带着他在附近逛逛。他原先兴奋的像个孩子,直到他发现到处都是他看不懂的字、听不明白的话语,以及想不起名称的物件。这些东西像在耻笑他一样,举目皆是。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步伐也渐渐失了活力。
他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停下脚步,拉住黑发男性的袖子,对方回身看他时他犹豫了下,最後摇了摇头。
那人居然就明白了,有些抱歉地朝他勾勾嘴角,如来时一般牵着他回家。自那以後,他除了医院和家,哪都不去。
他希望自己能早点恢复语言能力,或是能像他一样,一个眼神、一抹笑,就知道对方想表达的是什麽。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他开始能够理解一些简单的字汇,物品的名称也可以在看见的同时浮现脑海。他终於听懂自己的名字,不过更令他开心的是他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没有办法写字,没有办法说话,まふまふ还是能够画出音符并且哼唱,但他不知道自己画出来的谱そらる是读不懂的。そらる跟他说话时他试着从单词理解,慢慢的,直到能推敲出整个句子,花了他很长时间。不过有进展就是好的。まふまふ乐观地想。
他试着说话,尽管十分缓慢而吃力,そらる仍然耐心地对他说话,引导他覆述。
「看我。そ──ら──る。」
他的嘴型做得很夸张,まふまふ使劲模仿,微噘起嘴「す」了半天,下颚还是没有随他的想法移动,他努力到眉头皱起、嘴也噘得更翘,但仍然是す的音。
そらる叹了口气,在まふまふ开始瞪自己的鼻头前,单手捏住他的下巴向下带,まふまふ总算发出了正确的音。
す掉了肺里大半空气,まふまふ在下巴仍在对方掌握中的状况下做了个深呼吸,舌尖已经来到门齿後顶着,准备练习对方名字的第二个字了,そらる的上身前倾,在他的唇上迅速啄了一下。但他是开着口的,所以对方等於直接亲上了他的舌尖。
「试试看ら。」
そらる跟个没事人一样收回手,笑得他几乎觉得像在蛊惑。後面两个字他没有太大的困难,まふまふ邀功似的看着他,そらる也宠溺地吻了他弯起的两边嘴角。
他突然觉得维持现状没什麽不好。想不起来发生什麽事没关系,说不出完整的话也没关系,他只要试着努力发出心里想的音调,然後等待那个比起他低醇许多的声线重复一遍向他确认就可以了。
*
手机震动,那是一通未知号码的来电。
そらる看了下时间,这麽晚了,不知道会是谁?他接起电话,听了大概十几秒,另一端的人始终没有说话。他只听见几声小小的「啊」。
「……喂?」
他又等了一下子,着实没有耐心了,按下挂断电话的按钮。谁这麽无聊,大半夜打什麽无声电话。そらる把疑惑往肚里吞,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天月打来的电话吵醒了他,才清晨而已,他任由手机唱完一整首曲子。对方又打了第二通、第三通。第三次铃声快结束时他才接起电话。
他在脑中根据天月的描述模拟画面:まふまふ身上有些伤口,脏乱狼狈,在离他家两个红绿灯距离的超市前的电话亭里──
そらる猛地惊醒,他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放松了好几个小时的肌肉让他差点在出房门时跌跤。他慌乱地跑到一直被当作客房使用的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他露在被子外的裸足被月光罩住,微张的嘴喃喃着他听不懂的发音。そらる害怕这只是个幻象,无法控制地颤着的手想触摸他的脸颊,即将碰到他的前一秒,まふまふ突然睁开了眼,玻璃珠般的红色双眼瞪得很大,似在埋怨,吓得他僵住了动作,甚至忘了收手。
「そらるさん,为什麽没有来找我呢?」
まふまふ无预警地抓住了他的腕,他看见对方臂上的擦伤,眸子里的恐惧和脸侧、唇角都沾上了灰。
真的是まふまふ吗?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没办法告诉你啊,そらるさん,我说不出话啊!」
まふまふ朝他咆啸,甩掉他的手,そらる分开了双唇却不知道该说什麽,破碎的句子化为无意义的单音。
「怎麽?你也不会说话了吗?そらるさん?」
他控诉般尖叫着。
「都是そらるさん的错呀──!」
そらる猛地惊醒,如溺水般呼吸短促,止不住颤抖地呆坐好一阵子。他瞪着自己的双手,带有斥责的目光又掺了些後悔,为什麽没有想到まふまふ说不出话?他除了痛恨自己以外,不知道还能怎麽办。才恢复平缓的呼吸又因啜泣而变得紊乱。
*
そらる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就静静地坐在客厅,有时候他会去弹钢琴,そらる就坐在一旁支着下颔看他,或是用吉他与まふまふ和音。まふまふ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就好像回到他出事前,两人放下一切玩音乐的日子。他虽然很喜欢そらる沉浸在他琴音里的表情,不过那眼神太过炽热,在他还可以绕在そらる身周喋喋不休时他可从来没这麽盯着他过。
炽热到まふまふ有些不安,彷佛他随时会消失似的。那是想将他烙入脑海的眼神吗?
「まふまふ?」
他发现他的节奏乱了。指尖停止施力,却还留恋地在白键上游移,まふまふ抬起脸朝そらる笑了笑。
「没、事的。」
まふまふ不确定对方回覆的笑容是因为他的表达进步了,还是单纯表示理解。但又觉得好像带着亏欠。
「そ、らる……さん。」
「嗯?」
「出门,想要。」
「喔?」
そらる的眼神在对上他之前就飘走了,他不是一直想让他出去走走的吗?为什麽感觉好像很……不安。
「那我──」
「想自己。」
そらる没有因为被打断而不满,眨眨眼,等まふまふ把尚未完成的语句说毕。
「自己,出、门。想要。」
语毕,まふまふ皱了皱眉,心里所想的和实际讲出来的还是有落差啊。
不过そらる肯定是听得懂的,比这更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语そらる都能猜出来,不合文法的话应该也还好……
そらる终於和他四目相交了,但まふまふ在他眼里看见不安和惊恐,如海啸般吞噬那双清澈的海蓝,卷走了そらる的魂。
仅仅一瞬,そらる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海面再次平静无波。
「智能,没有问题,自己回家、可以。」
他生怕そらる不答应,自己加上了条件。
沉默。まふまふ期待地望着そらる,现在沉默不会让他觉得尴尬,这兴许是这段日子他们最常使用的语言。
他正想再提出其他条件说服他时,そらる总算开口了,まふまふ不自觉松了口气。
「今天吗?」
他兴奋地点头。
そらる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像在对付叛逆期的孩子,再怎麽不安,保护得再密实,还是得放手。
「早点回来。」
「嗯!」
*
まふまふ用力推开身前的人,突然的动作使对方後退了几步,他趁着这空档朝光亮处奔跑。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跑,深夜里背後追着的脚步声踏得他更慌,他想不通为什麽对方要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执着?他只是个随机的受害者,正常来说逃了之後会跟着追吗?
他跑得不快,只能到处钻,尽管他的脚底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绊倒过几次,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後再咬牙站起,吞吐进的冷空气让肺快炸开了,他的额际都是汗却觉得冷。他边一跛一跛地奔跑着,边拉拢凌乱的衬衫。
他在结束营业了的超市前摔倒,前臂被连锁砖磨出一道血痕,膝盖也麻了,撑地的掌心被碎石扎的猛冒血。まふまふ好像没有痛觉一样,只是用较乾净的手背擦去生理性的泪水,他想继续跑,一路跑回家,但酸软的小腿不理会他。
まふまふ爬进电话亭里,脚步声更近了些,大声又缓慢,他害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而摀住口鼻,嚐到了血味。
等到对方终於离开,まふまふ瘫坐在公共电话下瑟瑟发抖,他庆幸路灯没有照亮这个小小的电话亭。まふまふ此刻才发现身上的伤其实不少,除了那个陌生人给他的瘀青,还有他几次跌倒导致的擦伤。有些小伤口的血凝固了,他有些担心伤口会不会感染,他之前可没时间拍去身上的灰。
深呼吸後,他颤巍巍地扶着玻璃壁起身,试着将衬衫重新扣好,却无奈地发现有两颗扣子不见了。まふまふ将手伸进口袋,摸到几个他刚才偷懒没有放进钱包的找零,才想起手机跟钱包都在挣扎的过程弄掉了。刚才凭直觉胡乱转弯才来到这里,根本没办法回到一开始那条暗巷。
首先该搞清楚这里是哪里吧?
除了旁边的超市,对面看起来像是一间餐厅……まふまふ蹒跚地走到超市门口,发现他居然看不懂路牌。不,他看得懂,但是在理解前,那些字突然变的陌生,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字。まふまふ没有多想,只认为是自己太累了,又或者是光线不足。
值得高兴的是,他对这间超市有些印象,似乎来过几次。
まふまふ走进电话亭,拨了通电话给そらる。
そらる接了电话。
露出一抹得到救赎般的微笑,まふまふ想和平常一样充满朝气地大喊对方的名字,但这麽一番折腾後不知道还有没有朝气。
そらるさん。嘴型做出来了,但没有声音。
……咦?
まふまふ又试了几次。他无法说话,甚至连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看来他想传达给电话另一端的急迫尚不足以感动声带。我在这里啊,来找我好吗?他只渴盼自己能告诉对方这些。
「啊、啊……」
不行不行,这样子的声音根本连话筒都听不见。
まふまふ快哭出来了,他有好多话想说,但为什麽都说不出来?右手按揉着嗓子,除了乾涩微弱的喉音以外仍一无所获。右手无助地掐住喉。
「……喂?」
そらるさん、そらるさん……
对方挂断电话以前,他的泪先断了线。
喀。嘟──嘟──嘟──。
まふまふ将话筒挂回去,慢慢滑下并跌坐在地,右手仍不可置信地握着他的颈子。
为什麽没办法说话了?
まふまふ蜷缩在电话亭里失去意识。
*
まふまふ醒了。
他先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才慢悠悠地睁开。四肢酸软,まふまふ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不,不对。不是梦。
他上星期独自出门的时候也是走那条路线的,最後在超市那边迷路了,明明只是迷路,却不知道为什麽害怕的不得了。问路的话,路人大概也听不懂他在说什麽,所以他立刻给そらる拨了电话。
他记得そらる的声音是故作镇定的,他感觉对方慌张的程度不亚於他,在他确认他的位置以後并没有挂断电话,而是持续和まふまふ说话,直到他找到他为止。
他想起来了,那件事到底是什麽事。会不会そらる对自己那麽好,其实只是一种补偿心理?因为他认为是他的错?当时的他应该是一时惊吓过度导致失语。不过,倘若换成まふまふ接到无声电话,应该也会想都不想就挂上吧,毕竟他根本连表明身分都没有。所以そらる没有找到他是正常的。他对着空气点头。
他记得他在电话亭睡着了,隔天被好心人发现,送医检查前很幸运地碰上了一大早前往超市的天月。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以为还在作梦,於是又陷入沉睡。接下来的记忆断断续续,再来比较清晰且没有断层的记忆,就是接受治疗之後的事了。
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そらる意外的始末,请他不要自责之类的,但现在的他说话还没办法很流利,内心有块地方甚至觉得这样子很好。虽然是补偿心理,但そらる比起以前更关照他、更明显地在乎他,まふまふ感受到了比曾经强烈许多的安全感。
并不是说以前那样冷冷的有甚麽不好,那样的そらる也很可爱。不管什麽样子的そらる他都爱。但他喜欢现在这样,非常非常喜欢。他想要他一直在他身边。
*
「那麽,まふまふ,你现在除了书写与说话的文法错误外,基本上听读没有问题了,对吧?」
他的心理师看见他点头後,在本子上做了纪录。そらる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沙发上看书,但时不时会注意まふまふ这边的状况。
「心里,知道想说什麽,但是好像、并不完整。口语表达。」
「这样啊。」对方点点头,又往本子上添了些字,笔杆轻敲着脑袋,似乎在思索还有什麽需要确认的:「对了,你想起来到底发生什麽事了吗?能告诉我吗?」
看まふまふ偏着头很认真思考的样子,他又补了句:「任何片段都好。」
まふまふ感觉そらる不只是看向这边,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了。仍然是灼热的目光,期待却带着点不安。
「唔,」不管什麽样子的そらる他都爱。他心想。他在脑袋里放了唱片机,每次说话前都会先放进去滚过一遍,但播放出来的总是错误的音符:「没有耶……一点点,都、想不起来。」
他隔着心理师往そらる的方向笑了,再次埋首於文字世界的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发现。他想,在心理师眼里他脸上的应该是有些无力的笑容吧。不管什麽样子的そらる他都爱,那そらる应该也是不管什麽样子的他都爱吧?
尽管怀着私心说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