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雨伞紧紧握在手心,将它与我所剩余的法力融合互通,雨伞的光辉传递到我身上,活了一辈子我总算也耀眼一回了,怎奈这出风头的代价是无与伦比的痛苦,我越是使劲、就越感觉身体片片瓦解。
我数不清自己吐了多少口血、多少人喊着我的名字,只顾着半分水气都不放过地全然夺来。
我死撑着站直了身子,这便是最後一击了,可得留下一个值得被传颂的身影才行。
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上天,我用尽力气才勉强挤出了最後一言:「……下吧……雨停了……就回家……。」
释放力量那刻,我连灵魂都恍若被抽乾了,後仰一倒、跌下高空,失去意识前那幕前所未见、堪比瀑布的雨势深深刻在了我脑海中……。
奇怪……怎麽突然如释重负了?身体不疼了、疲惫感也消失了,难道有谁将我治癒了?
我睁眼,发觉自己如柳絮般飘在空中,轻松自在、畅快淋漓,我伸了个懒腰,下一眼竟发现自己周身呈现半透明的状态,吓得我倒抽一口气。
我连忙确认现况,下方地面漫着一层水,约莫脚踝高度,水清乾净,碎石残骸遍布,若干神仙坐在地上打坐疗伤,我不禁莞尔,看来我真的成功了,幸芝执念而化的业火消失了。
对了,息吹呢?还有大殿下、青楠、河伯他们又如何了?
我扫视周围都没见到他们的身影,我试着去询问地上神族,他们充耳不闻,我以为他们是高傲不理人,好歹我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所以一时不悦推了他们一下,未料我手一挥竟穿透了他们的身躯,惊讶之余我方知他们并非不理我,而是他们根本瞧不见我、感觉不到我,一低头,水中竟没有我的倒影。
天啊,我这是成了凡人口中的鬼魂了吗?可是不对呀,我与息吹共享生命,我怎麽会死呢?莫非息吹出事了!
我焦急如焚、发癫地四处寻找,眼前一个身影奔过,我认出那是呼延灼,天宫发生巨变她应当是前去面见天帝,方才天帝所在与息吹距离不远,跟着她也许能找到息吹。
我紧随呼延灼,庆幸我的运气不错,息吹果真与天帝在一块儿,天帝与一众神族站在一旁,息吹蹲伏在地,怀里好似搂着什麽东西,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边上又站了不少人挡着,我只好绕到他前头。
「息吹,我糟了,你快看我的身……。」
我刚想对他说明自己遇上的怪事,惊见他怀中搂着的竟是我自己!
那是……我的屍体吗?我真的死了吗?
息吹面若死灰、眼中毫无生气,他牵起我的手,我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大大小小的撕裂伤,模样十分怵目惊心,为何我会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有人趁我耗尽法力之际对我下手?
沉默中,坐在一座巨大碎石上的东岳大帝晃着两条短腿,说道:「我提醒过她,若是肉体消耗过度、灵魂无处安放,我教你的术也就没用了。」原来如此,我这副惨样是咎由自取啊,肉体毁了,此刻身为灵体的我才会在这儿游荡。
「我不该让她去的,我应该不顾一切阻止她。」息吹贴着我的额头,唇间颤抖着,他没有哭,却比落下泪来让人看了更心疼,见他如此我倒忍不住泪流。
从我们相遇,我就一直在伤害他,多次遗忘、多次连累,甚至让他承受永世为畜的诅咒为我续命,而最後的最後我仍然不得不离他而去。
「……息吹……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触碰他,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已遥不可及。
「不会的!淼音不会死!」青楠一把将东岳大帝从石上拉下,扯着她追问:「你一定有其它办法救她,你能救她一次就能救她第二次,你说要怎麽做,我一定做到!」
「唉呀,你冷静点啊。」东岳大帝不耐烦地甩开他。
「冷静什麽!」青楠无法自制、大声咆啸:「第二次了,难道要我再次看她死在我面前吗?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青楠跪倒在东岳大帝跟前抱头哽咽,没想到我死了,他是第一个为我落泪的人。
我望着众人,河伯背过身去、望天叹息,吉婴殿下蹲在青楠身边鼓励着他,朱华殿下红着一双眼与二殿下相依着,堇青、伯重不发一语站在息吹身後替我守着他,而息吹……简直同我一般灵魂出窍,空洞得可怕、可怜得可怕。
转个念头,这样也挺好,起码我不会再拖累息吹了,我不在了,植在息吹心上的生死簿就没有作用了,他就能好好安享剩余的寿命。
息吹不会孤单的,我已经为他留下了丹祈与星回,他们可以彼此照顾、彼此依偎,我没什麽好担心的了。
只是……只是……我真的舍不得……我不想离开……不想……。
我哭得乱七八糟,幸亏息吹现在看不见我,否则他会笑我丑得丢人吧?
「息吹,对不起,我要留下你先走一步了,你一定要好好的,等你老了、动不了了……我再来接你。」
我在他唇上停留良久,所谓肝肠寸断大概指的便是我俩此刻的心境,我起身离开,情不自禁地一步一回头,原来分别的苦楚要比死亡更痛。
这次转身我告诉自己别再回望,否则只会越难割舍,当我渐行渐远,一直不见人影的大殿下在药王的搀扶下来到此处,他与我错身而过,面色苍白同时又带着神伤,还有一丝让我不解的坚毅。
依大殿下的性格,多半会将幸芝所为归咎到自己身上,多年来他习惯自我折磨,因为那样才能让他觉得多少弥补了一些对水神的亏欠。
天道无情,总是有情者挨受着心伤、承担着苦痛。
「我能修复淼音的躯体。」大殿下惊人一语震动了众人。
本已陷入绝望的青楠与息吹不约而同地问道:「怎麽做?」
「真龙一族的心坚硬无比,我愿用我的半心为淼音重建身躯。」
大殿下没有半分迟疑,天后的叫骂、二殿下的劝导对他不起波澜,两万年前他为就水神已经舍了半颗心,若再分半颗心给我,他必死无疑。
「当年给了君落半心时,我告诉过她,我的整颗心早就都给了她,如今不过是印证了我的心意,我从未骗过她。」
傻,太傻了,为了一段情,大殿下倾尽所有,整颗心全都给了水神亦无悔。
我的这滴泪为大殿下而流,也为水神而流,一场误会害他们错过了彼此、错过了互许的真心。
大殿下身份尊贵,天宫岂会轻易容他自斨救我这只小妖?直至药王开口表明大殿下早已行将就木,众人才恍然大悟,他在捐献半心救治水神时便已短了一半寿命,後又为了替水神凝聚魂魄作为载体而真气受损,这两万年他一直用药吊着,瞒着所有人独自承受病痛,静静地等待水神转世再与她相见。
今日他重伤,瞧药王丧志的模样,怕也对大殿下黔驴技穷了才会愿意替他说话,希望天宫神族圆了他的心愿。
最终,天帝、天后放手了,许了大殿下临终的请求。
在我破败的肉身面前,大殿下取出了剩余的半颗心做引,在药王的协助下将我的伤口逐一治癒,大殿下的血肉与我合而为一那刻,他笑了,我却泪流不止。
当身躯修复完成,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我回到肉身之中,而我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再次能与息吹紧紧相拥。
「……阿音……。」我在息吹怀中看见所有人都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大殿下倒卧在天后腿上、奄奄一息,额前盘旋着一颗光石,那就是引领仙者进入下一世的轮回丹吧,他奋力地将手举起伸向了我,息吹将我扶起并将几近支离破碎的雨伞交予我手中。
「去吧,送他最後一程。」息吹轻拍我的背,将我推往大殿下所在。
我抱着雨伞,蹒跚地走向大殿下,这举步维艰不仅因为身体的虚弱,更多的是对大殿下的亏欠。
他的付出我无以为报,只求在他生命尾声能替他实现长久以来的宿愿。
我撑开了雨伞,用尽所剩无几的修为化作了昔日水神君落的模样,当我来到他身边,他的表情充满温柔与感恩,两万年、他等待了两万年,终於再次与水神相见。
「……君落……。」
「痛吗?」
他摇头,「……再喊我一次……我想听你再喊我一次……好吗……?」他声音沙哑,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
「苍什。」我主动牵起了他的手。
大殿下此刻的笑容无比灿烂,如春日般暖和人心,眼角的泪滴甚至比他额前的轮回丹更加璀璨。
大殿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他的躯体逐渐回复成真龙样貌,而後化成无数光点,随着轮回丹飘升高飞,最终消失在我们眼前。
我抹去面上泪珠,回望息吹,大殿下虽然离开了,但将幸福的机会留给了我。
我手中的雨伞传出细微的劈啪声响,伞骨中心裂出一条大缝、一路延伸至伞面,眨眼间整把伞支离破碎、散落在地,我看着掌中一片伞骨残木,感到体内最後一点水神之力耗尽,在大殿下故去後,水神遗留的一切也消失殆尽了,或许这也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缘份吧。
好累呀……我深深呼吸……闭上了眼……就这麽睡了过去……。
我彷佛睡了千年万年般长久,梦中从前的一切像戏曲在我面前上演一轮,太多故人、太多故事值得去回忆,可有时又不禁觉得过往沉重。
梦里我回到了出生的大海,但是我的亲人早就不在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悲凉唯有经历过方知个中滋味,接着我去了那座修练时暂居的岩洞独自待了很久。
洞口面对东方,旭日升起、光芒入眼,我眯起眼睛,那道光很亮……四周只剩一片白茫……吞噬了一切……吞噬了我……。
这是哪儿?我从睡梦中苏醒,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挑高的屋顶、宽敞的房间、满地的棉花枕、还有一座假山瀑布池,为什麽我会在这儿?我方才明明在岩洞里呀。
房中的薰香很好闻,使人放松心灵,尤其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我在哪里闻过吗?
我正要坐起身,发现身上压着东西,掀开棉被一瞧是一只手臂,顺着手臂望去,床铺内侧竟睡着个陌生男子!
我的天!他是谁啊?怎麽大摇大摆躺我身边了?这手还放肆地摆我身上!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大胆采花贼都对我等海鲜下手了!
「流氓!拿开你的脏手!」我甩开他的手,连忙跳下床铺,下床前还不忘踹他一脚教训教训他。
「阿音!」他醒来一见我,那双细长的眼睁得比铜铃大,他的眼睛好眼熟,我见过他吗?
「你叫我什麽?」
他由惊讶之色转为柔情万种,对我绽放温暖笑意,「阿音,我一向这麽叫你。」
「阿音?那你便是知晓我本名为淼音了?」
「自然知晓。」
「可我们是初次见面,你如何知晓?」
「对你而言我们是又若初见,对我却是守望多时。」
又若初见?此话何意呢?他看着我的眼神很深情,不像与我初识,难道我真的认识他?那我为何不记得他呢?
「你是谁?」我问他,他笑着走向我、视线始终停留在我身上,他身形挺拔、格外威武,他与我距离不到三步,照理我应当躲他躲得远远的,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後退半步,就这麽杵在原地同他四目相对。
他弯腰将脸凑近我,与他平视的瞬间我的心脏猛然一震、双颊发烫,可能是我的表情有异,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脑子不记得我,身体还挺诚实。」
「能不能别说这种惹人误会的话?什麽身体诚实,下流。」
「这就下流了?我们一块儿干过的事比这下流百倍不止。」
「你、你究竟是谁呀?再胡说八道当心我割你舌头。」
他站直了身子,露出一副高高自上、志得意满的模样,道说:「我是你夫君。」
我一定是在作梦,我哪时嫁人了自己都不知道?再说,这屋子如此气派、他又气宇不凡,必是非富即贵,我即使嫁人也万万没机会嫁给这等优异之人,一定是作梦。
「梦、全是梦,骗不到我的,我肯定没睡醒。」我扶着额头、踉跄走到露台想吹吹风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清醒过来,露台门一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景象,「这是我修练的地方。」
山壁下的岩洞、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我不会认错,我捏了捏自己的脸,很痛,莫非这全是真的?
我回头看了那男子一眼,他负手而立、稳若泰山,依然带着很好看的笑容。
我往前走了几步,海风吹来打在我脸上很凉爽。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在一片茫茫大海前,你我多麽渺小。
夫君,他说是就是吧,多了个丈夫罢了,又不是什麽生死大事,何况他长得还挺帅气的,我也不亏呀。
我这人没什麽优点,就是特别随遇而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能幸福度日很好,不开心我溜了便是,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倚在栏杆上,转身问他:「夫君,你的名字呢?」
「息吹。」
我们望着对方会心一笑、自成默契。
呼啸风声中,发丝狂乱飞舞,那地上的一双影子静静相依……。
正文完2019.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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