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最为偏僻的客房,门户紧闭,里头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家具,唯有一只铜镜孤拎拎地摆在桌上。
韶光端详铜镜许久,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却在即将碰到铜镜的那一刻,犹如惊弓之鸟般,蓦地收回了手。
他心中默数几秒,坦然的转过身,望着前来造访的苓漪。
看着苓漪冷若寒霜的神清,韶光心下了然,抢先苓漪说道:
「老板娘突然造访,可是为了苓巽借用轮回镜之事?」
「是。」苓漪微微挑眉,手紧了紧,带着强烈敌意的眼眸深深望向他,「你不该任由苓巽胡作非为,有些事比你们想的还要凶险万分。」
韶光嘴角一勾,语带嘲讽,「苓巽需要成长,她不可能永远在您身後。就像今天,您为什麽不愿意让苓巽试试自己从轮回镜里出来?」
他一直「看着」这客栈发生的事,甚至比身为老板娘的苓漪更加清楚。
「苓巽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教就会,但您总是不给她练习的机会。」
虽然没料到苓巽会直接进入轮回镜,但他也有教苓巽口诀,再大不了,由他将人拽出来就是,他是办得到的,苓漪不可能不清楚这点。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相信苓巽。
「──练习?」苓漪的声音忽地拔高,像是听到极其滑稽的玩笑,溢出嘴的言语微微失控,「这能算是练习吗?苓巽对我有多重要,别人也就算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我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您总是护着苓巽,不希望她出任何一点差错,因为您赌不起,也不愿意赌。」
韶光淡淡望着眼前的人,耐心地苦苦劝说,「可是老板娘,这样的爱迟早都会出问题,您为什麽不愿意给苓巽机会,让她证明自己早已独当一面?」
苓漪胸口起伏半晌,深呼吸了几次,终於冷静了下来。
然而她却在韶光的这份委婉前沉默了,因为她无法反驳。
她确实不愿意给苓巽机会,意图将她关在笼中,折了她的翼,迫她坠落。
「……如果失去苓巽,我会再一次毁天灭地。」苓漪沉默许久,不再与韶光纠结,却鬼使神差的冒出这一句,「到时候,就不是祢们能阻止得了的。」
韶光没有被苓漪无意间泄露出来的讯息震摄,他只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您可知道一句话?抓得越是紧,从掌心溜走的就越快。」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两人之间暗潮汹涌,气氛凝重而沉默,苓漪率先打破了这个窘境。
只不过是咬牙切齿的说道,「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可真是多,所以我才讨厌仙家……包含你们这些仙家之物!」
苓漪眯起眼,冷哼一声,她袖子一挥,如同来时般,静默无声地离开了。
见苓漪离开,韶光像没事人般,拿起桌面上的铜镜,细细擦拭。
看着因为苓巽将轮回镜摔到地上,而沾染到的一丝尘土,被他动动手指就抹去,韶光悠远的目光泛起一丝笑意。
*
苓漪匆匆赶来,只看见苓巽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隐约露出一丝落寞。
灼颜已经走了。
她心下了然,悠悠地牵着苓巽的手,步入前厅。
看着苓巽自觉的为她捧来一壶茶和茶具,只觉得心里熨贴。
「……四百年前,有一位上仙字里带斲,他算出自己命中有一情劫,并且若要飞升的话,必先历此劫,於是,他投为凡人,却不料与画皮相识相恋。」
苓巽不知为何师傅开了这个头,却只见苓漪拨弄者茶杯中立起的茶梗,风淡云轻的继续开口。
「就像白娘子里头的许仙一样,他经高人指点,意识到枕边人是妖,他历经苦难,终於找来法力高强的道士收了画皮,成功地度过了情劫。但他的心,并没有。」
「斲上仙回归原位後,把对画皮念念不忘这份心情,当成自尊受损的恨──一位上仙爱上了妖,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极为丢脸的,所以不肯承认也很正常。但这就苦了那位画皮。」
仙与妖,势不两立,前者看後者必是先诛为後快,遑论相恋。
情劫情劫,是缘也是劫。
「他找到了被关在法器里的画皮,扭转了画皮自身的时间,迫她进入沉睡,而他也与她一起做了一场,同为贫苦姊弟的梦。在梦里,他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画皮对他的好、对他的宠、对他的百般呵护,因为他认为这都是画皮欠他的,可斲上仙并不知道,自己的心也渐渐沉沦。」
「他一直都知道画皮都遭遇了些什麽,可到最後,他竟舍不得看自己为画皮设定好的结局,於是他从梦里逃了。」
苓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润润喉,舌尖蔓延着一点苦味,却在入喉时转为清香甘甜。
有些事,是一定会知道的,但就算知道了,後悔也来不及了。
苓巽捧着温热的茶,明白了什麽,垂眸细听。
「他本可以全身而退,却在离开时留了一魂一魄化为桃花,落在画皮眉间,以保她能够安然无恙,身为上仙法力本就无边,可魂魄缺失可不是闹着玩的,此刻斲上仙终於明白,他爱上了画皮。」
「他很後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於是他放弃百年修为,只为再度一次情劫。这一次,他没有再找道士收了画皮,而是心甘情愿的任画皮吸食,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没有丝毫怨言,就如同画皮为他任怨任劳、做尽一切一样。」
「这一次,他没有度过情劫,可天道却承认他已大圆满。他不愿飞升,可这并不是看他的意愿,在即将飞升之际,他百般不愿,好不容易寻了个藉口,认为自己魂魄缺失,要如何飞升?天道似乎有所感,勉强同意了这个理由。」
「从今尔後,斲上仙既不敢来找画皮,怕魂魄自主入体,也不敢回仙界继续修练,只好暂居地府,从此沦为鬼修。」
「──然後就被为师给逮回来啦!」
苓漪语调轻快地说着,似乎是想要冲散围绕在苓巽身旁的苦闷之感。
似乎没有什麽用,苓漪不好意思的轻声咳嗽。
此时,苓巽低声开口,「师傅,我现在把灼颜追回来会太迟吗?」
刚刚灼颜与斲上仙走了,可凭四百年的交情,苓巽自然是舍不得的。
但苓漪点点头,故作严肃,「是太迟了,你至少迟了四百年。」
没想到这四百年是利也是弊,苓巽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巽儿,你舍不得灼颜吗?」
苓巽犹豫了片刻,「我只是觉得,那斲墨并非良人。」
他将灼颜害的那麽惨,擅自更改她的命运,让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彷佛这一生仅仅只是为了他。
这样,还能称为爱吗?
苓巽低头看着茶杯,清澈的茶倒映着漆黑的眸,里头的疑惑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苓漪在心里叹了口气,慢幽幽地开口,「对灼颜来说,究竟是身为人类时比较真实,还是身为妖物时比较真实?」
「如果是身为人类时更为真实,她想要的是什麽?如果是身为妖物时更为真实,她想要的又是什麽?」
见苓巽的眼神渐渐清明,苓漪接着说:「感情勉强不来,也不是单方面的一昧索求、一昧给予就可以。画皮本是靠吸人精气为生的祸害,却因为斲墨颠倒命运,生出人性;而斲墨也因为误判了自己的心,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从一名上仙辗转沦为鬼修。」
「这样的错综复杂,你能够清楚的说谁错谁对吗?」
苓巽灵动的眨了眨杏子眼,摇摇头,连带着头上的发带轻盈地晃动。
「巽儿,你要记着为师的话,情与缘二字,自古两难全。」
苓漪目光悠远,彷佛又望见了那个垄罩着浓烈哀伤的新娘,跪着苦苦哀求,说自己只有死去这一个愿望。
她充满欣慰的道:「苦了四百年,也就够了。」
*
多年以後,看遍浮岚暖翠的二人,早已落户。
「郎君,当我还是人类时,你过世後葬在了哪里?」
斲墨擦着桌子的手一顿,掩去眼里不明的情绪,「在那棵桃花树下。」
「原来,你在那啊……」灼颜笑了笑,又问:「可是我也去过地府好几次,为什麽都没有你的消息?」
因为他没有轮回,只敢远远地躲着,不敢见你。
灼颜突然将他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因为你没有轮回,对不对?」
斲墨骤然僵住,脸色苍白,从头到脚彷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了,手死死的抓着抹布。
谎言终究会被拆穿,就像在阳光下折射着五彩光线的泡泡,虽美好,却也一触就破。
他甚至不敢回头。
只觉得灼颜的目光像是锋利的剑,刺得他生疼,却不敢透漏半分。
灼颜见斲墨几乎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缓步向前,双手带着一丝怜惜和好笑,从後头拥抱斲墨。
灼颜轻声开口,「我早就知道了,你度情劫之後做的那些事。」
她感到斲墨的身子微微一抖,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话挤出来,「……你难道不恼吗?」
「我是生气啊,你骗我、辱我……我甚至认为这样的爱不要也罢。」
斲墨的脸色变了又变,心中苦涩,最後颓然的发现,自己连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他没有脸说,就算灼颜选择离开他,从此不相来往,也是他自己造的苦果。
「可是我又想啊,本来就是我想先加害与你的,我哪里能怨你呢?」
灼颜的语调突然转为轻快,斲墨竟分不出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反讽自己。
「你也不想想,我都嫁给了你,我还能去哪里呢?」灼颜低低笑出了声,可笑着笑着,竟是哭了,她哽咽的说:「你真傻,真是……笨拙的可以。」
斲墨抿了抿唇,这哭声使他心疼的不行,彷佛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揪在了一起,将他突然涌上的一丝欣喜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说:「若是你不喜,那麽……」
「郎君!」
灼颜脆生生的打断了他,语气充满了哭笑不得,怎麽到了这地步,眼前的人还是像个木头一样?
灼颜:「我与你执手,相约到白头。」她睫毛微颤,流泻出身为一名女子有的坚强和柔韧,「可好?」
斲墨沉默不语的转身,内心却充满犹如在沙漠徘徊许久,猛然见到一片绿地的狂喜,他紧紧的抱着灼颜,像是得到心爱之物後再也不肯放手。
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样起伏,但斲墨清楚的知道,宛如溺水之人需要空气,他也同样需要这分温度才能够活得下去。
灼颜只听他闷声一句,「好。」
受过的再多委屈,彷佛都已化作泪水流尽,往後有再多难关,都有另一人作陪。
这一刻,便成永恒。
*作者碎念:
第一个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