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菊看着眼前宽阔院子,迎面一股晚来却仍清新的春意。
这一生早在她五岁,爹娘意外丧生时就定了。这是自她懂事後一点一点拼凑,最终得到的领悟,也因此深深左右她的个性。
同样是春天,她所能回溯的最远处,记忆的源头,一艘艘游春的船装饰着静夜湖面,湖光风色和舫上郎君美人互成辉映,娘才帮她做了件粉色的春装,说过午後要带她去净心寺附近逛逛,那常有许多摊贩叫卖新奇的玩意。她开心的跟着附近小孩在外头玩耍,直到家家户户亮灯用膳,才意识到娘没出现。
『娘~爹~』
屋子是暗的,院子里的空气吸进去好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唉呦!菩萨保佑!萍萍回来了!这事太突然,真不知打哪去找萍萍。』
几个叔叔婶婶围着她,七嘴八舌说着她不是很懂的话;她不哭不闹,也不敢提肚子饿,呆呆坐在门槛,直到其中一个婶婶给她一个包子和一串糖。
『东西吃完,萍萍跟着五叔和五婶回家。萍萍记不记得五婶?』给她包子和糖的五婶顺势蹲在她面前,抹了抹她汗湿的前发『玩出一身汗,冷不冷?』
『爹跟娘呢?他们去哪了?』
『萍萍的爹娘去外地做生意了,赚了大钱就回来,在那之前萍萍要乖乖听话。』
五叔开面馆,她跟着五婶端面、洗碗,叔婶待她极好,亲似一家人。可没想到那年冬天,五叔染上风寒死了。她和五婶哭肿了眼,无法想像前几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竟在几日後高烧不退,药石罔效。少了五叔,生意一落千丈,五婶不得不收了面馆,找些缝补衣物的活。
『五婶,等我爹娘回来,您就不用过苦日子,萍萍会请爹娘分银子给您,萍萍也会孝顺您。』
『萍萍有这份心,五婶好高兴。日子还过得去,别担心。』
隔年冬天,五婶娘家大哥劝五婶改嫁。
『你还年轻又没孩子,守着五郎大哥的女儿做啥?她本就不关你和五郎的事,说白了就是个灾星,专门克人的!』
灾星?克人?
『先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五郎,你不改嫁,下一个恐怕是你!』
爹娘和五叔是她害死的?
『萍萍,咱们收拾收拾离开这里,五婶一个朋友打算搬到另一城镇开茶馆,咱们跟着他去。』
『五婶,伯伯说我是灾星,我克死爹娘和五叔是真的吗?爹娘不是在外地做生意吗?』
『萍萍爹娘很快就会回来和你团聚,别人的话毋须多想。你五叔生病过世,莫可奈何,不是你的错。』
马车颠簸的厉害,没走几哩路,她听到一阵吆喝,五婶朋友哀哀求饶,她偷看到几个蓄胡子带刀,凶神恶煞的男人站在马车前面。
『好孩子,』五婶悄悄拉开马车後门,将随身包袱塞到她手上『菩萨会保佑你,等等不要回头,不管听到什麽都不要停脚,趁着宵禁前回城里,知道吗?』
『五婶!』一长串的眼泪从她惊吓的双眼中流出,她紧紧抓着五婶的手,不停摇头。
马车前传来两声凄厉的叫喊,她听到男人说『拖过去丢了!里头好像还有人!』
『萍萍,』五婶紧紧抱了抱她『一起走我们都会死,你先走,五婶会想办法活下来和你会合。』
『我~』
『快!』五婶也不管就推她下车,关门瞬间正好男人拉开帘子。
『还有个女人!』她听到男人这麽说『还是个漂亮女人!』
她听五婶话没命地跑,一路跑回城里,回到她和五婶住的地方,终日躲在屋里,哪也不敢去,饿了就吃包袱里的乾粮,直到没东西吃。
『听说官府逮到那帮为非作歹的马贼,替冤枉送命的百姓讨了点公道。』
街上,每个人都在说。五婶呢?她慌乱地抓住其中一个大叔的袍子,涕泪纵横的问。
『这孩子的婶婶被马贼抓了,生死未卜,咱们帮她问一问。』
官兵带她去停屍间认屍,她忍着恐惧,在那一堆苍白可怖,受尽凌虐的面孔中仔细找着。
『里头可有你婶婶?』
『啊~』她说不出话,情绪崩溃,眼神定在某具已有点腐烂的身体,不断发抖,眼泪簌簌地掉,接着一个长气便晕了过去。
五婶啊~~~再多眼泪也哭不回她亲爱的五婶~~~~~~
『孩子,城里极有权势的苏家听了你可怜身世想要收留你,以後那里就是你的家,那是你的福气,乖乖听苏老爷和苏夫人的话,尽好自己的本分。』
改名字也不是第一次了,她从萍萍变成淡菊,又从淡菊变成映溪,不过是朵失根的花随波逐流,从来不曾瞧见自己真正的影子。
厚重的门在身後关上,淡菊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