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让秋休假,虽然工作本来就不是旅行的本意,可突然离开忙碌的状态,就感觉时间空闲的不适应。
为了不让脑袋放空,戴上耳机让旋律在脑海流窜。
往市区的公车驶来,秋上车後坐定位,想起那时坐在观众席一隅。偌大的车子发动,闭上眼,坐在音乐厅的绒布座椅上,等待着一场音乐飨宴。
那是雨的一次个人独奏会。
淡淡的柔光照着舞台,耳畔响起心跳声,在热烈掌声过後,身着一袭蓝色雪纺长裙的女人信步走向明亮灯光下的钢琴,以无比沉稳的姿态调整琴椅。
会场静默得有点可怕,所有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似乎不在意这一切的她落坐,抬头看向半空中,露出一抹浅笑。下一个瞬间,像是凝聚什麽般的平缓神情,接着,手指落在琴键。
指尖在琴键上跳跃,萧邦的第二号叙事曲,一首无与伦比的沉静与开头的曲子,简单优美的旋律,彷佛有人在嗫语着。
曲子在不知不觉中持续推移,来到尾声,她抬起手指,残留的乐音远去。随之,下一首强而有力的乐音响起,每个音符都如此鲜明,驾驭音阶的能力令人赞叹。
明明是以完美的技巧重现乐谱,却彷佛第一次听到般新鲜,而且丝毫感受不到那种反覆苦练的艰辛感。
豆大的音符如磅礡大雨的雨滴,重击观众席的所有人。
曲子朝後半段的高潮迈进,华丽绚烂的旋律、惊人的连续和弦与飞快速度,厚实得犹如地鸣的震音化为稠密的雨针,往脸庞、眼睛、耳朵和全身正面袭来。
观众忍受这波巨浪,贪恋这股欢愉。
她俐落地敲响最後一个音,现场顿时陷入沉寂,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残响的乐音,来不及反应要拍手或欢呼时,钢琴突如其来流泄出明亮音色。
白皙手指翩翩飞舞,脑中浮现出法国某处豪宅的一个房间,清朗的月光从窗帘地缝隙照了进来,皎洁柔和的月光洒遍整个世界,听众才从震撼身心的雨音中得以解脱。
明快、安稳又沉着的乐音流淌进耳里,飞溅的水珠闪闪发亮,女孩笑了,所有人也随之受其感染而放下一切负担,跟着展露笑容。
相较一开场从静谧出发,此刻是朴实、轻快的踏着音阶,有节奏地踩着一个个映照夜色的水坑,轻松编织出完美的滑奏。
铿锵有力的乐声,掸去残留水滴,跟着演奏的进行,耳里只剩令人讶异的清澈。
手指停住,呈现在脑海的是一片晴朗的广阔天空,音乐厅重返寂静。
俯身面对琴键的她闭眼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环视整个空间,下一秒便袭来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她面带微笑地起身,在久久未歇的掌声中行了好几次礼才得以离开舞台。
多麽动人心弦、难以忘却的独奏会。
秋细细品味回忆,有种一切都是虚幻的错觉,但耳里的乐音确实流淌过,一如既往地只是再次意识到自己不过是那群听众里面,无足轻重的一个人罢了。
瞥见夹在大楼之间的小公园,窗外的景致早已看不见海,熟悉的幢幢高楼填满视野,周围满溢着从梦中醒来的气氛。
摘下耳机,都市嘈杂的人声、透过地面感受到一旁奔驰的车声便充斥耳边。
乘客鱼贯而出,由於是最终站,所以车厢很快地一扫而空。
眼前的是列车总站,大批人潮往来频繁。如果没有虹这个插曲,原先预定会在这里下车,然後,静静地迷失在城市的某隅。
虽然说不上安心,但自然中万物总是寻求安定,人类也不是例外。朋友讲求和气、工作求安稳、婚姻追求和谐;不一定是排斥巨大的变化,而是本能地拒绝转瞬袭来的剧变,就算要改变,也必须是缓慢到一时之间感觉不出那样的温和。
在虹这个不确定因子闯入计画时,起初的抗拒也很自然的消散,流於安定。
时间一长,身体就会趋於环境而安心。
再来是虹的魅力,一般的男人估计很快就招架不住,早早抛开恼人的束缚,委身於她。稍微想像那种颓废男人的模样,和现在映在手机屏幕上的男人有何区别,就因为无法反驳而不屑的冷笑出来。
冰冷的水拍打脸,让思绪得以清醒些。在市政厅的游客中心随意浏览,尽管是平日,可依旧是不折不扣的假期。一旁几个拥有金发碧眼的高大身影交头接耳的讨论今晚下榻的饭店,另一边在室内戴着酷炫太阳眼镜、黝黑肤色的女人有着修长挺拔的身形,也盯着地图四处看。可能因为说的是外语,不自觉与那群在包厢高歌的人连结在一起。
默默听他们的观光路线,再与展示的大地图比对,同时留意没被列入的景点,忽然视线停在一个宏大的建筑。
原来这里也有音乐厅啊,也是,除非是特别出名或有个人因素,不然这样的景点一般是不需要特别走一遭的。
翻看导览手册,找到相关的介绍页面,才得知原来是很新的建筑。去年正式营运,虽然开幕後有几场邀请到国外知名乐团,但大多数场次都没办法达到六成售票,对於不是重点都市来讲,并非乐见的状态。
用智慧型手机查看接着几天预订的场目,没有熟悉的人名或团名,看来都是小团的表演为主,果不其然,怪不得不曾听过相关的音乐盛事。
过去受雨的影响,累积不少听音乐会的经验,从中学习相关知识,提不上有多精辟全面,可基本的认识大致还过得去。
不过有阵子没接触,或许有惊异的人才出世也不为过,不如说有也不奇怪,心里某处不想泯灭这点期望。
懦弱的希望有个钢琴新星能稍稍抹去雨在脑中的身影。
外国旅客一行人催促着,很有活力的互相喊出:「LET‘SGO!」
下午一点二十九分,秋也跟着迈开脚步,去往另一侧的车站。
走下电车,穿过剪票口,出口右手边即可看到场馆。
途中在电车上大略读过资讯,有单一屋顶的长方形艺术中心还真的有其不平凡的来头,白色曲面的设计凸显出立体感。
结合当地的特色地景,融合榕树、货轮作为设计元素。盘根交错的树群印象转化成极具流线的外观。
整个演奏中心与相邻的公园相结合,采取无大门的入口,保有开放性。广场则使用造船的材料,焊接痕迹、标示吃水线的刻度造出一艘航行於陆地的货轮。
秋感到惊叹,原以为会是更加不起眼,没什麽值得特地造访的一处『资讯』。
环境造就个人的认知,若是离开特定的圈子,就容易丧失培养许久的感官能力。长期处在没有往来音乐会的人群,连知觉都会跟着弱化,随时间推移,潜移默化地搅和其中。
觉得不久前的自己荒唐的滑稽,傲慢的自以为知晓一切,却从未想过其实没了解全貌的正是自己。
迎面走来的一家人和气融融的拉着手,宽敞的廊道与紧连的公园互通无阻碍,远处湖畔的人行桥隐约看得到少许人烟,黄鹂鸟的鸣叫声此起彼落,不免佩服建筑师的精巧雕琢。
忽然,秋揉眼想确定视野保持清晰,但果然进入视线范围的身影不是陌生人,只是因为一时之间没能认清截然不同的打扮而犹豫了一会儿。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右手提着公事包。两人的距离缩减,对方在察觉到秋的容貌後,猛然转身,僵硬的踩着不顺畅的步伐往回走,感到疑问的同时,对他的举动提起兴趣,追了上去。
不知道如何发觉到背後追赶得他逐渐加速,可惜不习惯的衣装使他无法如愿的活动身体,很快地,秋来到他的面前。
「该死,早知道就脱掉这身束缚衣,丢掉没有任何帮助的皮鞋。」他边大口喘气边抱怨道。
豆大的汗滴滑落,里头的白衬衫早已湿透。他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衬衫上方两颗钮扣,慢慢调整紊乱的气息。
「别问我为什麽会在这,行吗?」
他现在的模样活像个刚下班的中年上班族,虽然厚实的肩膀与粗壮的身材有些突兀。尴尬的神情像极搞砸了工作的沮丧员工,秋玩弄似的口吻拒绝他的要求。
「相信您也不会介意,我向您的千金汇报父亲的诡异行踪,对吧?」
「你!」他既害怕又生气地倒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唉,放弃放弃。真是……计画总是没办法顺利,反正早晚要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从公事包翻出素雅装饰的邀请卡递了过来,打开是两张钢琴独奏会的门票。
读懂秋脸上的疑惑,无奈地叹气。
「是给你们年轻人去放松的,我这种乡下大叔不懂都市人的喜好消遣,恰巧社区的资源能弄到几张门票,就能当作努力工作的奖励。」
「只有两张票?」
「我们那边都是粗人,谁懂什麽古典乐,年轻人去开开心正好。」
「我跟虹?」
「当然。」
他大概还在误会秋与虹的关系,放不下心又想参与其中给予助力,爱护女儿的表现赤裸的直白。
拉不下庄严稳重的形象,不惜偷偷换上不惯的西装也要付诸行动的样子令人尊重。
抑制想笑的冲动,多麽笨拙的爱,却又率直的可爱。不愧是父女,视线来回游走在门票与他之间,微微点了头。
见到点头示意後,他激动地上前握住秋的手,拉开嗓门像是要宣告大事的说:「那就拜托了,要好好去邀请她。」
「啊,可是……」
我跟她并不是恋人的关系,想到虹有可能会错意,脑中闪过拒绝的念头。
「怎麽了吗?」
又不忍拒绝他辛苦的好意,除外,秋此刻想听钢琴演奏的欲望胜过其他一切,可说是来的正是时候。
「没什麽,会好好享受的。」
「喔喔!那就好,是吗是吗,哈哈!」
他把手搭在秋的肩上,大力的拍打几下,爽快的笑声响遍廊道。
『你可真是自私。』
小声的低语轻易地被笑声冲去,似乎没人察觉。
回程坐了他的货车,路上送出简讯。
『後天晚上有个音乐会,没事的话,可以一起去看一看。』
『PS:关心你的人特地搞来的心意,别让他失望。』
确认传送後,觉察到能这样邀请女生的自己已经受到环境的影响。於是,焦躁浮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