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讲,激情杀人不外乎几种原因。
比方说狗急跳墙,玉石俱焚;又比方说,情绪使然,行事鲁莽。冲动是最容易判断的,观人脾性,细微处是否足够宽容,越能宽容,越表示爆发潜伏期越长,只要不上升到日积月累的抵触,通常不会出事。
夏毅然无法了解范氏父子在案发当天,究竟发生什麽事情。但反正,不论如何揣测,他都很难得到确切的犯罪动机,既是一无所知,自然也就凭藉虚态空间的虚拟身份,想怎麽探究就怎麽试探。
房内,爱德华端坐在凳子上,沉浸在书籍世界中。直到伊恩手酸的放下餐篮,大力敲门,才把爱德华从字里行间给拽出来。连忙从矮凳跳下来,爱德华问:「是送吃的吗?」
夏毅然大手一挥,豪情万丈:「对,你们拿吧!」
「谢谢你,伊恩,」爱德华把书放好,提着餐篮抱到床头柜,刚把保温的布巾掀开,禁不住失声:「面包怎麽少了一角?谁吃的?哈,一定是你!」
范冰卿乍然惊醒,侧头望向高分贝的声音来源。
--是方才的白发男孩啊。
看清了是谁,范冰卿倒回被窝,记得的仅仅是那孩子爱捣蛋的性格,就是一头混世魔王,轻易不能招惹。
不过,他也喜欢伊恩那骨子里透出的热闹,与不怕生的鲜活劲。
「你怎麽就知道是我吃的?」伊恩说。
「不是你还会是谁?其他人又不贪这口嘴。」
夏毅然歪头,兀自认真的琢磨起来:「……阿贝?」
「……,」大汗!爱德华差点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响才找到症结点,着急道:「如果是阿贝,那你一开始就应该会解释了。」
「喔!」夏毅然压根儿不按牌理出牌,左右顾而言他:「你肚子不饿麽?」
「现在是这个问题吗!」
夏毅然手指向爱德华後头,「可是,本昕先生不也饿了?」
爱德华一怔,顺势望去,发现刚还处在梦乡,沉沉睡去的本昕先生,现已经醒来,修长指结捧过木碗,慢条斯理的用勺子,轻轻压住浮沉汤水上,缺过一角的黑麦面包。
爱德华:「……」别气,这不值得。
夏毅然走几步凑到范冰卿身旁,好奇地直盯人家的正脸,也是十分的不礼貌了。
范冰卿摸摸自己的脸颊,问:「怎麽了?」
「你看上去好像很困。」
范冰卿失笑,「……是有点。」
「那,菜好吃吗?」
「一般。」
夏毅然换出嘻皮笑脸,说道:「你也不喜欢吃?温瑞莎姊姊做饭太糟了。还小气,就往你碗里放香菜,其他人都没有的。」
范冰卿微微讶然,「只有我有?」
爱德华则用单指扶好眼镜中梁,解释:「应该是因为病人的缘故吧,所以吃得不一样。」
「是麽?」范冰卿拨弄调羹,舀了一勺汤,把汤匙送到伊恩面前。
捣蛋鬼性格就是这样,难得有人对他好,他还得怀疑对方是在耍什麽心眼。
「你干嘛?」夏毅然眼睛眯成一条线,谨慎的上下打量,将人设演绎得淋漓尽致。
汤匙被收了回去,「我以为是你想吃,」范冰卿搅拌汤水,弄得越是混浊,「难道不是?」
夏毅然撇撇嘴,「早吃饱啦,我才不希罕。」
范冰卿垂头,不再坚持哄小孩儿玩。他浅尝一口热汤,暖流从食道一路行到胃部,融融又萌生倦意,实在撑不住,就将木碗先置在矮柜上,卷起被子,昏昏欲睡。
「这……」饭还没吃完,就睡啦?爱德华呆呆捧着小碗,靠近床头柜,「他吃得好少啊。」
夏毅然「嘘」了一声,悄声细语,「你相信他吗?」
「什麽?」爱德华问。
「我觉得他没睡着,是装睡。」
说着,夏毅然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爬上床,左顾右盼,小爪子又往鼻子上捏。
爱德华无语:「……这样做,谁都会醒的好不好!」
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要他醒来。
如今患者昏迷指数经格拉斯哥评估法,得到结果三分,被判定为重度昏迷。
这一阶段的治疗,过程好似荒唐可笑,然而经过外界给予强刺激,由梦境模拟行动状态,使得大脑处於活络状态,即使进行寻常的吃喝拉撒,仍然保有一丝可能性,能令嫌疑人恢复神智。再不济,最糟糕的结果发生了,嫌疑人回天乏术,审讯过程亦有录像供为实证,繁琐了点,但是可用。
「你醒了?」夏毅然举起汤匙,就想往范冰卿嘴上怼:「快吃,冷了可就不能吃了。」
捏鼻子这事,一次还能忍,第二次就有点让人不高兴了。
范冰卿眉头紧蹙,似忧似愁,没耐烦地半睁着眼,不知想咕哝一句什麽,汤匙就往他的嘴里猛塞。好在汤不烫,否则没准是连舌头都得被烫伤。
始作俑者心肝大抵是早早被狗叼走,稚嫩的脸庞距离近得可怕,仔细观察,见范冰卿确实没被噎住,高高兴兴说上一句:「咽下了,你瞧!他就是在装睡。」端着碗,又捞上一勺。
范冰卿头疼不已:「别喂……唔。」
彷佛是被当成了小婴儿,接连吃着软烂得像辅食的汤品,范冰卿抵抗失败,彻底放弃挣扎。
他倒乾脆,两眼闭着,朱唇微启,该睡睡,该吃吃,绝不耽搁他休息。
一顿午餐吃得糊里糊涂,给爱德华瞧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还有人边睡边吃饭的,而且居然真的吃完了,伊恩就算用汤匙刮碗,都不见得能刮出一层油,吃得一乾二净。
「好,」夏毅然把碗收到餐篮里,径直跳下床:「我走啦。」
夏毅然此时还心情不错。但凡见到没精打采的病人,哪怕是勉强,也一口一口把胃给填饱,任谁都会欢欣雀跃一阵,尽管现在这个是假的也好,活着就有希望,尤其是能上法院接受制裁。
他双脚着地,稳一稳平衡,不经意朝後一瞥。
范冰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双目澄澈,古井无波,即使被发现了视线,也只是平静地挪开眼,动静自然,几乎让夏毅然误以为是自己错看。
夏毅然扮一个丑鬼脸,吐舌,一溜烟儿跑开。
「等等、我的碗还没收,」爱德华忙扯过夏毅然的胳膊,「别急着走!」
「哈哈哈,迟了~」夏毅然匆促闪开,放声大笑:「要不你追我,你追我我就帮你收!」
爱德华生气,奋起直追,「……你这个人!」他在後头大喊大叫,没跑几步路就开始想要歇会儿。
在厨房把残羹剩饭收拾妥当,久久没有等到伊恩回来。温瑞莎正准备去寝室看望,在长廊拐角险些和伊恩撞上,习惯性地拦住人,出言责备:「走廊上不准跑!都说几遍了,怎麽老是记不住?」
伊恩还没来得及开溜,後头,爱德华也开始细数罪状,气喘吁吁的道:「他、伊恩他,他碗盘都没收拾好,还,还老是捏本昕先生的鼻子!」
温瑞莎一想到伊恩的种种不靠谱行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浑身低气压垄罩,纵是无风也有范。
「伊、恩?」
夏毅然脖子一缩,这时候想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大快人心的时刻到来,空荡荡地长廊回响半是凄厉、半是疯魔的狂笑,夏毅然备受挠痒酷刑,心想这年头当检察官的,实在太不容易。可怜他自做自受,偏还带累想安心睡觉的范冰卿,房子隔音效果太差,捂耳朵都摀不住孩童尖叫起来的噪音。
范冰卿把自己闷进被子里,好一会儿缺氧了,才探出头来,恍神地凝望百叶窗,把线条盯出错像还不够,神游太虚之际,难免困惑起早前伊恩的神情。
不知怎麽地,他老觉得有一瞬间,那个白发男孩的……是温柔麽?不,只是霎时间竟不似同个人。
又困了。
范冰卿睡意朦胧,枕着床,又一次放任意识,坠入无尽黑暗。
这一梦,就梦到日落西山。
傍晚,霞云添妆,红奔半边天。温瑞莎姊姊後头跟着一批小的,或提木桶,或拎长柄勺,沿途哼唱民谣,先是去了井,打完水,不急着归家,顺路到菜园浇水,满园翠绿,不时有蛙鸣虫语声。
小爱哭包凯特,趔趔趄趄,跨过一土坑,勺子舀起水来往天上一洒,水珠连串,落地,弄深一色土壤。
「喂--」
稀松搭建的木栅栏,一少年在栅门前推着板车,大声用变声期的公鸭嗓,远远与人吆喝。
最先发现少年的是凯特。
凯特哇一下开心,随手把勺子抛地上,飞奔朝栅栏而去:「强尼葛!」
多莉与伊恩早早浇完自己负责的那一块地,正蹲在田埂聊天。团队活动,不好找理由离开,夏毅然就陪着小女孩逗虫子玩,刺毛虫被木枝戳得稀巴烂,多莉絮絮叨叨骂着讨人厌的害虫,一看凯特跑了,知道是时间可以回家,高兴地连忙也跟上,裙子沾了泥都不晓得。
夏毅然亦步亦趋,权衡片刻,到底是帮着设定上的双胞胎姊姊,忙把土拍乾净。
温瑞莎双手提着木桶,从後头高声道:「凯特,你还没浇完水呢!」
「可、可是,」凯特一脸困惑,摇摆不定,「强尼、强尼葛回来啦?」
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浇菜回家已经是与强尼画上等号。不过,夏毅然清楚之後剧情,保持沉默,眼睛扫向温瑞莎。他明明知道这是虚态空间,哪怕世界在怎麽逼真,也全是假象,但还是不忍地怜惜这金发小姑娘,不是不够坚强,只恨生活不易。
「你怎麽这麽早回来?」温瑞莎一无所知,笑吟吟问着强尼:「先回家吧,等会儿我在找你。」
「嗯,」强尼搓搓鼻子,踟蹰地在原地踱步,把不自然的动作做遍以後,喊道:「喂,温瑞莎。」
「怎麽啦?」
温瑞莎专注帮着凯特完成浇水任务,随口应付。
「汉斯师傅收我做学徒,」强尼跨过栅栏,想走近点说话:「你知道的,以前在我们摊子上买过东西的铁匠。他同意我在他那店舖里学习。」
「诶?」温瑞莎怔怔地问:「你说得是真的?」
强尼紧张地握紧拳头,强笑道:「是啊,学成後我就有钱挣了。」
「但是,做学徒不是……你要去外头住是不是?」
「……是这样没错。」强尼压抑住情绪起伏,低声道。
凯特一脸迷茫,揪住温瑞莎的麻裙下摆,好容易消化完,瞪大的眼睛蓄满泪水:「强尼葛不要奏。」
温瑞莎揽过凯特,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抬起头,呆然望着强尼。
「我知道了,待会儿你和大家说吧。」温瑞莎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