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完全不熟悉。
「一个畅销作家,这类的采访不嫌少吧?为什麽还是找我去?」阿木低头翻着资料,一面对出版社老板问道,内心其实极为抗拒这次的工作。
虽然老板对他出版的作品没什麽意见(毕竟还能卖几个钱),但这大概是他待在这出版社好几年来第一次被要求去采访写"活生生的人"的相关事情。
他不太擅长与活人相处,特别是与历史几乎毫无相关的活人。若这个3.14是本古书或是什麽录音带还是黑白照片就好了。
「在记者泛滥成灾的年代当然采访不嫌少,」老板推推眼镜,「可是有意思的采访可少之又少。再说,其实这个3.14并没有很详细回答过关於自身的提问,其他人的采访多半是关於作品的问答。更何况不少人对这个作者有兴趣呢,你挖得出什麽我们好好加油添醋一下,保证爆红大卖!」
歪歪头,阿木张嘴正想反驳什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读者喜欢,我们就卖。」
这是老板的铁律,他可不敢有意见。
台北早上的十点,他如约出现在这个神秘作家的办公室门前。面无表情的助理看了他一下,拨了分机讲了几句话後便起身带他进了办公室。
和一般商业办公室不同,宽敞的格局内舖有深色的地毯;舍弃了常见的铁制办公桌,英式餐桌取代了办公桌的角色,光洁的面没有桌巾,而是一叠叠的纸张、笔、还有几个空白信封。
真是个古人,在一个电子邮件与通讯发达的社会里,手写信已经是很罕见的事情了。
阿木转过身,打量起房间其他角落。木制书柜并肩紧贴着墙面站立,像是武士守护着整个领土,书架上严谨地按照顺序摆放所有套书,凭着自己的知识,他看得出书籍由年份新旧排列。
扬起头,他试图找寻署名3.14的书籍。忽然,阿木感觉到脖子後面一阵刺痛。
有人在看他。奇异的感觉,那目光像是透过放大镜将所有的光束集中在後颈那一处,牢牢死死锁定着。
「有点没礼貌呢,一直盯着别人看。」阿木心想,抬头继续找书假装没注意。
但脖子持续炽热、刺痛。霸道蛮横、傲的很。
於是他还是转过来了,随即,房间的主人便映入眼帘。
傲人的气势支撑着整副骨架,长型餐桌的另一端,她高昂颈部,虽然坐在木质椅子上,却像是稳坐地王宝座的女王,俯瞰他这个误闯领地的不速之客。
「喜欢我的办公室吗?」
「还不错。」阿木平静的回答。要不是上回看过眼前这女子的失态,他大概也会被这样的气势给慑服。
3.14指指对面的椅子,简短有力。「请坐。」
「你一个人使用这麽大的办公室吗?」阿木拉开椅子坐下。3.14从脚边的Brita倒了杯水给他。「你不会觉得很寂寞吗?」
「你不是来采访我对於室内设计的想法吧?」
单刀直入,真是不可爱的女人。
「真奇怪啊,你为什麽会想来采访我呢?」纤纤手指轻敲玻璃杯,发出清脆声响。她眯起那对漂亮的眼睛,眼角眼线微微上昂。
阿木正要开口,却被她抢了话接下去。
「你应该看过关於我的采访,大概都知道我所有的标准答案,回答什麽几乎一个字都不差。」她狡黠地一笑。
「所以,你是来交差了事的?还是想挖到什麽不一样的东西?」
他张口,却错愕地发现无法反驳。
她的话直直穿透他,将所有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为什麽......?」阿木稍微挪动僵硬的下巴。
「为什麽还是接受你的采访?」3.14撇撇嘴。「不是我接受,是那个叫苏珊的白痴女人接受。」
白痴女人?.......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经纪人。
她真的是报章杂志上封为甜美系作家的女人吗?阿木老觉得兜不起来。
眼前的这个女人,让他想到了以前学校附近的小小文具店,里面脏脏旧旧,灯光灰暗下总要踮起脚尖才看的到、在一堆杂物堆叠後的原子笔,泛黄且薄的快粉碎的测验簿,或是夹挤在层层信封中的老气祝贺卡片,或是早就过时的什麽卡通贴纸。最後那些充满灰尘味的小零碎物品,被塞进亮丽色彩的纸袋里,然後再贴个大大的「特价」,说是什麽惊喜福袋让一些涉世未深的傻孩子买回去。一打开那些又丑旧的玩意儿,像在嘲笑他的愚笨,竟被那些可爱图样的包装纸给呼拢。
她就是那包惊喜福袋,打开来可一点也不惊喜,与广告完全不符。根本不同性格的人。
罢了,这些不是他要去在意的。「好吧,那我们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没错就是这样,别管那些可疑不可疑了,采访记录完问题,回去交稿走人,然後他又可以继续窝在他那个黑白的另个世界,与幽灵们共处。
他对於活人,好吧,活在现代的人没有什麽什麽相处的诀窍。
「公事公办?很好,我喜欢。」她点点头。「那你要拿怎样的资料回去写报导?」
「啊?」
「采访我的人大概快上百人,问题有基本款,也有千奇百怪。你要哪些资料好方便你撰写?」
她定定地看着他,但阿木发现,她眼神有些不一样。
不屑。
那是种不屑的眼神。原来对她而言,他的采访就只是拿几份旧资料回去写写稿子交差了事?
顿时,他心中某处的火苗窜起,一股怒意微微燃烧。那眼神,就跟老板看到他写的历史传记一样,不放入眼的眼神。
「谁说我要资料了?我说的公事公办,是正式的采访你。」
清楚的,他看到3.14微微一停。
「希望我没听错。你说的采访,是指要问我迥然不同的问题吗?」挑眉,她的表情依然。很明白,若问题一模一样,这女人会拿一堆档案资料叫他回去抄一抄。
倔降地头一抬。「当然不是。」
她眼神闪过一丝光芒。眼前这个叫阿木的男人,就像只妄想要进攻她领域的猎狗。3.14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像猎狗碰上野兔,会有一瞬间的屏息,伺机而动。
她等着看这男人能变出什麽花样。说不定迥然不同又别出心裁的问题访问,是那些长串又无聊的问题,她听到都厌烦;出生在哪个城市、求学经历如何、写作上的经历、能力被发掘的奇蹟、新书一炮而红的感想、......然後她就会将倒背如流的演讲稿再反覆说一遍,配合着纯真少女的温柔语气,像是回想什麽一样一一诉说着。
她出生在温馨和乐的文学世家,在基因与父母薰陶下对於写作及有天分与兴趣,出国留学後,她初次投稿便被出版社挖掘,销售量一路向上......
真是厌烦又恶心的设定。但这些设定像是她的防御,一层层地缠绕部下严密的网,张开拦截投射来的子弹。狡兔有三窟,她才不怕。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进行访问。』阿木掏出笔记本,慢条斯理地检视了一下。他的动作在她眼里笨拙,不俐落。
『请你......』他慢吞吞地说着,像是在确认什麽一样,深怕做错哪个动作眼前的猎物便如脱兔般奔逃。『请你说出三个,你最痛恨的事情。』
话一出口,3.14像是被无形的卡车重击了一般,脑中一片空白地如离了魂。这是预料之外的问题,没遇过的新武器,她的网很乾脆的被打穿了一个洞,银丝的破网口子在风中巍巍颤颤地虚摆......
『三个......痛恨的事情?』她觉得喉咙有点乾。这让她想起第一次被主编大骂得情形,每次一不知所措她便会口乾想狂吞口水。
『要最痛恨。』阿木强调那几个字。『这个问题应该还好吧?』
『嗯还好......』3.14呐呐地回了一句。心却早已与嘴脱离,脚底有些虚浮不踏实。
『请问......为什麽是这个问题?』
『嗄?』阿木抓抓头。『我觉得这问题比较特别。别人问的都太无聊了,这样不好玩。』
不好玩。
在她眼中,这问题也不好玩。她喉咙乾涩得宛如炭火狂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