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胸膛随着他每次的深呼吸而起伏,像一波接一波的海浪,越滚越大,越来越快,然後在靠岸後猛然失去冲劲,平静下来。
空气彷佛突然变得沉重,令紫晴全身开始发冷,并打了一个冷寒。
以谢展朗为中心,一个独立的空间硬被切割出来,从餐厅中分离,自成一个封闭的世界。
紫晴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因为她竟然看到谢展朗身边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连一丝风声也没有。在那空间存在着的一切都静止了,连同谢展朗本人。
一直到肺部传出痛苦的窒息感,她才发现自己没有吸气。
喘了一口气後,她一眼不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谢展朗。他是那麽的专注,那麽的入神,那麽的⋯⋯遥远。坐在钢琴前的他竟然散发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氛围,那是一种冰冷的,近似冷漠和淡然的气场,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教人生畏。
可是,紫晴却移不开视线。
眼前的他明明是那麽的可怕,甚至比平日装作无害的他更具威胁性,她就是不能移开双眼。
在使人惧怕的同时,他的身影又是多麽的神圣和美丽,就像一个准备为音乐奉献生命的表演者,霸道地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夺去所有人的思考力。
除了紫晴,在餐厅的客人们也渐渐感受到那异样的气氛,纷纷往舞台望去,等待着谢展朗的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的目光下,谢展朗终於张开了双眼,并把双手放在琴键上。
他轻轻地抚摸着琴键,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可是在那凝视着钢琴的眼神里,隐藏着浓浓的伤感。
为什麽?
紫晴看到他这个表情时,心狠狠地收缩,阵阵抽痛着,令她受不了地抚上心口,想抺去这个陌生的痛楚。
为什麽坐在钢琴前的你看起来那麽痛苦?
毫无预警,谢展朗十指狠狠按下琴键,发出低沉的噪音。
那一声琴声彷佛是一鸣响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就在人们都在怀疑台上的男孩会否弹奏时,谢展朗的十指在钢琴上翩然起舞,动听的旋律从舞台上传出,令在场的人都不禁沉醉於琴声之中,不能自拔。
紫晴也不例外,完全陶醉於那动人的音乐中。与此同时,她为谢展朗弹琴的技巧和纯熟度而感到意外。
虽然她不会弹琴,但是就读於音乐学校,再加上南茉莉会弹琴,她对钢琴也有一些基本的知识,特别是如何才算得上是弹得好。
南茉莉一直在她耳边诉说着姐姐南茉昕的厉害之处,其中一点就是她弹钢琴的技巧。
手指不但要轻巧,更要懂得施力,这样才能弹出轻重不同的声音,以便配合乐曲的情感,让听众更容易投入音乐的世界中。而最困难的事不是把乐曲完整地弹出来,而是要成功地把听的人拉进演奏者所创造的世界,令他们身同感受,甚至感动流泪。这是连南茉昕也未能到达的程度。
可是当谢展朗在弹奏时,她感受到一股不能反抗的拉力,把她强行带到谢展朗所展现的世界中,聆听他正在透过琴声诉说的故事。
听着听着,紫晴渐渐明白,他正在为自己演奏。他正在弹的这首歌,他正在抒发着的情感,他正诉说着的故事,那个对象都是自己。
谢展朗正在以琴声向自己表达着某件事。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麽,毕竟她可不懂读心,没有厉害到能够透过琴声了解一个人的想法。
明明不知道他想对自己说什麽,眼泪却悄悄滑下眼眶,心也彷佛感到共鸣而激动地跳动着,灵魂也在呼叫着,对着台上那个挣扎着的男孩大叫:「我懂你!我明白的!」
是的,她懂,她知道他在痛苦着,他的心中怀着与她相似的不安。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怀着那样的情感,但是她懂,她真的懂,而他也在对着她说:「他也懂,他也懂⋯⋯」
泪水形成小溪,沿着脸颊倾流而下。紫晴只管不断擦去眼眶里的泪水,不想它们模糊她的视线,好让她能清楚地看着台上那个男孩,那个在强忍不安弹着钢琴安抚她心灵的少年。
短短的一首五分钟的钢琴曲彷若一个世纪,紫晴觉得自己已经流光了一生的泪水了,眼睛涩得有点痛。而在众人的凝视下,谢展朗缓缓地结束了演奏。
掌声雷动,整个酒吧的人都为谢展朗的表演而欢呼和拍手,他们都被他的音乐触及到心灵,为他的琴声而折服。
谢展朗冷静得彷佛听不到四周的声音,只是慢慢地收回手,闭上眼呼了口气,收回刚才集中精神的状态。
他再次张开眼时,头一件事便是往紫晴的方向望去。一看她哭成泪人的样子,他那有点疲惫的样子愣了愣,好像为她会为自己的演奏而哭泣一事感到无比的惊讶,然後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笑容是紫晴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因为她从中看到谢展朗由心而出的喜悦之情,以及一丝的解放。那是一道比他平日帅气的笑容和坏心眼的笑容还要诱人和使她心动的笑容。
谢展朗这时才从琴椅上站起来,有礼貌地向各个方向鞠躬,接受人们的赞美後才轻快地跳下舞台,往紫晴走去。
紫晴赶忙把脸上的泪痕都擦乾净。虽然已经被他看到自己哭不成声的样子,但是她还是有羞耻之心的,当作补救也好,至少在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样子不能太难看。
幸好,谢叔为她拖了一点时间。就在谢展朗快走到时,他也拍着手站了起来,对谢展朗说:「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我请你吃饭。」
谢展朗笑着回应:「当然,有免费饭吃干麽不吃?」
「哼!如果你的表情能再好点,要我请你吃一年又有什麽所谓?」
「只有一年吗?」
谢叔瞄了眼紫晴,若有所指地说:「如果你能先请我吃一顿丰富的,要我请你多久也行。」
谢展朗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也一脸柔情地望着仍低着头整理着仪容的紫晴。「我会努力的。」
谢叔满意地点点头,说:「很好,很好。我挺喜欢这个女孩,可不要把她给吓跑了!」
「我尽量。」
说完,谢叔便离席,把位置让给谢展朗,好让他能好好关心紫晴。
谢展朗拉开紫晴身边的椅子,见她还没有抬起头的意思,便说了声:「嗨,我回来了。」
「唔咳⋯⋯欢迎回来。」
「你不打算抬起头吗?」谢展朗忍着笑意问。
「⋯⋯」
一阵沉默後,紫晴终於抬头看向谢展朗。
谢展朗看到她布满眼丝的眼睛时,眼里闪过不舍,问:「干麽哭了?不好听吗?」
「不,是很好听,只是⋯⋯」紫晴有点支支吾吾,不太知道自己想说些什麽,只好转移话题。「不过我都没听说过你这麽会弹钢琴,你不是弹结他的吗?」
谢展朗点了点头,说:「我是弹结他的啊!」
「但你弹钢琴好像比弹结他更好。」
谢展朗露出一个苦笑,好像这个事实令他十分无奈。
不习惯看到如此低落的谢展朗,紫晴下意识地冲口而出:「不要这样笑。」
谢展朗疑惑地挑了挑眉,问:「不这样笑是怎样笑?」
「就⋯⋯就是那种哀伤和无奈的笑容⋯⋯」
眨了眨眼,谢展朗微笑着叹了口气,往後靠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在脑海中组织着想说的话。
紫晴也感觉到今天不仅是一个约会,谢展朗是特地约自己出来好告诉自己一些事,而那些事跟她在医院所说的话,以及前几天的事情有关。
虽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说些什麽,紫晴仍耐心地等待他整理好心情,因为她知道,对谢展朗而言,对她说出那些话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是为了她,他却愿意面对自己的心魔,那麽她也要付上最基本的尊重,认真地聆听他的话。
「我与你不同,出生於一个音乐家庭。我的妈妈是一个小提琴家,而爸爸则是一个钢琴家。他们两人在业界也相当有名气,经常四处表演。而身为儿子的我也被众人期待着会成为跟他们两人一样出色的音乐家,我也同样对自己抱着很高的期望,不想令父母失望。」
说这话时的谢展朗面露怀念之情,而紫晴也认真地听着。
「我从很小时便开始学习钢琴,而父母也是音乐家,所以我的底子十分好,天生的音乐感也很好,他们常常称赞说我是天生的音乐家。十岁时的我已经跟着他们到不同的地方表演,参加多个比赛,也获奖无数,被喻为『现代钢琴界的天才』!」
谢展朗伸手拿了杯水,喝了两口才继续说:「我也很高兴能成为父母理想中的儿子,所以便越发努力地练习,去表演,去比赛,为求成为最顶尖的钢琴家。」
那麽为什麽会变成结他手呢?
紫晴在心中发问。
「可是不知为何,在後来,我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搞不懂为何自己在弹琴。我很清楚自己是真的很喜欢音乐,也很享受弹琴,但是现在的我真的在享受着音乐吗?我的心中一直存在着对自己的质疑,觉得自己走的路有点⋯⋯怪?」谢展朗偏着头,想了一会才说出一个比较适合的字。
「虽然很不安,但是身为表演者的我可不能因为一点不安和烦恼而放弃音乐,於是便强行压下所有心情,只是专注於弹奏。神奇地,当我什麽也不想,只是默默地弹着琴时,所有人也说能感受到我的认真和磁场,还说我是一个奇才。」谢展朗扬起自嘲的笑容。「明明我只是在逃避,他们却说我很厉害。」
紫晴张口想说些什麽,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不安在心中扩大,每次弹琴时头脑也会像坏掉的电器似的发出噪音,令我的心也骚动不已。虽然有压抑着心情,但是不管是多麽坚固的箱子,总会有破碎的一天。有一次,我走上台上准备表演,想再次封闭内心,装作什麽也感受不了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微小的声响。我到现在也记得那声音,就像开锁时那『咔嚓』的声音,也像打破玻璃时那『咔啦』的声音。从那时起,我便弹不了钢琴。」
紫晴呆然地坐着,努力地想跟上他的话,但是心里的震撼令她有点难以专心。
「每次坐在钢琴前,那些不安就会像石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上和手上,教我根本动不了,就算想按下琴键,手指也会因为过份僵硬而弹不了第二个音。」
谢展朗望着自己的双手,苦笑着。
「但你刚才不是弹到了吗?」终於找回声音的紫晴发问。
「能弹到也是在我放弃钢琴後好一阵子之後的事了。」
「放弃?」
「对。」谢展朗苦涩地望着紫晴说:「我曾经放弃了弹琴,但是仍不想放弃音乐,便想说试试看玩其他乐器。」
「最後选择的就是结他?」
「对。大概因为没有任何目的和目标吧?弹结他时完全不会感到害怕,真的只是在享受着音乐和弹奏时的乐趣。不过,我的父母也算是挺传统的人,他们都不认为结他是一个人经典的乐器,所以在我决定要继续弹结他时便把我扫出家门了。」
「唉?」紫晴惊叫了一声。
他和我一样被赶出家门了?
「不过跟你一样,我也很幸运有一个很疼我的叔叔。他把我接回家,给予我一个没有压力的环境,让我愉快地追求着音乐,在那一阵子我也很满足那样的生活。」
「那一阵子?」
谢展朗勾了勾嘴角,说:「我从出生开始便一直弹着钢琴,它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份,而不能弹钢琴的那一段日子,反而令我更加怀念弹琴时的感觉。」
她懂。
紫晴在心中想道。
她也曾经为了家人想放弃音乐,而迫自己不写歌词。那段日子真的很痛苦,也令她想写歌词想得很。
「那种怀念的心情令我很挣扎,因为弹琴会令我想起自己的弱小和迷茫,但是不弹琴同样令我感到空虚。然後有一天,我对自己说:『如果弹和不弹都会令我痛苦的话,那我宁可弹着痛苦,并慢慢找方法与这痛楚和回忆共存,而不是把我所爱的东西推开。』一旦这样想後,心情就轻松了点,也慢慢地能弹钢琴了。」
紫晴听到这句话後,没有说话,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知道她开始了解自己想表达什麽的谢展朗望着她,认真地说:「紫晴,听我这个过来人的话,选择放弃音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它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灵魂的一部份。想逃离它,就跟把自己的一部份硬生生扯走一样,是一件令我们痛不欲生的事情。与此同时,看轻自己也是一件不要得的事。音乐之所以能触及这麽多人,就是因为它是从我们的心而成的,每一个音符和歌词也是我们从心而发的。只有在你认清自己的内心,接受自己的一切,并爱着音乐,才能找到自己想透过音乐向人们诉说的话,才能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
接受自己的一切?她能做到吗?真正的她并不坚强,她很胆小,总是想着自己做不好的地方,害怕会失败。这样的她也能继续爱着音乐,继续走下去吗?
这样的她也有资格追寻自己的梦想吗?
「你不必感到不安,只要是你倾尽心思写出来的作品,就一定会有人被你的话所触动,并从你的音乐中找到勇气。所以你要相信自己,就如同我、南茉莉和李辰一样,我们都知道你有无限的潜能,只要你愿意平心地去看清自己的内心,就一定能够写出最好的作品。」
泪,再次涌出。
这次,在它们能够掉落前,谢展朗便伸手将它们轻轻抺去。
紫晴感觉到谢展朗那温暖的指尖所传来的温度,也感受到他那抺拭中带着的温柔和怜惜。
「相信我吧!你是一个厉害的女孩子,是一个面对家人反对仍努力追寻梦想,是一个很关心朋友,是一个不管面对怎样的难关也会坚强地面对的女孩子。你更是第一个成功夺去我心神的女孩子。你可不要说能得到我这个『音乐天才』的青睐的人,不能发挥本领,写出最好的歌词!」
「哈哈哈⋯⋯」紫晴轻轻地笑了出来。「不是钢琴的天才吗?怎麽变成『音乐天才』了?」
透过模糊的视线,紫晴看到谢展朗眼中的柔情和认同。心中某种东西崩烂破碎,紫晴的耳边彷佛也听到那「咔嚓」和「咔啦」的声音。再也压不下心中的种种心情,眼泪汹涌而出,正想咬唇忍住声音的紫晴被一手拉进一个温暖的胸膛。
谢展朗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柔柔地说:「不用忍着,哭出来就好。我会一直在你的身边,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一听,紫晴觉得一直压在心头上的重担好像被谢展朗给挑走了,而她也放松了身体,抓住了谢展朗的衣服,像个孩子一样在他的怀里抽泣。
把一直以来的恐惧、压力、不安全化作泪水和哭声,任由它们流向谢展朗的胸膛。而谢展朗也用强劲的怀抱支撑着紫晴,接受着她的一切,并轻抚着她的发,让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