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旧风驰电掣,巨大的紫色闪电伴随着天空的嘶吼如同发疯狂犬般不停在耳边叫嚣,忽然刮起飓风,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玻璃划拉出刺耳的尖鸣,如泣如诉。
蜷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二裹紧上衣企图在寒夜中索取一丝温暖,却不小心牵动手腕发出一阵腐朽的铁镣叮铃咣啷的声响。刺骨的凉意瞬间袭击全身,不二忍不住轻轻颤抖,紧抓着风衣的手将自己缩得更紧。
他不清楚对方何时才会回来,就如他不知道那人究竟去往哪里。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就如他不知道明天太阳是否升起。
如果这些不重要……不二这般想,漆黑的房间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然而不二依旧清楚的明白着,这是一间囚室,囚禁着所有曾经像他一样,年轻却注定活不长的青年。
没有人能走得出去。
不二想起自己接下这个任务之前,幸村反复强调的话语——没有人能走得出去。
“如果想要争取主动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盛气凌人的站在大厅中央,幸村威严的扫视着立海局所有竖耳聆听的部下,以及他这个外调人员:“我们需要一个诱饵。”略微停顿之后,幸村只说了这一句话。
不明所以的抬起头,却不期然的对上幸村望向自己时雪亮的目光。不二知道那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去。”
不过是近几月在立海市无比猖獗的杀人魔而已,先后虐杀不下十三个青年男性,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栗发,体型偏瘦,单身,独自居住,所有被害者均具有这样的特征,无一例外。
真是最完美的诱饵。
当他穿上迹部送给他的那件蓝色风衣,DOX城最着名的冰帝财团旗下立海分部的总经理忍足侑士如此评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叼着大麻的嘴唇浅浅的开合,语气里满是不屑和调笑。
谢谢赞美。
他微笑,扭头就走。
独自一人走在深夜的柏油路面,感受到二月末的寒风料峭,彻骨冰凉。不二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疾走,穿过无人的街区拐进小巷——那是凶杀案最为频发的地段,局里的专家指着地图铮铮有词,凶手一定就住这附近,脸上的肥肉随着起身的动作一起颤抖,不二扭过头不想再看,对专家的断言不置可否。
道路尽头唯一的光源终于在挣扎着闪了几下后完全熄灭,暗黑的夜晚静的只能听见冷风悲鸣。
真够黑啊——
不二想,真够黑。
低头想活动活动脚趾,却看不到那双一贯穿着的暗灰色跑鞋,它们是不是已经不在了?不二笑出了声——原来看不到,就可以当它们不存在。恍惚着按照先前的计划快步行走,偶尔抬头看看远方路的尽头,一片黑暗中看不到还有多久。
他走到……哪里了呢?
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微长的栗色碎发遮住了贴着颈部挂好的蓝牙耳机,四周过分宁静,不二蹙眉仔细听耳机里传来的细微电流声嗞嗞作响,却怎么也找不到同伴呼吸时清浅的气息。
——有人靠近。
多年来在警队培养出的敏锐直觉让不二第一时间发现了外人的存在,不同于尾随自己潜伏在暗处观察的队友的感觉,隔着望不到的距离,不二却能感受到来人仿佛自心底升腾起的绝望,夹杂着道不明的歇斯底里。
他经历了什么?
他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的慌神,神智逐渐模糊,那人动作敏捷欺身上前,乙醚独特的味道在鼻腔里迅速泛滥。
“现在——”他听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这样陌生的嗓音说:“你是我的了。”
于是,他微笑着闭上了眼。意识涣散,眼皮似有千金重量再也无法承受细微重量,身体完全瘫痪的前一秒钟,他想,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
收起迷离的神色,借助云层放电时发出的刺眼光芒,不二左右打量着囚室——这应该只是某处公寓的地下室改造而成,原本只有一头大的小窗被装上了黑色的有机玻璃,周遭的墙壁溅满了早已干涸的血液,大片大片的像是某人随心而动的涂鸦。
“还真是……缺乏美感。”不二嗤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却浮现出那个熟悉的面孔,他啊,那个最懂美的家伙。
又一道闪电劈过天际,头顶上的小窗便闪了闪不大明亮的光芒,不二窝在墙壁边角看对面的铁门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老旧的房门吱扭吱扭打开一条缝隙,走廊里昏黄的光芒就悄悄钻了进来。
他看到那道匀称的身影逆光出现在门边,背着光的身形看不清面容,但不二仍是一眼间确认了来人,直到铁门轰然关闭,连带最后的光亮一同消散,他又融进了无尽的黑暗。
“真的是你。”不二扬起略微得意的笑容,明晃晃的映入来人眼底。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对面的人却好像将不二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全部收入眸里。
“知道是我你还来?”那人不屑的语气仍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欣喜,迫不及待的走近不二,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早已冻得缩成一团的人。
“你叫我来,我就来了。”不二低低的笑了起来,没了温度的嘴唇一开一合,断断续续的吐着热气。
“呵……”嗤笑一声,对面的人眼里上一秒还无比明亮的光芒瞬间熄灭:“如果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你可以试试。”不二不为所动的笑着,唤对方的名字:“幸村,你可以试试。”
本是轻声的呢喃,听在幸村的耳里却仿佛如原子弹炸出的蘑菇云般直慑心底,像是受到惊吓,幸村倏的起身连连退了好几步:“你,闭嘴!”抬眼看到那个分明无比狼狈却依旧笑得春风和煦的男人,幸村终于忍无可忍的低吼出声:“最好,永远闭嘴!”
“会的。”对于幸村突然的情绪失控不二充耳不闻,仍然是那样风轻云淡的微笑着,波澜不惊的嗓音起起落落,断断续续:“会的,幸村,就像那十几个年轻人一样——”
“永远不再说了……”
别开眼不去看兀自陷入思绪的不二,幸村冷着声音,如过往每一次发布任务时一般凌厉的不带一丝感情:“那之前,你还有事要做,不二。”并不是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幸村却恍惚感到那样陌生,分明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说吧,囚徒的童话……”将插在筒靴里的匕首扔到他面前,却固执的一眼也不想再见:“你的故事。”
“呵——我的故事?”
2004年2月29日,他毕业的第一年,他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时候,他二十岁,他三十岁,他是立海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他则是立海警局最年轻的局长。他总能敏锐的发觉他掩藏起来的情绪,他总能准确的解读他各种笑容背后最真实的意义,他以为他会是战友,他以为他该是朋友。
他们花了很多时间了解彼此,却发现这不过是盲人摸象,根本无济于事。他以点不了解他,如同他一点读不懂他。以点代面,以偏概全,他们到底都太年轻……
他站在光明里审视阴影,他站在阴影里远望光明,他们相辅相生,无法分离,却又相生相克,不能共存。
他一直默默无闻,他一直锋芒毕露,他低调却光芒无限,他耀眼却敛尽光华,他的希望在嘴里,他的绝望在心底。他们都是欺骗者,骗别人也骗自己。
于是,他总是微笑,阳光下一片温暖,于是,他卸去伪善,黑暗里满身鲜血。
于是,他嘴里的希望开始走进心里,于是,他心底的绝望逐渐吞噬生命。
他以为他仍然活着,他以为他早已死去。
慢慢地,谁先发现了真相,渐渐地,谁先摘下了伪装。他不是他的战友,他不是他的朋友。阳光下一片阴霾,黑暗里隐隐透着荧光,他活着,他就要死亡。他想死,恰好他不想。
相辅相生,相生相克,各取所需,互利共赢。
“我的故事,你满意吗?”不二仍旧笑着,心里的希望变成了绝望。
“这不是童话……”幸村冷声反驳,心底的绝望滋生了绿芽。
“没有王子公主的故事,就不是童话?”挂不住的笑容,藏不住的失落。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不是童话。”静不下的思绪,掩不住的急切。
“你想要什么?”绝望肆意蔓延开去,索性闭上眼睛再也不用思考,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甚至没有现在,没有时间,没有过程,没有结局。
“心脏。你的心脏……”幸村笑起来,漆黑的夜风里全是贪婪:“你不再是风,我就能抓住你了。”
曾经他是风,曾经他是神,他捉摸不定,他纵览全局,他飘忽渺远,他霸道强悍,他怎么也看不到山峦般高耸的他,他怎么也握不住流沙细细滑落指缝,他不再充满希望,他不再只是绝望。他想离开他,他想留住他。
于是,他们想到了死亡。
他再也见不到他,他永远留住了他。
“心脏,呵……”他最后撑起笑容,漆黑中暖流渐起:“不过是情绪的容器,它早已空无一物。”
“我不在乎。”幸村说着,捡起被他抛弃的匕首,一点一点靠近他捕捉已久的猎物。
阴风阵阵,下了一晚的骤雨忽然停歇,层层叠叠的乌云悄然散去,露出惨白的月光遣走一片漆黑。
2008年2月29日,DOX城的黎明,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