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摆钟显示半夜三点三十五分。
他拿出手机,上面显示三个来自同一号码的未接电话。
他走进仍然铺满了泡沫纸的卧房,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手机。没算错的话那边应该是晚上——然後他想起这种计算多半是错误的,没有多想便拨出了一个号码。
他伴随着拨号音解开了衬衣最上的两个扣子,没来得及解第三个,电话那头传来了话音。
「我没骗你。」
「你确实没有。」他压低声音道,好像这样可以平衡周遭发热的空气。一杯莫希托——就一杯而已。这麽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适合喝酒。
「所以呢,」电话那边漫不经心地问,「找我有什麽事?」
他没有立即回答,夹着手机去客厅倒水。电话那边也静悄悄地等着,没有一个音节追问过来,直到他灌了一口水,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旧得发黄的桌布上。
「……所以?」他吞下那口冷水,一张嘴就有笑声泡泡一般涌上来,「在那以後他一直这样?」
电话那边沈默了片刻,背景里隐隐有声音讲着一种他听不清楚的、脆脆的语言。
「市立图书馆後面有一个公园,」那个声音道,「你明天下午五点到公园西口,找一个戴绿丝巾的人,那个人会给你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一张票和一本证件。请赶七点前出城的车——在这之後,我们两清。」
他花了两秒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後又呛出一个笑的泡泡:「好。」
挂断的提示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以对方的性格,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耐心听完了回覆。
拆出电话卡小心地放进口袋,他仰在餐桌旁的旧椅子上深深呼进一口气,好像要把仍堵在喉咙中的泡泡一口气全吐出来,但试了几次仍然没有成功。几个小时过去了,餐桌上的音箱依然闪着暂停的蓝灯,公寓之间的间距很窄,窗户对着後面的楼房,只有斜下方一扇落地窗里的灯仍然亮着,一个影子蹲在地上,空气里充满沙沙的杂音。如果声音也有影子,他一定听见了那个影子的号哭。
他按下播放键,没有前奏的热闹一窝蜂地涌进这空间。
「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小城来作客……」
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显示三点五十五分。音乐正播到间奏,鼓点轻快地呼吸着,而那外面的敲门声每一下正好与其重合——以至於很容易以为是错觉。
他打开门正对上一道漆黑的隧道,在他眉心前两厘米处盘旋,差点被晃出了对眼。
难道还是被骗了。本能的启动好像一瞬间全被拦截,他便只是站着,甚至很想要闭上眼睛。
「你捏破了店里一个杯子。」出於不知何种原因,温的声音直到那首歌结束才响起——他从没觉得小城故事这样漫长。他又变魔术一般将那只开裂的酒杯拿在了手里,干脆利落得好像刚才那把手枪只是江云舟的一个错觉。
江云舟睁开眼看着站在门口的温,握着门把的手这才感到糖分的粘腻。
「抱歉。」他说着让到一边,「我会赔偿……介意进来说话麽?外面有点冷。」
温似乎对他这从善如流的态度感到扫兴,不置可否地跨了进去。
「我住在303。」进门後,温指了指305的某一面墙,上面的旧墙纸已经有些凹凸不平。
「那我们以後就是邻居了……来杯水?」
「谢谢。」温自然地将那只破杯子和那把手枪放在了音箱的边上,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水杯。
「你的名字就叫做温?」
「证件上?当然不。」
江云舟颇不自在地笑了笑:「好吧,温。我们一个小时前打断的对话还能否继续?」
温扬了扬眉毛。
「我们是否来自同一个……」
「那首歌,」温用一种无礼到近乎古怪的态度直接忽视了他的问题,指了指现在与那把手枪比邻的音箱,「我很喜欢。」
江云舟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冒犯,不为所动地接下了话:「小城故事?倒是很适合这个地方……」
「该让萧恩把酒吧的唱碟更新一下了。」温说,「但这里没有一家像样的二手唱碟店。」
「萧恩是刚才接待我的那个男孩?」
「不,他叫艾利克斯,萧恩是我们的老板。」温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手指又开始下意识地摩擦杯沿。
江云舟反应过来的时候,温已经发现他盯着自己好一会了。
「我已经说过自己是个画家,」他转开了视线,也拿起水杯,「那麽你呢?为什麽在这里?」
「一个存在主义问题。」温似笑非笑地说。
他的言行举止无不渗透着模糊的双重意义——江云舟不由得这样想——在正常的社交符号与隐隐约约的嘲讽之间。
於是他也笑了起来,似乎知道温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很远的地方有一口钟敲响,他将视线短暂地从温那长长的睫毛上移开,发现窗前号哭的影子已随灯光一起消失。
每一声钟响是一次间隔五秒的深呼吸,他们不约而同地越笑越失控,并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十五秒过後像两个刚刚喝得烂醉的、勾肩搭背的旧友一般仰倒在椅子上。
他不在乎什麽存在主义,江云舟心想,如果存在有意义,那就是在此刻大笑,陪着对方一起笑,在一个陌生到连名字都无关紧要的小城,手边放着一部音箱,一个破碎的酒杯,和一把手枪。
「那麽让我换一个问题吧。」缓过气来之後江云舟又说。
温依然用那种半是倾听半是挑衅的神情望着他。他已经换下了酒保的制服,换上一件带错乱折痕的旧衬衣,蓝色纽扣在胸前起伏着。
「说吧。」
他又像在酒吧那样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就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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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他第一次走进阿卡迪亚是在一个风雨飘摇的秋日下午。萧恩提前几小时拿走了『关闭』的牌子,好让更多人进来避雨。作为这条街上一家不算出众的同性恋酒吧的老板,他的作风随性到几乎无法盈利。一开始,他只是像那些避雨的行人一样站在门口附近,在看见调酒的萧恩之後似乎改变了主意,走上前去。萧恩起先有些怀疑,但很快便答应录用他在此工作,对他的一切,甚至他的名字——『温』——都没有更多地过问。
他用那个人给的手机向她打了一个电话,那个人第二天说替他找到了一处公寓,就在录用他的这间酒吧楼上。他在房东那里接过钥匙,然後取出那张电话卡扔进垃圾箱,自此和小城外的一切断了联系。
他曾问过萧恩为什麽如此爽快地收留自己,萧恩说,因为他像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他又说,正因如此,大多数人会选择拒绝。萧恩耸耸肩,说,可这里是阿卡迪亚。
这里是阿卡迪亚。吟游者,非异性恋,忘记带伞的人,萧恩的阿卡迪亚欢迎他们在此暂留,等待彩虹,从不拒绝,也不强留。他的工资按日结算,和萧恩之间甚至没有多余的契约。
此刻,温知道江云舟不是在开玩笑——从他们见面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开过玩笑,就像自己一直在开玩笑一样,是确信无疑的事。
他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我会死?」他满不在乎地问。
江云舟思考了一下,仿佛这问题确有一个答案。
「我也会。」他轻轻地说。
「好吧。」温爽快得好像他仅仅是又点了一杯酒,「那就走吧。」
当他们走进淩晨四点半的夜色里,路上安静得甚至没有什麽人。一阵风过,一只灰鸽子扑簌簌地飞走,两只塑料袋跳着醉醺醺的舞。
温带上了那把手枪,江云舟有一个箱子,两个人总共也没有多少行装。江云舟带着他在街巷穿行,知道他拿着一把枪,但很少回头。
天刚开始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一条平整的小街,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居民区,处在市内公共交通系统的终点站外。或许正因如此,两边大都停着车。江云舟默念着一串数字,准确地找到了一辆车。
温起先几乎没发现驾驶座上有人——是一个头发修得像这居民区草坪一样短的女人,眼神在江云舟和温之间来回扫了几下,又看了看後视镜,用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上车。
温跟着江云舟在车後坐定,後视镜里的天空泛着水蓝色,一个晨跑的人的剪影在地平线下渐渐升起。
那人以一种可能违反交规的速度发动了汽车。
「原来的路线暴露了。」她说,双眼紧紧盯着後视镜。
江云舟失笑:「你怎麽知……」
读完以上两行字,对於一般阅读速度的人而言需要一秒以上,但这对话与接下来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
那听起来像什麽人在空气里过於用力地打了个响指,断掉的拇指和中指飞了出来,敲在身後的车玻璃上。温的眼镜歪斜着滑落,一只手被重重压进车座,被两个人的重量挤压到扭曲的指节,和被指骨硌住的後背,他甚至不知该先感到哪一种疼痛。
那人一个急转弯,他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江云舟好像又变沈了一些。
「没事吧?」她喊道。
「没事!」江云舟的嘴唇贴着他的喉咙张开,说话时牙齿直接贴着脖颈划过,温下意识地推拒,但江云舟依然牢牢地压制着他。他想要张嘴抗议,脸颊却被对方的头发刺得痒痛。
过了不知多久,江云舟终於放开了他,温这才猛地吸进一口泛着薄荷味的空气。
那人依然如临大敌地注视着後视镜,确认对方没有追上来,这才如释重负地骂了一句脏话。
「只能先往北走了。」她说,「广播说今晚会有冻雨。」
温好不容易摸到了眼镜重新戴上,回头见车窗上绽着两朵狰狞的玻璃花,晨跑的人已不见了。
天更亮了,蛰伏的白色又纷纷醒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温想要伸手去摸,这才意识到手仍然被江云舟牢牢地攥住,对方感觉到他轻微的挣动,慌忙将手和视线一起收回。
一通未接电话和一条信息。
「你的钥匙忘在酒吧了。——艾利克斯。」
——艾利克斯是谁?他放下了手机,张口想要问,所有的声音却都哽在了喉咙。
第一缕阳光无情地穿透了他,白色张牙舞爪地扑上来,一种只有在梦里才可能被释放的悲哀将他由内到外撕裂了。艾利克斯,萧恩,莉莉,林内特,马克或者迈克,有生以来念过的每一个名字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在其中徒劳地搜寻着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但一无所获。
「……温?你怎麽了?……温?温!子杭,子杭……」
「按住他!」短头发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厉声警告着。
挣紮中他的眼镜又一次从鼻梁上滑落了,视野内再度模糊一片,但似乎是因为眼泪,对方紧紧地抱着他,指尖嵌进後背方才被他自己的手指硌疼的地方。
他也在哭。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但温知道,他们像是在用同一双眼流泪,就像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在305号公寓里同时大笑一样。
「你梦见了什麽?」林内特——他的医生是叫林内特?——正坐在不远处那把软椅上,北非玛瑙石一样的眼睛,嵌在罗马式的眉骨下。
「我梦见——」他努力在记忆里倒退着,後背却抵上一道紧闭的门,门上的体温似乎暗示他刚才已经在这里站过,而且站了很久。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今天是怎样来到这里的。这里没有钟——现在是什麽时间了?
林内特却露出了然的笑容。「你忘——」
「江云舟。」他说,「我梦见叫江云舟的人。」
林内特却只是遗憾地向他笑了笑,又拿起笔在她的记事板上奋笔疾书。
「有个人在酒吧点了一杯莫希托,他说他叫江云舟,住在我的隔壁,音箱在放小城故事,我不认识他……别写了!」
林内特像没听见似地继续书写着,唇边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毒的微笑。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快步冲上前去。骗局,一切都是骗局!林内特和他们——『他们』是谁?——合起夥来骗了他五年!他现在就要把所有的假象扯下来——
林内特擡起头看着他。他看见那纸上反覆写满了一串数字——
他的背又抵在了紧闭的门上,门上仍有他的体温,好像他一直站在原地。冷冷的金属压上他的额头。
不——那不是林内特——她叫什麽?
「说。」拿枪的人冷冷地开口,一把在烟酒里浸出了磨砂质地的嗓音。
他没有来得及说,她扣下了扳机,铺天盖地的白色涌出了枪口,开始填满整个房间,无处藏身的光亮晃痛了他的眼睛,是或者不是林内特的女人已经不见了,白色渐渐没到他的胸口,却没有将他托浮起来——有什麽很沈的东西将他锁在了原地。
那白色开始烧灼他的眼睛,他闭上双眼却发现里面仍然是白色,於是他惨叫起来。
「对不起……」
「杀了我!」
「子杭……温子杭……」
「江云舟,我求求你了,杀了我!」
「对不起……温子杭……对不起……」
温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
他们已经出城了。秋日清晨的原野呈现出层次分明的色彩,阳光为其敷上一层莹莹的亮粉,他们如同行驶在一只巨大凤尾蝶的翅膀上。
「我又作梦了?」意识到自己的後背贴在对方的胸前,温仰起头。江云舟将脸别开,手却仍像个被魇住的孩子般紧紧抱着他。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
於是温只好礼貌而坚决地将他推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叫韩英枝。」他们的司机说,「介不介意我抽根烟?顺便说一句,介意也没有用。」
温勾起嘴角,余光撇到江云舟的肩颈微微抽搐——大概也是笑了?
韩英枝打开车窗,轰鸣的冷风一下充满了整个空间。
温凝视着外面高远的蓝色晴空。脑海中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里一板一眼地写着他此刻需要焦虑的所有事情——他还没付本月房租,钥匙忘在酒吧,没有跟萧恩辞职,更没有跟林内特说,他被完全不认识的神秘陌生人带上了出城的车,叫韩英枝的人说「原来的路线暴露了」。
但这一切好像都无关紧要了,它们轻得像一张便签纸被吹出了车窗。
他刚刚大概是做梦了。温心情很好地想,但他什麽都不记得,大概是个好梦。
原野上有风吹过,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