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
通常当我睡醒时,不会立刻睁开眼睛。并不是贪睡或赖床,而是在脑袋开机前需要一点时间准备。我会先想一下今天应该要做的事情,而往往想到一半时就会翻下床,慢慢踱步到厕所准备刷牙。
因此很多人说的那种刚睁开眼模模糊糊的状况,鲜少会在我身上发生。
不过这次完全不同。
刚醒时全身的警讯就亮起红灯,告诉我需要立刻打开双眼确认目前的位置,因为身体传来的回馈感觉,百分之百绝不是家里那张熟悉的床。
「这里是哪里?」
我茫然的看着陌生的米白被单,前方是一抹空白的墙壁,右手边有不算太大的玻璃窗,我躺在不怎麽柔软的单人床,床旁有…嗯…点滴架,上面挂着的透明水袋,引导着透明的滴管并一路往下蔓延到被子下的…我的…手上。
医院。
我在医院。
我为什麽在医院?
「嘶…」突然传来的头痛让我弓起身体。
从棉被下缓慢举起右手,轻轻触碰额头上的砂布,似乎…似乎…撞到头了啊!
像是线路通电般,一瞬间我回想起所有的事情,从最初到最後,以及我怎麽会在这里的原因。
只是…接力赛到底比得如何呢?
★
今年是我第四次参加接力赛,这场比赛给我的感动从最初的火热情绪一直燃烧到第二年,而在去年则逐渐转变成为了团队荣誉而战,但如今褪去种种玻璃色彩,剩下的…似乎…
似乎是疲惫?
摇摇头,这阵子总是容易感到疲倦,雅婷说我这是到了台北马前的最後周期,会累很正常,相比隔壁这位熬夜熬到黑眼圈重得跟吸毒犯一样的家伙,我应该还好吧?
「政翰?政翰…政翰!」
他像煮熟的虾子一样从睡梦中惊醒,茫然的看着四周,不知为何,竟让我有些心疼。
我抓起脚下的衣保袋,看着仍有点迷糊的脸孔,轻轻拍了拍他厚实的手背,轻声说:「走吧,下车了。」
车外是一片拥挤的人潮,虽说台湾的跑步风气越来越盛行,但怎麽感觉今年参赛的人又更多了?
我像是母鸡牵着小鸡般的拉着政翰,随着领头的财哥,三只队伍一路默默不语的加入这个在夜色低垂的庞大行军中。
「好多人啊!」政翰在身後传来一声惊叹。
「你以为…」典哥靠上前跟他搭话聊天。
我稍微侧头听着他们的交谈,没有开口,不过肚子倒是有点痛,晚了快一周的时间,这位亲戚总是挑在比赛的时後来呢!
按照惯例,我们走上活动中心的台阶,来到最东边的角落,这里是个大直角的空地,可以把行李背包等东西都放在一起,并由後补和第一棒先顾包包,其他人则准备检录并到接棒点。
我抓着小峰哥递给我的早餐,把其中一份塞给一脸没睡醒的政翰,然後从衣保袋中翻出我们两人的号码布,用回纹针别在各自的衣服上後,这家伙竟然已经把早餐吃完了。
是有这麽饿?那好吧…
「走,我们去检录。」
「好,阿你不吃吗?」政翰看着我随手放在一旁的吐司。
我想了一下,一手抓起吐司,另一手抓起他的手,朝阶梯下走去,随着抵达会场的人越来越多,这里就越来越难行走。
「我没什麽胃口。」看着火腿蛋旁的美乃滋,有点反胃。
「太紧张了?」
「可能吧…」怎麽可能,会紧张的应该是你才对:「你吃吧!」
我转头招呼在广场游走的工作人员,一位大叔举着第五棒的牌子来到我们面前,问了几句,并在他的号码布上打勾。
接着我又拉着他去找第三棒的举牌人员,穿过会场舞台,来到一群女生聚集的地方,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些是台大田径队的,有些是其他跑团的,还有些是比赛认识的。
「啊啊啊啊!你也来了!」「哇啊啊!」「好久不见!」
激动的牵手,再是兴奋的抱抱,然後又是热烈的小跳跃,女孩们的热情总能在这时候让旁人看得一头雾水。
等我也检录完,要穿越广场回到活动中心的空地时,政翰憋着笑开口。
「你很红耶!」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羡慕?」我挑眉。
「没没…」政翰猛摇头说:「我是以你为荣。」
「少来。」我摇头瞪了他一眼。
回到角落,大多数人都去检录或厕所了,正好那家伙的学妹还在这里。
我走上前,蹲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询问:「不好意思,你有多的棉棉吗?」
「喔!」她睁大了眼睛,然後快速回身翻找包包,接着隐匿的掏出用纸包起来的卫生棉:「这麽刚好喔?」
「好像是…」我无奈的笑笑:「我借来备用的,谢谢你。」
「不会。」佳薇甜甜的一笑。
站起身,看着已经在放空的政翰,我走到他身前说:「我去一下厕所。」接着又不放心的回来叮咛几句,毕竟等等我可能就要直接去第三棒了。
转身离开,走向厕所,厕所在活动中心的另一端,而且不出我所料的…
女厕永远大排长龙。
我很纳闷,建筑师或设计师都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吗?还是因为他们都是男性,所以总觉得男女厕所的位置各占一半很正常?
以男性使用厕所的流动率来看,应该可以再划三分之一的空间给女性,而不是让我们每次都在这里消耗时间。
虽然我知道第三棒的位置也有厕所,但以根据前几次的经验来看,这间厕所比较乾净一些。
好不容易在等了又等後,我赶到广场,刚好加入最後一批离开要前去搭乘接驳车的第三棒女生们。
草里渔港有块大空地,正是我们第三棒的交接区。也因为空旷的关系,海风便没有阻碍的直扫我们微微发抖的身躯。
在天色尚未全亮时,在此等後的选手们,多半都是坐在地上,眯着眼休息,认识的跑友还会靠在一起取暖,落单的也会找个可以避风的角落打盹。
不太巧的是,B队的第三棒是那个矮冬瓜怡萍,C队的女生我也不太熟,看她们两个早已抱成团的模样,我也不会去凑热闹。
雅婷今年跑第六棒,等等跑完後倒是可以去找她聊聊,至於现在…嗯…睡觉?
七点。
我被手表的闹铃给叫醒,学生组的第一棒出发了,再十分钟就换我们社会组起跑,第一棒小裕抓个十九分,第二棒庭瑞也是十九分,共三十八分…七点四十八分接棒。
我站起身,活动一下四肢,远方几位学生组的小女生们已经开始热身。我不疾不徐的走到补给帐篷旁边要了杯水,再从口袋掏出一包BCAA,撕开後,混着水,大口吞下。
「恶…」我吐吐舌,有够苦的。
不知是苦味还是逐渐逼近的时间,让困意消散得无影无踪後,我才开始慢慢的热起身来。
先是缓缓的小跑一下,再活动一下关节,舒张身体各个部位,并告诉自己准备进入跑步状态,接着认真的做几组马克操,进行动态暖身。此时,也有几位开始热身的面熟跑友对我点点头,我则对她们报以一笑。
今天是个适合跑者的好天气,凉爽有风且不会太热,我想主因是太阳没有冒头,没有碰到艳阳高照,我想所有跑者都能增加不少的体感速度。
「北体大!」
咦?!今年是北体大领先?
看着一位位熟悉的选手飞奔而去,我也有点诧异自己有点平静的模样,脱下薄外套,交给C队的女生後,并对她们两人点点头,便直接往人潮渐多的赛道走去。
活动一下手腕脚踝,踢踢步伐,没多久,便看到庭瑞正在不远的地方做最後冲刺。虽然身边好几位女生已经交棒,但我丝毫没有感到半点紧张,在原地算着庭瑞的距离,然後…助跑。
助跑一秒,两秒,三秒…回头,接棒。
庭瑞上气不接下气的面孔在我身旁残留不到半秒,我便拔腿直冲出去,手上抓着接力带,边跑边继续把它缠绕在右手上。
甫起跑,由慢而快急速飙升的激烈心跳,彷佛重新唤醒我身为跑者的火热情感,而这份酝酿已久且不曾消逝的情感,更在刷过一位女生时猛烈爆发!
柏油路赛道的扎实脚感,海风扑面的咸苦味道,每一步抬起落下的律动,富有节奏的呼吸声,两旁不快不慢往後卷动的赛道景色,这是多麽的精采动人又切确真实啊!
我曾对政翰说过,跑着,跑着,就爱上了这种跑着跑着的感觉。
身为人类这种物种,不知是幸还不幸,我们有情感,能思考,拥有创造的能力,同时还会自我怀疑。这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陷入哲学思辨或空间维度的领域,便更容易迷失自我,或是在假想命题与无限宇宙的世界中打转。
然而,放下书本,搁下理论。
跑着,跑着…的时候,心脏有力的跳动,双脚卖力的跨步,跑在路面上的回馈,汗水飙出的痛快,全部都在向我振臂疾呼!
日常理性思考的平心静气,在激烈的跑动过程中,借由猛烈的心跳,一次次敲打胸腔,一次次向我高声呐喊!
活着!
不用去管什麽存在主义,不用去想什麽薛丁格的猫,通通都抛下,通通都甩开!
让脉搏的跳动,胸口的撞击,清晰的告诉你…
『此时此刻,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