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这全部的事情,却没告诉我……那是我的研究、我的东西啊──他凭什麽拿走它……我曾经那麽相信他、那麽那麽相信他……』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几乎要湮灭说话的男子。
『零穗,你相信我好不好……』一向傲气凛然的男人此刻显得有些无奈与挫败──无论他用怎样的言语,都没办法成功安抚眼前近乎失控的情人。
『你要拿什麽让我相信?』冷冷地问道。
他的眼神让男人为之一愣,『零穗……』
『你以为我会默默地、不反抗地任由一切发生吗?』扬起一抹不合时宜的笑容,『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澂……我也是会听会看的……』
他只是在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後评估那个解释能否成功说服自己──让他再去相信。
『你有听到杨P如何形容我吗,如果不是他,我都不知道原来旁人是怎样看我的,你也是这样吗?』是不是也在背後取笑自己的痴傻,『你把我当成女人了吗?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之後没利用价值便一脚踢开了……』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该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有口难辩。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他觉得有股想哭的慾望,但又流不出泪。
『给我一点时间,零穗。』姑且再相信他,之後他会证明一切。将情人拥进怀中,犹如誓言般反覆低喃:『我会替你夺回全部的东西。』
※
如果回忆不起来,是不是一切就不用倒退……也不用向前?
那是个梦境,很真实却又显得有些虚幻的梦境。清醒後,他隐约只记得片段,然後发现脑子里面除了方才作梦的内容,竟然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是谁、年龄、来历,为什麽会出现於这里、曾经做过什麽……唯一残留於记忆中的是仅只一个名字:零穗,凌零穗。
刚刚的梦……那名看不太清楚长相的男人口中所喊的人就是自己。
称不上熟悉,也谈不上任何特殊的感觉,他莫名地肯定那是他的名字。
他们似乎起了一场争执,不过他忆不起来双方为了什麽产生口角,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会突然想不起来所有的东西。
彷佛人生过往的经历突然间被刷白了一样。好似一本绘本,到了中间才开始被装进去文字内容,之前全部是空白的页面,让人不明所以。
略抬起左手、摊开掌心,不太确定地握了握、再坦开,藉此重复的简单动作让他终於有种掌控这具身体的实感。
他发愣了好一阵子,从放空到开始思索,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环顾了四周的环境──约莫二十几坪的空间,除了床铺外,其它家具就一张矮桌、一柜子的书、一个电脑桌上摆有液晶设备的电脑,再过去则有一个小型冰箱、衣橱等,简简单单的基本配备,什麽也不缺、再多则没有了,标准的单身套房。
他一个人住……?看起来像是如此。
不过似乎不太会打扫?原本应该摆放於架子上的书好像被刻意扯下般、用不规律的状态散了一地,就连纸笔等文具也洒了满地。
像经历的一场混战……也犹如此刻他的写照。
不禁向前拾起那些书籍翻阅──耗去最大空间的医疗的专业书目,举凡内外科、妇儿科、解剖病理学、生理学、药学、法医学……等等,甚至更细的分科应有尽有,精装版的封面让它们显得慎重且「份量」不容忽视。他随手拿着一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眼里闪过一条条用来划记重点的红线,其中几页还夹杂了画有人体器官的缩图、俨然是笔记内容的纸张,看着上头注记的英文字体,他惊觉自己脑子里已经自动地将它们翻译出来──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不晓得自己英文程度的好坏,至少他认得那些异国文字的意思,彷佛已经深深刻画於大脑底处、化生为脑回的结构,成了身体的一份子,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该是花费很多心思记下的,以致於到现在仍显熟悉……相较之下,他所遗忘的记忆好像微不足道许多。
然而,放眼望去堆叠余於地面上的全都是那些看起来曾经用心念过的专业书本,而其它类别的书籍则完好如初地被规矩陈列在书柜上方,这让他忍不住怀疑根本是针对特定书目下的手,似乎在发泄什麽一样。
医学书籍齐全的程度令他臆测自己若非对医学很有兴趣,另一可能即是学医的。不过、倘若他的职业确实有关医疗,怎麽会那样对待饶是重要的参考书目呢?
他……是个很暴力的人吗?是否不够珍惜东西、是否会乱发脾气而把它们当宣泄的对象?
他觉得目前的处境犹如身处於一团散不去的迷雾里头,不管向前跨步或向後退,感觉上都会让自己跌落至更诡谲的境界中。
一瞬间袭来的晕眩,让凌零穗以为自己想起了某些片段──定过睛,才确定仅是错觉。
假若一直维持这样的情况,再也忆不起任何他的从前,那麽他的时间是否就此停在这儿了?
遗落了记忆,时间却一样在运转,并不会因为某些特定的理由、人物而停止不断前进的法则。
纯粹坐着,愣愣地望向满地疮痍的书本发呆,最後竟有股欲落泪的冲动。
回忆不起来,就不用嚐伤悲?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正做些什麽呢?有没有预料到二十四小时过去之後,居然会连自己都想不起来──讲不来「我是谁」,刹那间侵袭的眩然令他扬起一股欲窒息的郁闷。
他想起了刚刚那场梦,有点拧心、有些落寞。
※
忘了他的脸和他的从前,只需一个夜晚、甚或不及的时间。
发呆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口响起一阵窸窣声,将视线挪向门口、看到铁门被缓缓推开,走进来一名男子──偌黑的眸子笔直地锁定凌零穗。
他清楚此刻的自己除了想不太起来关於自身的种种,其余的判断能力应属正常。眼前这位约莫二十多岁、具有成熟魅力的男子,怎麽看都像常出入高级场所的事业有成人士,和他相视之下,凌零穗能感觉到一道来自他观察的灼热目光、同他散发出的狂野气质一样,凝视的焦点之处汇聚成炽烫的热流,宣示他不容忽略的存在。
那记彷佛习惯掌控情势的眼神,让他忆及了稍早前栩栩如生的梦境。
……是「他」。喊着他的名字的男人。
双方的脸孔重叠,让拼图版块更加完整。
沉默地望着对方,凌零穗不打算率先开口,事实上也因为他压根不晓得该说些什麽。
幸好对方没质疑他的静默。看到一室的杯盘狼藉、犹如暴风横扫过的凌乱景象,男子微微拧眉,「还在生气?」
是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麽室内某些东西的陈设均像被外力导致、呈现出一幅不自然的画面。
也呼应了那场梦。
只是……他该生气吗?「为什麽?」实在思索不起原因。
似乎没料到会听见这样子的反问,男子愣了愣,接着责难的眼神轻瞥向他。不过没针对凌零穗的疑惑给予回答,在丢出一记白眼後、他仅是若有所思地回望:「你忘记的东西真多。我说,凌医师,你记得等一下要值夜班吗?」他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表,在凌零穗面前挥了挥:「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准备。」
原来他是来逮人的?且颇有马上付诸实行的趋势。但他恐怕得失望了。
自己忘掉的东西比他想像的来得多更多。「我……该去上班?」听他的描述似是如此。
「你忘了,所以你昨天也没去医院?」真是个好藉口。
「我、昨天该去医院?」或许吧,倘若他记忆犹存的话,他应该会乖乖去报到──好像他之前习惯的作息一样,即使现在的他实在回想不起来他的习惯是什麽。
「零穗,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趋渐低沉的语调,隐含发怒的前兆。眯起的眸子透发一丝危险的味道,直直扫射着他,「我知道你没那麽快消气,不过在工作方面,我想你应该也认同蓄意旷班是一件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呃、那个,」察觉对方的怒气,凌零穗赶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也不希望这麽做,只是……很抱歉,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刚刚以前的任何东西、包括昨天我应该去上班这件事,请问,你是……哪位?」秀丽的面容漾出无奈的微笑,他万分诚恳地致歉,并且向男子承认自己目前的状况──假使他愿意相信的话。
他跟男子之间不陌生吧,从他轻易喊出自己的名字、不含丝毫别扭的情绪,又拥有钥匙足以在此进出自如,种种迹象显示他们可能具备一定的交情。这麽一来,他迟早要知道、该说依男子的精明,必定会察觉异样,凌零穗不想耗费心思隐瞒他。
再者,说不定多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帮助他厘清这种匪夷所思的状况。他乐观期盼。
「……你在打什麽哑谜?」男子显然快没了耐性。然而他将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益发的闲适和隐藏怒气的模样孑然相反,挂於脸颊的笑容令人感受不到太多的温度──凌零穗顿时有种错觉:自己俨然变成在办公室内,等着被上司责骂的下属,只是这位上司不同於一般怒气爆发过即算了的普通人,用贴切一点的形容词,就是「笑里藏刀」吧,迟早那把刀会把得罪他的人砍得体无完肤。
男子凛然的气势在炎炎夏日里头有足以使人背脊冒起恶寒的实力。
「我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吗?」他突然扬生一股探察的慾望。从别人眼中认识的「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男子问句背道而驰的答案、其实是丢回去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另外个问题,严重挑战他耐性的极限。
敛下唇缘上扬的弧度,紧抿着唇,站在凌零穗面前的人不发一语,迳自沉默地打量着他,几乎要将他上上下下全看穿──
没漏掉他任何细微的表情及反应,男子皱眉的幅度霎时加大,「你、该死的,零穗,别闹了!」放下环在胸前的手,他焦躁地爬了爬头发,低声警告。
看来这位精明的男子已经很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在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