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友人以上,學分未滿 — 8 最近紅龍好像很紅?

当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放学时间。俗话说的好,「药食同源」。我想如果有人有失眠困扰的话,这道什锦炒蛋应该是他的优秀选择。

话说回来,为什麽都没人叫我起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抬起头,准备前往留校察看的教室。这时,一张没黏牢的便利贴从我的头顶落下。

『看你睡得很香就不忍心叫你起床了,今天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补救教学取消。By晴老师』

反正老师的急事除了新游戏发售之外应该就是线上游戏有限时登入奖励,不得不回家完成任务吧?

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我把视线聚焦到黑板上的几个大字。对了,周五下午最後一节好像班会课,我记得好像要选什麽负责人来着……

『校庆教室布置负责人:薰。』

我打了一个大哈欠,心里想着:这个人又被迫接下什麽差事了?

不过不关我的事,我把书包拉上肩头,踽踽踏上回家的路途。

我家的厨房总是很乾净,只不过小了点。毕竟只是间十坪出头的小公寓,要不是在後阳台违法加盖了一座流理台,我们家可能连厨房都没有。

只不过要是被人检举违反消防法规,我们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就是了。

明明是总铺师的家,「灶脚」却这麽寒酸,真是难以想像。

冷风灌进厨房铁皮外墙的空隙,让铁窗外的凤仙花盆原地跳起了狐步舞。我吸着鼻子,以瓦斯炉上的大火翻炒鲑鱼炒饭。铁铲舀起一瓢金黄色的米粒,倒扣在美耐皿制的廉价盘子上。

啊啊……烫到的地方起水泡了。烫到当下还以为没事,没想到回家之後才发现长了个小泡,愈在意就愈痛。

我怨恨地盯着手背上的小水泡,忍不住甩了甩右腕。

剩下的炒饭等等冰起来,给老爸当消夜吧。我心里这麽盘算着,把热腾腾的炒饭端进空无一人的客厅。

看来父亲今晚应该也会通宵。老爸是市郊那座婚宴会馆的总厨,靠着多年学徒经验磨励出的技巧,加上从爷爷手上学来的川菜料理,在台北算是小有知名度。

我再把剩下的炒饭起锅,装进便当盒里放凉。

『消夜放在冰箱下面数来第二层,吃之前微波。』

我在冰箱上留下便条,正好贴在父亲写的『家长同意书已签名,放在茶几上』旁边。

自从母亲在我中学时车祸过世後,原本就已忙於事业的老爸变得更昼夜颠倒。亲力亲为的他每天中午起床到餐厅备料,晚上主掌厨房,到了凌晨再转战批发市场,和几位二厨亲力亲为地挑选隔天的食材,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他才回到家里倒头就睡。

我在客厅的桌前坐下。亏忙碌的家长所赐,安静的家里只有电视吱吱喳喳地喧闹着。

一如往常地,我坐在空荡的桌前和冒烟的炒饭面对面,米饭裹着蛋汁粒粒分明,浅红色的鲑鱼肉混在其中,就像是沙滩上的贝壳一般。

自己一个人吃饭,世人就称之为「孤独」吧?

——孤独——

「啊啊啊……我那时候到底在说什麽啊!还被听到了!我……」

我倒在沙发上,像条虫般蠕动,双脚轮流用力踹着扶手。同时强忍着向鸵鸟看齐,把脸砸进眼前这座炒饭小山的冲动。

「这不就像是……把自己的处境,强加在别人身上吗?」

只能说我随意论断他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对方会怎麽想啊,大概是在心里想着「你这家伙在那边自以为是地说什麽啊?」吧。

正当我抱着头受尽羞耻感折磨时,我放在身旁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震动。

我瞥了一眼萤幕,上面显示应用程式的通知。

「薰已经向您发送了好友申请。」

「……怎麽这麽会挑时间?」

总之先接受吧。我伸出没拿汤匙的左手,试着在萤幕上划出星型的复杂图案,结果一不小心划歪,手机像是触电般抖动了一下,萤幕又归於一片漆黑。

我干嘛设这麽复杂的解锁图形?像我这种个性糟到只能独来独往的家伙,根本不用担心被偷看手机内容……我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汗颜。

费了一番功夫,我终於打开脸书,按下那个接受交友邀请的按钮。

——这世界有按了就会变成朋友的按钮吗?

脑中一时闪过了如此自嘲的想法,使我不禁咧齿而笑,稍稍忘却了胸中的羞耻感。

「滋!」

正当我按下按钮的瞬间,新讯息立刻跳出画面,吓得我手一松,手机差点滑出指尖。

『你的名子干嘛用英文啦我搜寻了好久QAQ』

……是字啦。

讯息头像上的薰刻意摆出斗鸡眼,两个脸颊还像是河豚般吹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少根筋的花栗鼠。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鬼脸当大头贴。更过分的是,看起来还挺好看的。

总之先吃饭再回吧,吃饭皇帝大。

『快点回我!(火大)』

这次讯息末尾还多了愤怒的图案(按:平台无法显示Emoji)。我不耐烦地皱眉,把萤幕关暗。

『快~~~一~~~点~~~~』

「啧。」

我不禁咋舌,放下手中的汤匙,简短回了一句。

『你不觉得死缠烂打的女主角很烦人吗?(哭笑不得)』

回讯来得非常快。

『不会啊这样不是很可爱吗(哭笑不得)』

『找我干嘛?』

『讨论校庆布置的事情啊(哭笑不得)』

我瞪着句尾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符号。为什麽高中生传讯息时,每个句子的结尾都会用这个表情符号啊?烦死了,发明这个表情符号的人头都给驴踢了不成?

『为什麽要找我讨论?我班会课都在昏迷,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讨论什麽。』

可能是智慧型手机的萤幕键盘太小,或是我的手指太肥,我只能慢慢地戳出一段回应。再按下发送键。

『因为你比较好使唤(哭笑不得)』

回覆就像是已经打好一般立刻跳出视窗。

『(哭笑不得)』

我快速地按了三下表情符号,把萤幕关上。

结果我的手机才碰到桌面,就像是碰到热水的活虾般跳了起来。

『不是啦我要你帮我制造机会啦(挥手)』

『你想干嘛?』

『就是啊我们已经决定好主题了所以这周末要去车站采买材料』

连主题都决定好了……那到底拖我下水干什麽?

『所以你可以帮我约书一起来吗(挥手)』

『我可以叫书代替我去就好吗?』

『好啊(哭笑不得)』

『OK那你自己去约他。』

我再次关上手机,把它丢到一旁。

『开玩笑的(哭笑不得)虽然这样说清单上要买的东西很多啦只有两个人绝对搬不完(挥手)你忍心让我一个人搬吗我可是大家最~喜欢的班宠耶』

……我是哪里来的驼兽吗?

『清单在哪边?我怎麽都没看到?』

『等一下头发卡进手环了』

为什麽头发会卡进手环?我记的薰是短发,除非她伸手拨头发,或是她的短发一夕之间长长,不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卡进手环里吧?

虽然心中无限疑问,我还是静静等待她的回音。

『好了大家已经在班Line里讨论过了啊』

嗯?我怎麽都不知道?等等,我们有班Line吗?喔,难不成我不在班Line里?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好吧,我帮你找书一起来帮忙。』

『好(OK)』

看在她有心主动提起的份上,这次再为她出一次力吧……前提是她得认真看待追到书这件事。

『只不过,你要用什麽藉口?』

『藉口(惊)?』

『就是「我这个最~可爱的班宠(哭笑不得)总不能直接去约他吧(叉叉)?别人会说闲话的(哭脸)所以我得要叫那个龙套仔帮我想个藉口(一闪一闪),我才能接近书(大心)」的藉口(一闪一闪)。』

我煞费苦心地敲打出一段类似薰会写的短信送出,结果回应我的是短暂的沉默。

过了半分钟,一个简短的对话框跳了出来。

『你好恶心』

难得看到薰不用表情符号……等一下,这是不是代表她生气了?这肯定代表她生气了吧!

我心头一阵慌张。不妙,我只是想模仿一下她的语气,难道玩过头了……

我赶紧在对话框里打上「对不起」,所幸正当我要按下送出键的时候,手机又一阵震动。

『我才不会像这样打字咧表情符号太多了』

有回覆代表应该没有不爽吧?好险,刚才我差点就想打开浏览器,搜寻「聊天踩到女生地雷怎麽办」。这样我就会查到各大论坛还有内容农场的连结,然後赫然察觉自己有多可笑……她没有生气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所以你有想到理由吗?』

『我没特别去想……』

『那麽我帮你想。』

我放下手机,盯着正拨放着野生动物纪录片的电视萤幕思索。

画面上信天翁的幼雏正在学习展翅高飞。注视着雏鸟青涩地展开那双黑色的翅膀,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点子。

『你那边那只麻雀还好吗?能飞了吗?』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耶怎麽了?』

『那,你会想要和书两人独处吗?』

……讯息框再次陷入沉默。於是我继续输入内文。然而,触控键盘用起来还是不习惯。

「啧……」

我放弃在对话框里长篇大论,取而代之地按下了右上角的通话键。

和刚才良久的沉默不同,电话立刻接通了。

「喂?」

『啊,喂?呜……你干嘛……突然打电话过来啊?』

话筒里传来薰有点讶异,且支吾不清的声音。

「只是要说的内容有点多,所以直接用说的好了。不方便吗?」

『……不是啦,只是会在睡前通电话,一般都是……』

薰的声音如沉入水底一样渐弱,最後被背景的沙沙杂讯取而代之。

「都是什麽?」

『不重要……所以,你说打算怎麽做?』

「把书约出来的部分,你先到班级群组发一个文,说你明天要买的材料有点多,希望能有人来帮忙搬,有意愿的私讯你。」

『欸?可是这样……』

不等薰对我的计画提出疑问,我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我会装作没看清楚,在你的讯息下面留言说我会去帮忙,这样书就会跟着来了。」

『总觉得你这样说得斩钉截铁,有点恶心耶。』

话筒对面传来不敢恭维的声音,但我不以为意。

『……而且,会不会有很多人私讯我啊?』

「我想是不会。」

『真的?』

「因为是私讯。所以班上同学不会知道其他人会不会去,而没打算去的人也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在这种没有人情压力的状况下,一般而言是不会有人自告奋勇的。」

『……虽然很过分,但好像真的是这样。』

没错,不要小看人类的劣根性。

像是我,就算是在班上当众募集自愿者,也绝对不会举手。不过说到底,我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交情好到能给我施加人情压力的人,所以这个例子不准就是了。

「再者,就算有闲杂人等,你也可以跟她说『帮手已经找齐了,谢谢』,反正有谁去,有几个人去大家都不会知道。」

『薰~你在跟谁说话?小美吗?』

正当我认真向薰解释的时候,对话背景里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

话筒的另一端忽然像是草原上察觉到危险的羚羊般静止了。

当我开始怀疑现在是什麽情况时,薰忽然以含糊,不像是她平常模样的声音回话。

『嗯……喔,我周末要出去!』

『是去图书馆吗?』

『啊,差不多。』

随着那个声音回了声『好』,薰的声音再次回到听筒里。

『好了,你继续。』

呃,去图书馆跟去商店街购物差不多吗?不过,还是先不要追究好了……

『至於买来的美术材料也要找地方放吧?所以你就可以叫我们先放到你家。接着我会找藉口先走,剩下就交给你安排。如何?』

『嗯……要到家里来啊……』

「怎麽了?计画执行上有什麽困难吗?」

『喔,没有啦!』

薰以格外开朗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端回应我。

『不过你居然这麽热衷地出主意,总觉得有点奇怪。』

「有什麽奇怪的?这是我接下来的工作。」

我不带感情地回话,同时把背後的靠枕移动了一下。

『也是啦。』

沉默短暂地降临於我们之间。

「那,就这样决定了?」

『嗯。』

「啊,对了。」

『什麽?』

「你怎麽突然不用表情符号了?」

『……』

「……」

『嘟嘟嘟……』

「挂断了!?」

我困惑地放下手机後,才想到我们还没决定时间地点。

『那,明天的时间集合地点是?』

这次又过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我皱着眉头继续等着讯息,直到对话框顶端跳出「十分钟前上线」的提示,话框下角「已读」的魔法符号也没有出现。

「就这样不回了!?」

莫名其妙……我把手机放下,拿起汤匙想继续吃饭的时候,才发觉刚刚还热腾腾的炒饭已经冷掉了。

失去温度的米饭变的黏糊糊,尝起来格外凄凉。

电视依旧肤浅地喧哗着。

我刚刚说错了什麽话吗?

我看着手机一片黑暗的画面,恰巧如镜子一般映出了我不安的脸孔。

隔着萤幕,再怎麽凝视也接收不到对方的神情。

失去语气和目光的帮助,文字能够表达的意义就变得极为有限。

而无法了解对方在想些什麽,是如此的让我恐惧。

——孤独——

忽然,这两个字再次钻入我的意识。我摇了摇头,想把挥之不去的记忆甩出脑海。

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怎麽看待我那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像这样不踏实的浮躁感使得我格外焦虑。

即使经验法则告诉我,自己大部分犯下的错、说错的话对别人而言恐怕都是微不足道,说不定对方睡了一觉就忘得一乾二净,我却还是不能原谅自己。

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在幼稚园主办的义卖上买走了同学想要的卡通公仔。当对方好不容易跟家长凑齐钱赶回来,却发现东西被我买走时,立刻嚎啕大哭。虽然现在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错,但当时那位妈妈微跫的眉头、虚伪的微笑、和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是黏在我眼皮底下,在我闭上眼睛时冷不防闪现在脑海里。

回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被我牢牢记住的尽是我犯错时,对方脸上微妙的神情。

误以为没人在排队,排进空位後才发现是後面的人忘了前进时,对方脸上敢怒不敢言的尴尬眼神。

买了喜欢的零食,母亲却斥责我不要乱花钱时的神情。

向老师检举同学作弊时,老师脸上局促的表情。

在爸妈不合闹离婚的时期,童言童语地说出要「跟妈妈走」时,父亲脸上的五味杂陈。

当然还有和她道别时,她脸上的泪水。

如果说,一个人的人生是由过去所构成,那麽我的人生想必是由100%的错误所组成吧?

而我就这样踩过这些曾犯下的错,背负着自责继续往前走。

就像百分百纯果汁那样——才怪,由浓缩果汁稀释而成的「纯果汁」才没资格自称纯果汁。

「啊,对了,还没喂你。」

我连忙逃离餐桌,走到电视柜前。

宇家的老式映像管电视并不是放在电视柜的正中央,而是边缘。在原本该摆电视的地方,放了一只宽约五尺左右的大鱼缸。

鱼缸里一条美丽的红龙正优游着,和这个阴冷狭小的家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听到我的声音,牠就把头转向我,口中吐出一个大泡泡。

「抱歉啦,我现在就喂你,阿鱼。」

我从旁边的小鱼缸捞出好几条朱文锦,娇小的饲料鱼在鱼网中挣扎了几下,就被我扔进大水缸中。

这条红龙是老爸以前的朋友躲债潜逃前,偷偷交给他的。还记得他跟老爸说「先帮我养一年,我避避风头後就回来」,到现在也不知道几年过去,我想他要不是已经逃到海峡的另一边,就是定居在海景第一排的水泥别墅中了吧。

其实长大後,我觉得这条鱼应该是赔偿,是这位朋友逃走前给借了他好几十万的老爸一点歉意。妈妈也曾为了要不要卖掉牠和爸爸在深夜中吵了好几次架,可是父亲仍然坚持「那位朋友会回来的」而把阿鱼留下。

而那些吵架内容都烙印在我当年夜里,被哭骂声惊醒的耳膜上,成为回忆挥之不去。

我叹了口气,注意到在鱼缸角落的两条朱文锦。

这两条饲料鱼不但没被阿鱼吃掉,还在不知不觉间长到一根拇指的大小,搞的我还得每天帮牠们撒小鱼饲料。

阿文颜色偏白,身上有许多黑斑;阿锦的体色是纯然的橘色,可惜常常拖着一条长长的鱼粪游来游去,有碍观瞻。难道金鱼没有括约肌吗……

我始终搞不懂阿鱼当初为什麽不吃掉他们两个,可能是不好吃吧?或是牠们和牠签订了契约成为魔法少女?

不过追究这些问题也没用。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同样,子非余,焉知余之乐、余之忧、余之喜、余之悲?

我想或许那时我并没有说错。

虽然我被晴姐逼问时心里是觉得,我们两人或许某处是相似的吧?

这个逻辑很可能是错误的。然而姑且不论思路,以结果来说,我必定是正确的。

因为生在世上,每个人都注定孤独。

炒饭还是冰起来明晚热过再吃吧,我今天没什麽食慾。一定是书的什锦炒蛋害的,铁定没错。

一定是书搞的鬼!我就像哈特利一样一口咬定,同时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今天累死了,还是早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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