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虞我诈争名利,
最是难惹尚书郎。」
这两句,是朝廷百官私下对南宫玺的评语。
要听听平名百姓的吗?
「尚书奏表菅人命,
冷血无情胜阎王。」
不管从哪看,似乎,人们的眼中,「南宫玺」这三个字,都扯不上一个「好」字;不是不斗,是斗不过也惹不起,除去悲悯之心,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若是与他道不同,还要慎防别挡着他的路;否则,虽然他手不握刃、不拿刀,但光提笔跟开口,已能借刀杀人於无形,末了,还能拂拂衣袖,抽身於千里之外,咎之无辄。
这样的人怎能不树敌?树!他敌人可多着,许多双眼睛都在等看他哪天一脚踏进别人设的陷井,或是被自己丧心所为之事反噬;然而,他依然能在朝廷上立足稳当、官途蒸蒸日上,除了他有牵一发而能动全身之能力以外,他根本没有把柄疏漏其外。
当官的,很多清高一世,却因酒因色而晚节不保;但南宫玺虽会利用酒色使人陷身於危难,自个儿倒是无从迷惑起,淡定得很。
因此,原本穆月华以为她要是逃不出南宫府,在被砍头之前八成就是被打入冷宫,任由一群妻妾辱骂欺侮,必需看尽所有在书里曾见过的抓发拔甲还有扔花瓶情节,以致於她当初在马车上还未睡着之前,不断想着应对之术。
可惜偌大的南宫府里,房间甚多,妻妾却没有成群。
「只有我一个?」她双手撑在桌案前,不顾自己的夫君笔墨方沾,正要书写於宣纸之上,这一个惊问,害得南宫玺笔尖黑墨滴染而下,脏了案桌,也废了整张纸。
南宫玺放下毛笔,将宣纸揉了揉,扔於旁,看向她。
「是,只有你一个夫人。」
只有她这个用完午膳,就说要去与其她「姊妹」打打招呼,以求往後日子可以好过点,然後花了几个时辰之後,再跑到书房来,再次忘记要通报敲门,直接闯进房直奔到他跟前,惊讶质问他的夫人。
「那你前面娶的呢?该不会都被你弃屍於花苑里的大井里?」那口井又大又深,问下人,水也不是从那井打上来的,所以,是拿来弃屍用的?
南宫玺不得不佩服她的想像力。
他笑着对她说:「放心,若那口井是这般用途,你绝得是第一个被扔下去的。」
喔,所以,他是说她是他娶的第一个罗?
那这时候好不好再问「那我会是最後一个吗?」这种话呢?
「我以为,凭你在外的恶评,应是染指过不少女子,居然我是你第一个娶的?」
南宫玺斜斜白她一眼,重新振笔。
「你本来不是我第一个娶的,还记得吗?我第一个娶的,应该是穆月诗。」
唉,好煞风景啊!她居然有点点妒忌起自己的姊姊了。
穆月华藏起自己小小的失落感,再问:
「一般男子到你这个年岁,即便无妾,也有妻儿或妻女了,难不成你……」她欲言又止。
南宫玺字写到一半,顿了下,抬眼瞧她。
「我以为,中午时澡盆里,已经很清楚说明我性好女色了。」
知道她很能想、很会想,但方向常常搞错,因此,他特地举例让她稍有判断依据。
想不到,她马上脸一红,双手捂住脸颊,一时半刻答不上话。
平时粗枝大叶的,但害羞起来便跟一般女子无异。南宫玺笑着继续写字。
再待在这儿,穆月华觉得自己的脸都可以煮鸡蛋了!她开口问道:
「那个,後面马房里的马,我是否可骑?」
南宫玺思索了一下。
「行,但让阿贵指示你哪几匹马尚未驯服的你不可骑,另外,不得出南宫家大门一步。」他严肃吩咐。
「行,我知道,出去了就纸包不住火了,会连累到你,我知道的。」她说。
南宫玺摆摆手让她退下,他没告诉她,要连累到他并非易事,他有的是方法可以解套,让她不要出门,为的是她的安全。
才经过一夜,南宫玺自己都很讶异,居然这麽快就在为一个素未谋面,还欺骗混进南宫家的穆月华着想。
忍不住地,他想到午膳前她贪吃的模样,纸刚写完一张,他便唤来几名丫鬟,问了最近仿间流行的甜品点心是哪几款?
那贪吃的模样其实还满耐看的,呵!
「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啊!」阿贵拉着一匹黑马的强绳正在与穆月华做拉扯。
穆月华一手握住同一条强绳,另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
「放心啦!没事,我在穆家都不知道驯过几只野性忒强的野马了,真的无碍!」
阿贵仍然摇头。「行不通、行不通。夫人,这马不是野马,是主子的马,牠只听命於主子,其他谁都不认啊!」
「唉,那是你们不敢驯牠,因为牠是南宫玺的,你让我试试,我试一试,说不定,从今天以後,这马不只听南宫玺的,也听我的呢!」
阿贵使劲地摇,快把颈子给摇断了。
「这马太有自己的主见了,很难听令於他人的。」
「那南宫玺呢?」无头无尾的,穆月华抛出这麽一个问句。
「啥?」阿贵自然不明所以。
「南宫玺也很有主见啊!」穆月华开始引导。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冗长的拉扯中,两人总算有一致的论点,阿贵自是不疑有它地点头称是。「就像这匹马一样。」
嘿!抓到小尾巴了吧!穆月华伸出手指,指着阿贵的鼻头。
「吼~~~你说你家主子跟马一样?你居然把你家主子比喻成马?」
阿贵一个惊醒,使劲摇着头否认。
「不不不不不!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来不及了,阿贵,念在你忠心耿耿的份儿上,这样吧!这只马交给我,我就不与你主子说去。如何?」
阿贵愣在当场,无法反应。他是被要胁了吗?
「阿贵,」见他不言不语,穆月华只好再接再励。「後苑那口井挺大的,平常也不是拿来打水用的,你说,要是南宫玺知道在你眼里他跟这匹马没什麽两样,你觉得你的下场……」
阿贵打了个冷颤。
他可没天真到以为,他侍奉南宫玺几十载,南宫玺就会对他手下留情。
「夫人,老奴这是怕您受伤啊!」
穆月华拍了拍阿贵的肩:「没事、没事,放心,我经验丰富,我可以的。」她不断再三保证。
迫於无奈加被威胁,阿贵最後只能放开强绳,把高大的黑马交给穆月华,并不住地叮嘱:「夫人,您真的真的要千万小心啊!这只马可是伤过人的。」而且,那人到现在还瘫在床上,需要人把屎把尿呢!
穆月华玩性大起,根本不在意阿贵的警告。「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去忙!」她挥挥手,赶他走,但阿贵一转身,又被叫回来。
「等等、等等,阿贵,我跟你说,千万、千万,先别让你主子知道我骑他的马喔!」
「喔?为什麽?」
「傻啊!」她轻拍了一下他鬓角泛白的头,很像有一回事的样子说:「当然是想给他个惊喜啊!等我驯好这匹马,我再亲自告诉他,你别给我走漏风声喔!」她食指在唇上比了比,阿贵点点头。
这夫人还真有心,居然想帮主子驯马,哈,他还以为她是怕被主子骂呢!
阿贵离开之後,穆月华才放心地开始与马匹互动。
叫阿贵不要告诉南宫玺,当然是怕被骂啊!开玩笑,他稍早就警告过她,没被驯服的马她不能骑了。
但生性好动的她,自认马术一流,也真的到现在还没有她无法驯服的马儿,所以,一知道这匹黑马是南宫玺独有的,她便想挑战一下。
马儿似乎没把她看在眼里,朝着她的脸猛喷气,也故意跟她拉强绳的方向反逆,表现出来的意思就是「别想驯服我」!
但穆月华兴致未减,先是软语诱哄、轻摸抚触,再拿饲粮惑之,而且马儿爱吃甜,她还特别拿了糖块儿来呢!
但这匹名叫「追月」的黑马,不买单就是不买单,不管穆月华如何哄骗,牠大爷神气得紧,什麽都不放在眼里,只用两管鼻管对着她不住喷气。
「马儿乖乖、你乖乖喔,给我点面子,让我可以去你主人面前邀点功啊!我虽然要美色没有,要才学大概还要花八百年,但这点功夫是有的,总让我有些什麽可以在他面前炫耀的嘛!」
但不管穆月华如何三跪九叩地在追月面前请求,追月还是只会把马脸撇向一边,前脚抬抬扯扯强绳,表明牠无法被求之以情的清高马节。
最後,穆月华也失去了些耐性,再也不管追月是否愿意,硬是用了功夫手脚给牠骑了上去。
这下可好,追月是会认屁股的,牠的座骑向来只有南宫玺可以坐,这女子是打哪来?跟牠很熟吗?
追月开始抬起了前脚,使颈地踢,再换後脚,用力地甩,就是想把穆月华给从马背甩下来。
「哼!本姑娘可不是只有这点能耐,比你还有野性的马我都骑过,想这样就把我给甩下来吗?你太天真了!」
讲这番话实则是在给自己打气加油的,但她忘记,任何畜牲养久了,多少都通点人性的,只要有人性,就有个性,刚刚好,追月的个性,很经不起激。
只见追月拔蹄开始逛奔,而且刻意与穆月华拉强绳的方向相反,还故意时不时狠狠地抬踢一下马蹄,弄得马背上的穆月华双手早已无法稳稳妥妥地抓好强绳了。
「追月,你停一停!你停一停啊!」就算她使力猛力地扯动着强绳,追月非但不停下来,反而更用力跳动、奔驰,而且老往石柱冲去,然後刻意在快要撞上之际再快速擦闪而过。
几番折腾下来,穆月华不仅没有驯服追月,双手还因而把手掌的皮给磨破了,都见血了!
马场以外的回廊里,某人习完字,准备出门会见几位官僚同仁,商议几椿要事,命人将追月备妥,以便稍後上马。
但是……
「主、主子,老奴可否帮您另备马匹?」阿贵头低得很低,颤声问道。
「另备?追月怎麽了吗?生病了吗?」偶尔马会生生病,很正常,南宫玺也只是随口问问。
但做下人的岂有胆量去欺瞒主上?阿贵结结巴巴,心中谨记着夫人交待;但南宫玺再次追问後,做下人的他也不得不吐实。
「禀主子,是夫人她……」阿贵照实讲了原因,冷汗一滴一滴冒着。
「那现在夫人跟追月呢?」
「啊、主主主、主子,您真是问到重点了,适才老奴去备马时,瞧见……瞧见夫人她、她……」
「她如何?说!」轻声说着重话,南宫玺面容淡然,但不容马虎。
「夫人她正与追月搏斗之中……」
「搏斗?」一个女人跟马?
阿贵头低得更低了。「是……」
「我去看看。」南宫玺说。
「不、呃,主子,老奴的意思是说,您的事情比较重要,今天就先乘另一马匹,稍晚老奴会命负责马场的下人们与老奴一同前去帮忙夫人的。」
南宫玺脚步只停留了片刻,便道:「不用了,替我命人去城郊处『吟醉酒楼』通告那些人,今天的会面,取消!」
阿贵惊讶地挺直了身子。「取消?」主子要做的事,向来不容延宕,更别说为了个女子将要事排除在外了。
可现在,他说「取消」!
「对,取消。现在,我要去马场。」看看他的宝贝马儿被折磨成个什麽样了!
一到马场,只见满地乱沙,沙上的蹄子像马儿发了疯似地,乱无章法、横冲直撞,但却完全不见马踪?
「穆月华!穆月华!」南宫玺边走在乱沙上,边叫着。
人没出声,倒是认得主人声音的追月出声了。
这个嘶鸣声让南宫玺听了有种不详之感,他加快脚步,往声音方向走去。
南宫玺的後头,自当也跟着阿贵及几名下人,阿贵揪着心口,很怕夫人发现露了马脚之後,真的会跟主子打报告,说他形容主子的性子跟追月一个样,他战战竞竞地跟在後头,心中浮现一百个自己死在主子手上的惨况。
一票人直到走到了马场外围一处放置老旧马器的角落,才各个瞪大着眼珠子,瞧着那双双躺在沙上,都已灰头土脸还在垂死挣扎的人跟马。
「夫、夫人?」阿贵不敢相信,上午才净完身的,怎麽这回儿可以把自己弄得比晨起那时还狼狈?
「阿贵,快!快帮我找找,拿个什麽来把追月綑住,牠不服我,我就不让牠起来!」被追月侧倒的巨大身躯给压着的穆月华,一边死命拉着强绳,不让追月爬起,一边吃力地说。
一群下人害怕地瞥看南宫玺,以为主子会大发脾气。
但南宫玺只是挂着浅笑,上前,曲身睨看快被马儿给压坏的穆月华。
「我的夫人,你不让追月起来,你也起不来,可知?」
「知!当然知啊!」穆月华清楚地点头道:「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牠要是不服我,我就不让牠起来!」
就算意志力再强,一介女子的弱小身躯,怎堪一匹马这样一直压着?
南宫玺笑叹地挺直身子,说:「既然如此,好吧!如你所愿。」
「蛤?」
在穆月华还不懂他要如何如她所愿时,只听见南宫玺命身後下人道:
「来人,去取剑来,将追月杀了。」
他平淡地下令,众人倒是掉尽下巴。
连原本还在死命跟穆月华抗争的追月都傻了。
「什、什麽!将、将追月杀了?」下人们不敢置信地重覆问道。
没听错吧?没听错吧?追月可是跟了主子快十年的好马啊!除了性子倔了点外,对主子可是忠贞不二;现在,主子居然下令将牠给杀了?
穆月华也不例外,她瞪着他。
「杀追月?何必杀?我只是要牠服我,又不是要牠死。」这玩笑也开太太太大了吧?
「你是打算花一整日的时间跟匹马讲道理吗?人尚有听不懂人话的时候,更何况是畜牲?」南宫玺笑着反问。
「既然我对听不懂我话的人尚且『挡我者死』了,又更何况是对匹马呢?」
穆月华听了他的说法,立马放开手上强绳,然後要下人们速速将追月牵回马厮安抚好,自己则扶着腰、撑着地,稍嫌吃力地从地上爬起。
再不放马,马真的要死於非命了。
她可不想只是因为自己一时的好胜心,害了一条生命啊!
「你看看你,」她一边拍去衣上尘土,一边对南宫玺说:「草菅生命还能一副谈笑风声的模样,怎这样冷血啊?追月要是听得懂人话,肯定觉得跟错主子了。」她突然觉得追月好可怜。
南宫玺被这样说,不怒反笑:「先别急着为牠抱不平,你不就也嫁错人了?」
穆月华愣了一下,承认说对也不是,说不对也不是,反被将了一军。
「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有点人性吗?」她瞪了他一眼。「喏,追月我不驯牠了,你别苛待牠啊!」
深怕自个儿一转身,是不是他就要对追月下毒手了,穆月华不忘叮咛。
「刚刚死拉着牠不放,一定要牠就范的,可不是我,怎说我会苛待牠呢?」
穆月华再瞪了他一眼,摇摇头。
能在是非稔多的官场中打滚还一路滚成红人,她铁定是说不过他的。
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儿绕,穆月华抖了抖沾满尘泥的衣裙,说:
「我得再净身一次了。」
南宫玺点点头,转身先行离开。
穆月华以为,他是去忙他的事了,然而,没多久,当她走到澡间衣服都脱到剩下衬衣之时,才蓦然发现,自己的相公已等在澡盆旁。
夫妻共浴代表的是感情好,可是对於穆月华来说,她和南宫玺从一开始就并非走正当途径成为夫妻的。
当她不得不背对他将衣物全部缷下时,她想立刻就跳入澡盆之中,多少掩盖一下自己的春光。
但南宫玺却拉住她,没准让她马上入澡池。
她光裸着身子,羞臊地闭起双眼,以为他准备行使他身为夫君的权利……
南宫玺无讳无避地贴近她,捥起袖子,先将她的纤白玉臂拉来瞧了瞧。
刚刚跟追月那样玩,她身上不意外已是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当他轻轻触碰时,她没吭一声,最多皱皱眉头,可见昔日也经常是弄得一身伤,不太懂得爱惜自己。
南宫玺拿来早先命下人准备的药膏,帮她全身一处一处地上药。
「这些擦伤碰到洗澡水会容易留疤,先用这些药膏涂抹其上,就较不至於让伤口直接碰到水了。」南宫玺解释。
被赤裸裸地触碰着,穆月华一开始还会双手遮遮掩掩,尤其当他触碰的是较为私密的地方,但感觉他似乎就只是像位医者在帮病患处理伤口般淡定自若,她忍不住睁开眼,细看他为她上药的样子。
微微敛起的双眉眉色如墨型如飞剑,一双英姿焕发的炯炯双眼专注凝视着她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於羞赧之外的,是对他这份专注神情的赏悦,这认认真真的样子,让人不禁跟着静默就怕多了叨嚘给他。
可是呀可是,他可是外头人人畏惧的南宫尚书啊!现在这样的尚书,居然只是专心地在帮她的伤口上药!
「你是我的夫君耶!」她发出感叹。
南宫玺抬眼瞧她一下。「是啊,请多指教。」呵,瞧她那副傻样。
「你真的是我的夫君耶!」她再次语带幸福地叹道。
这次,南宫玺正眼瞧她,问:「怎麽就不怕我呢?我冷血又风评不好,哪天你就像追月一样,我说杀就能杀,怎麽办呢?」
几番交谈下来,他深知她不同於一般女子,只见穆月华歪头认真想了下,然後笑回:「跟姊姊交换嫁过来之後,就已经置生死於度外了,我努力争取活命机会,但一切还是得听天由命,所以,哪天要是真如你所说,要夺我性命,我也当是还给你就好,本就欠你一条。」
南宫玺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说道:「说得好像很能云淡风轻似的,万一是已经爱上我了,就怕不是那麽看得开了。」
爱上他?穆月华瞧着他认真替她上药的侧脸。会爱上他吗?
长得俊归俊,但既不算是个好人,还是一个善於算计的人,爱上这样的人,好吗?
「怎麽,要想那麽久?没有可能吗?」她的一语不发,引得他好奇追问。
穆月华乖乖地让他换只胳臂上药,小小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知道,但说『有可能』好像很危险。」
对於她总是心直口快的回话方式,南宫玺总算知道为何自己短短时间里,就能为了她排除原本既定的商议行程。
在他的世界中,攻於心计是生存本能,一句话入耳,要反覆思索,一句话出口,要八面玲珑,一举手一投足,皆要想好是否误入别人设好的陷井,这样的生存方式,他得心应手,但与她相处,才发现自己原来那样活着很累。
跟她,他不必费这些心思,还很容易被她取悦。所以,值得他把其它要事往後挪延。
「呵呵,怎麽个危险法?」原来,看起来傻不咙咚的她,还是有危机意识的。怕哪天像追月一样,有可能死於他一张嘴下的令吗?
但南宫玺太小看穆月华的「单纯」了。穆月华回道:
「如果哪天真的爱上你,我可能就会开始担心自己长得不够漂亮怎麽办?书读得不够多无法跟你吟诗作对怎麽办?太粗鲁跟你比配不上怎麽办?或是,哪天你看到我那漂亮的姊姊了……怎麽办……」
那许多个「怎麽办」里,没有一条是南宫玺料想到的。
他破口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担心的居然是这些而已吗?」
穆月华不是很愉悦地瞪他一眼。
「什麽『这些而已』,要担心的很多耶!光想,就觉得『爱上你』这件事很危险。」
「不值得为我冒个险吗?」
将她身上的伤都上好药後,穆月後一个回身轻跳,立刻将自己浸泡入浴盆当中,不露半点春色。
南宫玺搬来一张椅子,优雅地长腿交叉坐於椅上,就像在观赏她浴沐一样。
穆月华一边用浴巾小心掩盖着水下春光,一边尽量不要动作太大地洗澡,伤口虽然上过药,但一碰热水,难免还是会刺疼。
「冒险?」她皱眉反问。
「是呀,就像你的姊姊为了她的情郎一样,甘冒欺君罪名、逃婚私通罪刑,也要跟她的情郎守在一起。」
穆月华想了想,点点头。「的确,我当初也问过姊姊,那个男子值得她冒这个险吗?姊姊毫不犹豫点头。但是,再问她,他哪值得冒?姊姊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穆月华看向他。
「你呢?你能回答我吗?你为什麽值得我冒这个险?」
南宫玺那双俊眸瞅住她,笑容加深,跟她的姊姊一样,但笑不语。
这个世界,有太多东西是用名用利便可取得,唯独一个人的真心,难夺。
他自己的如此,她的呢?单纯如她,不知道好不好诱拐?
只是,在决定诱拐之前,他倒是要好好想想,是自己太闲了吗?或是拐到她的真心有何益处?否则,为何自己会有此打算?
新婚燕尔,当初皇上在许下这门亲事时,就说了,南宫家与穆家一结为亲家,就放南宫玺七日假期,好在家与新婚娘子培养培养感情。
但七日过後,南宫玺才上朝,早预想得到的问题便随之而来。
「尚书郎,尊夫人的美是否真是洛阳第一美?」还没见过穆月诗的人如此问道。
「尚书郎,尊夫人的琴棋书画是否真如传言,无一不精通?」很想教自家女儿跟着学习当榜样的人忙问。
「尚书郎,除了美貌之外,您最欣赏尊夫人哪一点?」不知道是谁问的,问得好!
「直爽!」南宫玺毫不迟疑地答道。
然後他的眼光排开众人,看了一眼就站在厅廊另一侧的穆老爷,奇怪,明明就是穆家第一次嫁女儿,嫁的还是洛阳第一美的女儿,怎麽就不学大家来问问他,新娘子可好?
南宫玺淡笑着紧盯穆老爷,後者两眼聚睛汇神地专注在朝堂之上,那金龙大座尚无皇子落坐,难得他老人家居然没和别人闲话家常,等皇上上朝等得很专心。
「穆大人。」南宫玺决定主动出击,他挪动脚步,向穆老爷走去。
直视前方朝堂的穆老爷,眼角余光不停闪动,感觉尚书郎朝他愈走愈近了,他冷汗直流,极力压下全身因恐惧而来的颤抖。
当南宫玺双脚站定在他身旁,正打算开口时,穆老爷身一转,掬躬弯腰低头问候一气呵成!
「尚书郎晨安,新婚是否还愉快?希望月诗没有令尚书郎失望。」
南宫玺眼眨了眨,保持着淡笑没有太多情绪,他双手扶着穆老爷作揖的老手很是轻柔,如同他的语气一般。
「新娘很好,除了外貌和传统女德之外,我无可挑剔。」他一字一字,字正腔圆地答道,说给除了穆老爷外,还有其他在场的同僚们听。
「哇!尚书郎不愧是尚书郎,人人称羡恨不得能占为……喔,不,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羡慕尚书郎能娶到如此美丽的尊夫人,但尚书郎欣赏的,却不是庸俗的外貌,而是内涵啊!」
差点说出心里话的,是刚入仕朝廷为官的宫里新血,想必已把这里的生态摸个精透,才知要拍马屁当先拍尚书郎的马屁。
但这个新血的话,却使穆老爷额际冷汗滴下一滴,落在尚书郎的鞋上。
「岳父,您身体可还好?抖得厉害啊!」南宫玺加深了笑容,亲切问候。
「好、好好、还好还好!」穆老爷抖抖抖地说。
「以前这女儿都待在家中服伺您,嫁来南宫府後,您一定觉得寂寞,要不今天随我回南宫家,见见内人?」南宫玺问。
穆老爷惊恐地站直了身子,慌忙摇手。
「不不不不不不,这……尚书郎要辅佐皇上的事还有很多,就不必大费周章地招待老夫,这女儿我看了十几载,也够了。」
南宫玺挑眉,是作贼心虚不敢看?还是偏心的关系?这样子摆明知道是谁嫁给他,但却打算装傻到底吗?
「那麽,我带内子回娘家……」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穆老爷再次用力拒绝,旁人都觉得古怪了,他赶忙压底刚不小心拔高的音调。
「南宫府距离在下家里又不是几步路而已,省下、省下,我知道月诗她在南宫家一定是养尊处忧,被您悉心照顾,这样已足、已足。」
是吗?南宫玺笑看穆老爷,後者再一颗冷汗落下。
接着,皇上上朝,所有文武百官便各就各位。
「爱卿,」总是一脸病容,连一身龙袍都稍嫌宽大的年轻皇子,问向南宫玺。
「朕替你择的这门亲事,你可满意?」
「回皇--」「上」字未出口,南宫玺已被人抢了话。
「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皇上疑惑地看向廊端另一侧。
抢着答话的,居然是穆老爷。
「穆大人,看不出来你对此椿婚事如此赞赏啊!回想起当初,你还要朕多方考量,说什麽家里长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恐见识不多、服侍不周,怎麽,今儿个倒抢在咱们新郎前头,美赞这婚事了?」
「这……」穆老爷因一时心急口快,怕南宫玺会道出些什麽不能为人知的事情,所以抢着先回答,现在被逼着质问,倒无法马上说出个所以然来。
「大抵是,」这次,换南宫玺抢答了:「在下肚量如宰相撑船般大,不拘泥於小节,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即可通融的关系吧!」说完,还看向早已汗流夹背的穆老爷一眼。
「『岳父』,是吗?」
能说不是吗?纵使南宫玺刚一长串对自我的论述,无一项在场者能认同,穆老爷还是只能点着头称:「是是是,是这样,没错。」
南宫玺的嘴一张一阖,可是能让他项上人头马上点地的呀!就算他现在说他其实是女的,他也会说「是」的。
一脸慵容却难藏轩昴气宇的年轻皇子,只手托颚撑在龙椅扶手上,谑笑道:「唉呀,我的心腹居然在一个假期回来後性子转了呀?那个针眼不容粒沙、擅长在舞文弄墨之间便定人生死,而且心眼小到八百年前占你茅坑的事儿都不会忘的我的心腹,尚书郎,去哪儿呢?」
皇上形容得真好,可惜没人敢拍案叫绝,否则遗言来不及拟便可能一命呜呼。但当事者倒还好,对於皇上精辟到底的阐述,仅微微一笑,回道:
「不远、不远,臣一向忠於自我,但都娶妻入门了,性子总得圆滑点、为人处事总得成熟些,但臣知,『莫忘初衷』啊!」
听出弦外之音,知道一路帮自己过关斩将,抢下皇位的爱臣没变,皇子放心不少。
皇子放心,但穆老爷可是忐忑非常,他只能努力维持镇定,不露一丝异色,免得尚书郎还没把事情给抖出来前,自己就先招人疑窦了。
今儿个朝上,穆老爷都是这样心里头七上八下地低调再低调,任何议事与建言,他皆附尚书郎和皇上的议,虽然平时也就这样趋炎附势了,但今後得格外小心留意啊!
早朝结束,南宫玺眼角余光注意到穆老爷离开得特别急、特别早,几乎没有留下来与同僚们打打交道,他会心地只留唇角一抹浅笑,继续与人商议着政事。
他知道穆老爷在怕什麽,但同时也知道,若过了今天他没说出实情,那他等於也一同背起了欺君之罪。
在今天上朝之前,他心思里总是本能分析比较着,说出实情,与不说出实情,哪一种决策对自己有利?哪一种选择可为自己铺上些什麽後路?
但直到上了朝,见着了装傻的岳父,那前几日所有的分析比较全抛到了脑後,余下在意的,只有穆老爷那抵死不见穆月华的样子。
不用多作揣测或推敲,这老头明显偏爱长女呵!
可家里那只傻蛋,却冒足了生命危险,成全自个儿姊姊的爱情,和老父被皇上交待的旨令,完全将自己的安全和未来给抛到了九宵云外,似没人珍惜般。
说不出来,却明确知道,自己,正为家里那只傻蛋心微微疼着。
离开皇宫,驾车打道回府,马蹄尚未停下,远远就见大门口伫着一个引领企盼的人影。
南宫玺不悦地皱起眉头,命马夫加重鞭打,让马儿快一点到。
马车还没停稳,南宫玺已一跃而下,站在门口的穆月华惊呼一声:「你小心点、小心点,又不是习武的身子,跳这麽大力,危险啊!」
南宫玺瞪了她一眼。「你才危险!还不快进去。」
穆月华被他推着往後退回到南宫家大门里。
「这里耳目众多,你大剌剌站在这里,是想昭告全天下,洛阳第一美女原来长这样,引起大家对美丑评监标准一番议论,进而引起皇上的兴趣,召你进宫,好让整起『代嫁』事件曝光,直接让『南宫家』和『穆家』被诸连九族对吗?」
穆月华很仔细听着,好跟上他速度飞快的思绪,末了,叹了口气:
「就只是想问问今天上朝的状况,一时粗心大意给忘了,哪那麽多阴谋啊!」而且兜了一整圈
儿只为了让自己的项上人头落地,何必?
南宫玺没好气地再瞪了她一眼,这才拂袖往书房走去。
穆月华跟在後头,没有主母形象地大踏步走着,不是跟在他身後,而是赶至他的身旁,问:
「如何?如何?皇上可查觉有异?我爹可安好?」
南宫玺没停下脚步,侧守瞄了她一眼,复又转身看向前,一面回答她:
「皇上安好,你爹知道有异。」
「唉唉唉,你怎麽答的跟我问的相反?」
南宫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她。
「不,我是答出你心中想问的。」
穆月华怔了怔。他怎能如此洞悉人心?
南宫玺加以说明:「从你决定代姊姊嫁来的那一刻起,你早已置自己生命於度外,皇上要是觉得有异,不用等我回来,南宫府早被衙门里的人包围,况且,你也知我有些能耐,能瞒皇上一段时间。
「而如果你尚且安好,你爹就无虞,所以,你真正想问的是,你爹是否知道你代替穆月诗嫁过来的事。」
穆月华看着他眨了眨眼,真是好精明、好恐怖的一个人啊!
她拉开两边唇角,给了一抹傻笑。
「就说跟你谈判只能直接亮底牌,再多的装容和修饰,都是多余的。」她接受他一针见血地道破。
「是啊,你说的没错,所以,我爹他知道了?」
南宫玺奇怪自己居然欣赏起她这种坦荡荡的接受,而不是瞧不起她居然没有想方设法迂回一下以防护自己自尊的傻劲?
「不仅知道,还是早就知道。」他回答。
穆月华听完,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後,再冲着他一笑说:「那这下不能说『不知者无罪』了,我要更小心守护这个秘密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南宫玺拉住她。
「要不要找个时间我带你回去,跟岳父他商议商议此事?」只要她点头,他管穆老家伙愿不愿意,他怎样都会让她见着他。
但穆月华摇了摇头。
「不,爹见了我只会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添他老人家的愁了。」
瞧她慢步离开的背影,一丝愁怅如影随形。
再潇洒无罫,也会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对自己多一份关心;她能不顾自己性命安危成全姊姊的感情,求的不过是一份等重的在乎,可老家伙只把她这样的牺牲当作顺便,担忧的是自己的安危,求的是她的委屈。
曾经,很久以前,他也有过那样的背影;之後,他决定取回所有的主控权,即便代价是孤寂一生,无人交心。
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南宫玺都没移开视线,心又再次微微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