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子的籃球(赤黑)非人之物,非神之格 — 第九章 山祭

啊啊,这些人,是这些人杀死了自己!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要诅咒这些人不得好死!

第九章山祭

文月。

炽热的阳光照射於大地,连日的乾旱让水井早已枯竭,无法引水进行浇灌的农田只能任由那些秧苗乾枯死亡。

将近三个月不曾降下半滴雨於这片大地之上,无法获取足够水源的人们连带着那些耕种的作物也无法收成。在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的状况下,少数手边有点钱的大户会想办法进到城内,试图以大量金钱换取少许的水和食物;穷苦人家因为没有钱去换取资源,因此已经有不少老弱妇孺撑不下去而死亡,甚至是因为被掠夺资源而被迫失去性命。

黑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前刚断气没多久的妇人。

妇人和他的丈夫在村庄通往城都的小路上开一家小店。老板为人相当和善,老板娘却极其势利眼。黑子记得有一次他帮工作的人家跑一趟城都,返回後因为太饿而忍不住停下脚步於店前观望。

其实他也只是想看个几眼,想把这个香味记住而没有其他意思。然而看见黑子身影的老板很快地便将几颗馒头包在一块白布,然後偷偷地塞给黑子。

「可怜的孩子,看你的样子一定饿坏肚子了,拿着快走吧。」

黑子迟疑地看着老板,意识到对方手中热呼呼的馒头是要给他的之後感动地想伸手接下。然而不待他取过,老板娘便发现这边的状况而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她一把抢过老板手中的馒头,甚至当着两人的面往地上一扔再用力踩几下,然後说着极其讽刺的话语羞辱黑子。

「我宁可丢在地上给狗吃,也不会给你这个连馒头都买不起的穷酸鬼。」

他永远记得妇人是用多麽丑恶的鄙视嘴脸说出这句话,而老板又是如何低声下气接受妇人的数落。黑子只能抿唇看着妇人让看门狗将那些馒头吃掉,然後又用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殷勤地招呼有钱的客人。

「抱歉。」

老板极其抱歉的声音让黑子很快地摇头说没关系,谢过老板刚才的好意後,黑子只能默默地按着已经饥饿过度而开始疼痛的胃默默地往村庄的方向走。虽然他的钱真的很少,但这也是他用劳力拼命换取来的,就算钱真的不够买也不需要这样羞辱他吧?

况且严格说起来,他也没有做出乞讨的动作,刚才可是老板好心给他的。

像这种女人最好死掉算了──因为年纪还小加上所受教育不多的关系,黑子只能用着所学不多的词汇默默地在心中宣泄愤怒。他想以後要是自己能赚很多钱的话,一定要买很多很多馒头填饱肚子,同时帮助其他跟他一样为饥饿所苦的人们。

那些光影片段不过是数月前的事,黑子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真的看见妇人死亡的那一刻。因为饥荒的关系,有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人们开始互相抢夺食物和水源,而首要目标自然是那些商贾人家。他们入侵店面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食物、金钱、女人、孩子,能抢来利用的全都无一幸免。而对这些人来说毫无产值的老人和婴孩,以及试图反抗他们的男人则被他们杀了。

所谓的人间炼狱,也不过是如此。

人们面对自身欲望时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尽办法掠夺一切,那些伦理道德不再存於他们的心中,只因为与生存欲望比起来是如此一文不值。

曾经风光一时的小店如今已经残破不堪。黑子望着倒卧在店内早已气绝多时的老板,再看看似乎想逃却逃不了而死在小路上的妇人。他叹了一口气,而後使劲将妇人的屍首拖往小店。

黑子取来铲子用力地挖掘着泥土,然而许久未曾被雨浸润的泥土因为过於乾燥而难以挖开。花费比想像中还要多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挖开坑洞,黑子大口喘气试图平复气息後,这才又分别将妇人以及老板的屍首推入土坑,然後将刚才挖开的泥土又一层一层地覆盖回去。

看着刚才被自己挖开的泥土中有散落着一些白骨,黑子不免想到数个月前那些看门狗。他无声地落下一抹叹息,当手上所有工作都处理完毕後他也双手合十朝着两人拜了拜,这才转身离开。

手上传来的刺痛以及参杂泥土的铁锈味让黑子有些难受地蹙起了眉间。看着从这处到山中的村庄还有一段距离,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又费力帮忙埋葬的黑子这下子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他思索片刻後走到了一棵大树旁,然後坐在树下将自己缩成一团静静地坐着,想要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再继续赶路。

「好饿……」

乾瘪得不像话的声音很难想像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会有的。黑子伸手摀住了腹部,过度的饥饿和方才的劳力活让他全身痛了起来,他难受地将自己的头抵在膝盖上,越缩越紧的身体也显示出他的不适。

「身体不舒服吗?」

树上传来一道沉稳的少年嗓音。黑子困惑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却因为逆光的关系看不出真切。

「身体不舒服吗?」

那声音又再度传来,黑子左右张望确定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後,他这才点点头。

「嗯,肚子饿了。」

「是吗?那麽先吃这个吧。」

少年的话才刚结束,黑子便看着一个白色小布包落了下来。他好奇地打开来,看着里头有一颗朱红又水光饱满的果实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以吃吗?」

「吃吧。」

少年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而得到少年允许後黑子也颤抖将果实吞下。一开始入口的酸涩让他不禁皱起了脸,似乎很想将口中的果实给吐出来,然而等到这份酸涩渐渐消失时,甜美甘醇又带着浓郁果香的变化让黑子不禁惊吓得瞪大双眼。等到他将那小小的果实完全吞咽进去时,原先饥饿和乾渴的感觉也瞬间消失。

他诧异地眨眨眼想着刚才吞下的果实到底是什麽,正想开口询问对方时,少年也再度开口。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这是奖励。」少年俐落地翻身落下,赤色的头发与同色的双眸带着温和的笑意凝视着黑子,他看起来大概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年纪,但谈吐与给人的第一印象却透出一份难以想像的成熟与高雅的气质,「那个男人姑且还算和善,但那女人的作为……如果套用你们人类的说法大概就是恶毒。你也曾经吃过她的亏,为什麽如今却愿意帮忙埋葬他们呢?」

「老板是好人,所以不希望他就这样被野兽吃掉身体。老板娘的话,虽然真的很讨厌,但如果只有老板一个人的话肯定会寂寞的,所以……」

「哦?也就是说,这女人还真要感谢自己丈夫平常的为人,否则也无法入土为安了?」面对黑子的回答,少年认同般地点点头,「你可真是善良。」

「善良?」

「明明你可以选择视而不见而离开,却又宁可花费所剩不多的力气来帮助他们,当然善良。」少年蹲下身让自己与黑子平视,俊雅端正的面容让黑子看得目不转睛,「你叫做什麽名字?」

「我、我叫做哲也。」

「哲也吗?是个好名字呢。」

「大哥哥呢?」被这样夸奖的黑子不禁有些害羞,他有点紧张看着眼前明显气质与自己相差一大截的俊雅少年,「可以知道大哥哥叫什麽名字吗?」

「赤司征十郎。」

「赤司……征十郎?啊,老爷说过只有贵族才有资格拥有姓氏,所以大哥哥是贵族罗?」

「不是,只是为我取名的人认为这个名讳很适合我罢了。况且认真说起来,我们的制度毕竟与你们不同,除了高高在上的殿下与大人们之外,所有侍奉於他们的人都一视同仁,倒也没有贫贱富贵之分。」看着黑子似懂非懂的样子,赤司也不打算多加解释,「刚刚吃下的浆果有饱足感吗?」

经赤司这麽一问,黑子这才发现何止有饱足感,甚至连精神都好上许多了。

「普通人吃一颗就能撑一个礼拜,至少在最後一刻也能好过一些。」赤司轻声呢喃着黑子听不懂的话,同时将黑子手上的布包取回,「你看起来似乎有什麽话想跟我说?」

「赤司哥哥,请问我可以再和你拿果实吗?」

「你想做什麽?」

「我、我想帮助我的同伴……大家已经好几餐没吃了,再这样下去会没力气工作,这样就无法得到食物。」黑子有些紧张地看着赤司,攒紧衣摆的小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泛白,「所以,可不可以请赤司哥哥也帮助大家?」

「你的善良让人十分感动。可惜我不能这麽做,因为这是违反规定的。」赤司的态度虽然还是相当平和,但语气却强硬了几分,「若不是你的善心令人为之动容,其实包含你在内的所有人我都不能干预。」

「赤司哥哥?」

望着逐渐染上绯红的天际,赤司沉吟了会儿後便站起身。

「哲也,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无论未来发生什麽事,都绝对不要忘记这份善良,也绝对不要被憎恨所蒙蔽。」

「请问这是什麽意思?」

「你的善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帮助你自己。抱歉,我该走了。」

「赤司哥哥!请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黑子有些着急地伸手拉住赤司的袖口,意识到自己的手弄脏对方的衣服时,他如同触电般快速地收回,然後结结巴巴地道歉。

「对、对不起,弄脏了赤司哥哥的衣服。」

「没关系,不要那麽害怕。」赤司不甚在意地揉揉黑子的头,然後温声道,「衣服不过是外在之物,脏了洗乾净就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可是先前不小心弄脏老爷的衣服他就很生气。」

「那只是人类愚昧的虚荣心罢了。」

黑子不太明白地看着赤司,然而赤司也没有想继续解释的意思,只是摇头要他别在意。

「没什麽,这些不懂也罢。」赤司轻笑一声,「至於你刚才问的事情,我想我们的确很快就能再见面。」

「真的吗?」

看到黑子露出雀悦的表情,赤司此刻的心情可是相当复杂,因此他轻轻地拍着黑子的头低声呢喃。

「一般来说见到我可不是好事,你不要期待比较好。」

「咦?」

望着赤司离开的背影,黑子似懂非懂地将刚才赤司的话谨记在心。虽然他不是很明白那些话究竟是什麽意思,却莫名地想要将这份经历铭记於脑海之中。他想也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那麽乾净漂亮的人愿意亲近他,然後友善地对待自己的关系吧?

将刚才与赤司的对话收入心中,黑子重新背起下山采买的物资後往村庄前进。大概是因为身体已经没有饥饿感的关系,黑子的步伐比起以往都要来得轻盈许多。过去需要花费一个钟头的路程居然整整缩短了一半,这份惊奇的体验也让黑子感到不可思议。

原来吃饱做事情可以提昇速度啊……黑子默默地想着,踏入村庄返回大户後便将物资放下,等待着对方清点物资的过程中他也注意到不远处有几名成年男子正拖曳着一些农作的器具往深山前进。

他蹙起眉间不解地看向那几个人的身影。最近农田因为无法水耕早就已经停止运作,因为没有食物大家才会纷纷进行野味的狩猎或下山以金钱进行交易。

那麽问题来了,那些男人去深山做什麽?为什麽要带着那些工具?

「好,这样数量就齐了。看不出来你这麽瘦弱,做事倒是勤快。」将数量清点完毕後,男人给黑子微薄的钱便准备打发他,「好了,快走。」

「老爷,请问……」

「干嘛?如果是要谈工资就免了。」

「不是的。只是想请问那些人……」黑子比向远方的男人们,「他们要去深山做什麽呢?」

黑子的话才刚落下,男人的表情也变化得有些不自然。他彷佛忌讳着什麽而大声喝斥黑子不要好奇心那麽重,同时用力将他推出屋外并将门关上锁起。

无预警跌倒在地的黑子只是带点委屈揉了揉摔疼的身体。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即使男人不明言,但诡异的气氛却让他不由自主起了一阵冷颤,让他不禁想加快脚步返回居所。

仆人的居所基本上被安置在主屋的西侧。受雇於这户人家的仆人并非有固定的三餐可食,首先他们必须花费大量的劳力来完成雇主的需求,雇主如果满意了自然会给他们一些微薄的食物;如果不满意甚至是搞砸了,除了没有饭吃外还得被雇主毒打一顿,有很多人都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受不了而试图逃跑,但被雇主发现後却往往只会招来更加凄惨的下场。

稍微有点姿色的会被人口贩子卖到游廓,成为任人摆布而被夺去自由与尊严的玩物;如果是像他这种普通又瘦弱的孩子,就会被动用私刑虐杀致死,然後让自己的屍骸被野兽吃掉或是丢入水井之中。

无论是那一种下场都令人感到不敢恣意反抗,因此即使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很少会有人想要试图逃跑──拿自己微薄的钱换取一些食物後,黑子返回部屋时也发现仆人们都聚集在後院议论纷纷,似乎正在讨论些什麽事情。

他好奇地走过去,正想开口询问发生什麽事时,却发现有一男一女双手反绑被迫跪在地上,而那两人熟悉的面貌更让黑子讶异不已。

「里子姊姊和顺平哥哥?」

「哲也!」听到黑子的声音,大我立刻紧张地将人给拉过来,「事情不好了!」

「大我君,为什麽里子姊姊和顺平哥哥会被抓起来?」黑子慌张地抓住大我的手臂,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让他脑袋一片空白,「请问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一回来就看见夫人发好大一顿脾气,然後就叫其他人把里子姊和顺平哥给绑起来了!」一回来就看见莫名其妙的一幕,而且还没得问清楚的憋屈显然让大我相当不满,他也没不识相到大声嚷嚷而只是拉着黑子到一旁愤愤低语,「我刚刚问了铁平哥,结果他也不说啊!只叫我进屋去别乱看。」

其实也不能怪黑子和大我的反应会这麽大。从他们第一天来这座宅邸帮忙之後,一直都是较为年长的铁平、顺平、里子、俊、凛之助、慎二和聪史在带领他们,尤其里子和顺平更是对他们照顾有佳,简直就像把他们当作自己弟弟那般疼爱。

所以当他们看见两人被当作犯人那般处置的时候,内心自然是会相当激动。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伤风败俗。你们不但不知廉耻,居然还想做出私奔之事?不只如此,甚至还想偷拿仓库的米粮,简直罪该万死!」一名体态稍嫌臃肿的妇人愤怒地指着两人漫骂,同时一把将里子的头发往後一抓,强劲的力道瞬间让里子清秀的面容露出了吃痛的神情,「我今天如果不给你们惩罚我绝不罢休!」

「夫人!我真的只是去仓库清点物资而已,然後刚好碰上来仓库搬东西的顺平而已,绝对没有做什麽伤风败俗的事,更没有想偷米!」忍着头皮被拉扯的痛苦艰难地开口,里子甚至咬牙忍着不让疼痛产生的泪水落下,「这也是您要我们过去做的不是吗?」

「胡说八道!我什麽时候让你们过去了?」一听到里子的反驳,妇人登时更加生气。

「她确实是这样告诉我的!」里子努力地让自己的头转向站在另外一侧始终保持沉默的少女,她急着求证而向少女大喊,「琉璃子,快点把真相说出来啊!」

被称作琉璃子的少女攒紧了双手,她用着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抬起头看向里子,嘴唇无声开合几次後终於发出了声音。

「我、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呢,里子。」

「什……」

琉璃子微微咬唇露出了不安,带着一点泣音的语调显现出她的无辜与手足无措。

「我奉了夫人的命令去找你,没想到会在仓库看见你和顺平两人……啊,真是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你怎麽会做出这种勾引顺平的下流之事呢?」

琉璃子别过脸用双手摀住了脸,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其他几名仆人纷纷出言安慰了几句,同时恶声咒骂着里子。

看着一脸可怜兮兮的琉璃子,里子终於明白自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给陷害了。她不敢置信地瞪着对方,曾经以为两人是自己无话不谈的知己,没想到从背後桶自己一刀的居然会是她。

里子早知道琉璃子对顺平有意思,她也曾经想帮两人制造机会,只是被顺平发现後要她别多管闲事,更告诉她自己对琉璃子没那意思。里子和顺平的交情一向不错,既然对方都希望自己别多管闲事了,那她也就不再有动作。後来琉璃子再拜托她帮忙时,她也只得婉拒对方。

「其实你也喜欢顺平吧?」

「啊?」

被拒绝的琉璃子带着怨恨的目光瞪着里子,十分不能谅解。

「难怪你会不愿意帮我,根本就是因为你也喜欢他,我真是看错你了!」

那次她和琉璃子便这样不欢而散。就算里子想解释他们不是那种关系,琉璃子就像有心想回避般不愿与里子交谈与接触。後来等到琉璃子再度恢复如过去那样亲切地与自己搭话时,便是不久前过来向她传达夫人命令的时候。

她看着琉璃子的眼中有着一丝报复的快意。里子知道琉璃子一向是夫人的心腹,此刻夫人就是认定自己和顺平做了不该做的事,平常夫人又不喜欢自己,看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挽回半分了。

可恨啊可恨,为什麽没能更早一点发现这个女人的心思是如此可怕?

「做错事不知悔改,还用这种眼神是想反抗吗?贱人!」愤怒於里子无声抗议的目光,妇人招呼了几个壮丁,然後恶狠狠地开口,「违反家规的一律给我打!把这女人给我活活打死!」

接收到命令的家丁们手持木棍恶狠狠地朝着里子的身上打过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几乎让所有人都不忍再听而别过脸,而年纪最小的大我和哲也则被稍微有点良心的家丁给一把往後拉,试图不让他们看眼前残忍的一幕。

过份的疼痛与夫人下达的命令让里子非常不甘心,她咬牙撑过这顿棒棍的伺候,目光艰钜地看着正带着一丝愉悦微笑的琉璃子时更是怨恨不已。里子用着此生最大的力气一把撞开身後的壮丁并挣脱因为刚才动作而有些松的绳索,她颤抖着手抓起水井边的柴刀,然後往琉璃子的方向扑过去想与她同归於尽。

里子的突然反抗让琉璃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而站在她身边的几名壮丁也在最快的时间内拔出佩刀,伸脚便是猛然朝里子的腹部一踹,让她跌回水井边。

下一秒,泛着光辉的刀刃也毫不留情地往她的颈项砍下。

「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尖叫声,令人不安的氛围迅速扩散後,更让黑子奋力挣脱家丁的箝制。他伸头往前方看去,却猛然与里子带着怨恨与错愕的双眼对上。

里子就这样趴跪在水井边一动也不动,她的颈部被砍到只剩下一点点的皮连接着躯干。头部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扭曲方式往後一垂,瞪大毫无生气的双眼满载着死前的惊恐与怨恨,大量黏腻的鲜血则喷洒於水井四周形成一种诡谲的画面。

眼睁睁看着里子凄惨死去,身为里子好友的顺平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他就像是发了疯般挣脱绳索用力地扑向妇人,双手发狠似地用力掐住对方的颈项想取走她的性命,只是他的动作没有持续多久身上便落下一刃。当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剧烈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松手而往後一跌。

这一跌也注定了他接下来的命运──无数乱棍从他的身上落下,哪怕铁平等人想要上前阻止那些人的行为,但少年和成人的体型以及力气毕竟相差甚远,他们只能被另外一群家丁给压制而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顺平从一开始的咆啸渐渐变得微弱,那双努力挣扎的双手也渐渐失去力气而落下。

等到那些人棒打的动作停止时,顺平早就已经气绝身亡。妇人一脸厌恶地用力踹了踹顺平的屍体两下,然後便示意那些家丁将顺平以及里子的屍体丢入水井,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全程目睹自己同伴是如何被虐杀身亡的众人自然是完全无法接受。黑子就这样看着铁平等人就像发疯般用力地推开那些家丁,他们全部都扭打成一团,尖叫与咆啸此起彼落响起,让始终平静的山村在此刻掀起了波澜。

「快走!」

恍惚之间,黑子不知道被人用力地推了一下。他还来不及判断到底怎麽回事时,黑子就已经被大我抓住手拼命地往外跑。

其实大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刚才一片混乱的场面他只听见铁平要他和黑子快走,早已练就成相信铁平的反应便想也不想地抓住黑子就跑。然而看着身後有几名发现他们落跑的家丁追上来,他只能拼命拉着对方的手不断加快脚步。

急着逃跑的大我没能注意到脚下的碎石。脚步踉跄了下後他往前一扑,连带的是黑子也跟着他一起惨跌。他忍着痛要黑子快点站起来,那些家丁却已经迎面追赶而来。

亮晃晃的刀面沾染着赤红的鲜血,一想到就是这把刀将刚才的里子和顺平杀了,大我便再也无法忍耐。

「哲也,你快跑!」

「大我君?」

「我们如果这个时候回去下场一定会很惨。你听好,我会想办法阻止这些人,你先回去你老家,你老爹一定会保护你!」

大我的话让黑子顿时惊慌失措,他用力地捉住大我的衣摆,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不行,你会死掉的!」

「那也总比我们两个一起死来的好!放心吧,我的力气比你大,很多大人的活也都做得到,只是抵挡这些家伙不会有问题的!」大我用力地将黑子一推,恶狠狠地朝着他大吼,「跑啊!」

大我的最後一句话彷佛是一个讯号,黑子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擅自动了起来。他没能看清楚大我接下来的状况,只听到咒骂声和扭打成一团的咆啸,那一声声闷棍落下身体以及棍棒互相撞击的声音就如同祭典时击打太鼓所发出的声音。

黑子狼狈地往记忆中的家奔跑。这天发生太多事情了,他以为今天也将是和以往毫无差别,却没想到竟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波。

夺眶而出的泪水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他用力地将泪水擦掉,吸着鼻子跑回家中想要找自己的父亲。当他推开门扉时,原本正在和另外一人商议事情的男人也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突然回家的儿子。

「哲也?你怎麽会……」

「父亲!」

「那就是令郎?看起来可真是瘦弱。」和男人交谈的老者抬头看向了黑子,他的声音乾瘪而粗哑,听起来十分刺耳。

「是的,毕竟是这个时期……」

「虽然差矣,但也聊胜於无,毕竟能先安抚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老者站起身走到黑子的面前,腐朽难闻的气味以及那双充满油垢污泥的手让黑子心生排斥,甚甚至蹙起眉间想往後退一步。

像是发现黑子的心思,老者低声一笑後猛然抓住他的肩膀。那双枯槁双手下所隐藏的惊人力气让黑子不禁吃痛低喊了一声,但老者只是用那双混浊的眼睛迳自盯着他看。

「纯净的灵魂,想必山神大人会喜爱吧?」

还来不及思考对方的话是什麽意思,老者便已经放开他。黑子看着老者转头和自己的父亲点头示意,随後他便被男人给一把拉扯过去。

「今晚我会过来接他,先做好准备吧。」

「是。」

送走老者後,男人也心情复杂地看着黑子。他落下一抹无声的叹息,随後便要黑子过来一些。

「孩子,我似乎很久没能好好看看你。」

「父亲……」

「虽然我看到你还是……但怎麽说你也是我的孩子,事到如今那些过往也不该再想。」男人摇头叹气,他起身走到後方的大箱子便将之打开,里面有一套洁白的单衣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祭祀用的器具,「孩子,你先去把这身脏污洗净吧。」

「可是现在没有水。」

「巫子大人刚才已经命人送一些过来。水就在後面,你去把自己洗净吧。」

男人不再给黑子发问的机会,黑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到後面的房间进行身体的净洗。许久不曾碰水的喜悦让黑子的神经放松不少,等到黑子将自己洗得乾乾净净走出来时,男人也亲自替黑子换上那身洁白的单衣。

以茉草编织而成的头冠被戴在黑子的头上,他细心地替黑子调整固定後,又从箱子取出一枚朱色的勾玉挂在黑子的颈项,并将一枚金色的铃铛系在他的手腕。等到一连串的装扮都完成之後,男人也让黑子坐下。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男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黑子愣了半饷,但是孩子单纯的心性却只当作父亲也许只是想和自己说说话,因此没想太多便有些激动地回应。

「我一直在等父亲来接我,一直想着您一定会来……後来知道您不会来之後,虽然过得很辛苦,可是里子姊姊他们很照顾我。」回想起里子和善的笑容和犹如亲姊般的照顾,黑子的眼眶不禁红了起来,「如果我动作太慢而没有食物的话,里子姊姊就会把她的食物分给我。如果我的工作太难,顺平哥哥、俊哥哥还有铁平哥哥他们也会偷偷把我的份做完,大我君也常常帮助我。可是,可是大家……」

一想到刚才过於残忍和突发的一幕,黑子不禁难过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他很想和个普通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将所有的痛苦宣泄出来,但是想到男人并不喜欢自己这样便又强硬忍住,因此只能憋屈着脸不断落下无声的泪。

「我听说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是他们做苟且之事在先,实在怪不得会被这样惩罚。」

男人毫无情绪起伏的回答让黑子一愣,他抬头看着有些陌生的父亲,不禁後退了一步。

「里子姊姊和顺平哥哥才不会做这种事,他们是被误会的!」

「你亲眼看见了?」

看着黑子支支吾吾回答不出来,男人只是冷笑一声,同时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力道之大产生的疼痛也让黑子不禁皱起眉。

「比起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为了让这个村庄的人们都活下去,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忙。」

黑子其实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几度想发问的机会全被男人给遏止,他只能听着父亲说些琐碎而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後两两沉默相对,直到傍晚时分那名老者再度莅临才打破这份沉默。

比起下午老者造访时的简便衣束,这次他身上穿的是神职人员的装扮。他的身後跟着两名与他穿着相同的青年,其中还有数名村内的壮丁抬着一个小轿在老者身後待命。

这些人无一不是身体力壮的青年。除了这点外,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戴着白色的面具。

「过来吧。」

「父亲?」

「若你最後能够平息山神大人的愤怒自然最好,别怨我,孩子,要怪就怪你生在这个时代吧。」

男人将黑子牵起并交给老者,被迫坐上小轿的黑子只能瞪大双眼看着自己父亲的脸渐渐隐匿於黑暗之中,而他们的队伍则往幽暗的深山前进。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没由来的恐惧与心慌让黑子身体不断颤抖,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下摆,瞠大双目望着前方引路的壮丁们手中不断摇曳的冉火。

「村长也真是不容易。死了妻子还得强忍悲伤打理村庄,为了一解旱灾甚至将自己的独生子送给山神献祭,要是我可办不到。」

「就是啊。不过也听说村长和他儿子感情不好,似乎是认为村长夫人的死都是他儿子害的。」

「这样就能理解了。看着自己的儿子就是痛苦,不如趁这机会处理掉也没什麽不好,村长不但不会落人口舌,甚至还能被当作有贡献而被感激呢!」

耳畔传来七嘴八舌的闲话,黑子越听心越慌。当朱红色的鸟居出现在他们的眼前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被抓去献祭了。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逃离,然而一旁守候的壮丁只是把他压制住并捆绑起来,嘴里再塞一团布让他无法发出声音。

他们来到一处山洞前,老者命人将小轿放下後便示意身後壮丁们将黑子架过来。等到他身後那两名神职人员驶着一艘木制小船过来时,老者也将黑子给强行拖曳上去。

「接下来就是黄泉与人间的交界处。回去吧,继续待在这边只会被那些魑魅魍魉给盯上。」

老者的话让那些壮丁们面面相觑,下一秒便如同不敢多待般迅速离开现场。黑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而他们的小船也自河道小径缓缓驶入山洞之中。

木桨划开水面的声音让寂静的洞内多了一股诡异的气氛。腐朽难闻的气味让黑子几乎无法忍受地想用手摀住鼻间,然而因为被反绑的关系无法动作,因此他只能尽量闭气阻绝。

「过去吧,过去吧,这条小路是通往哪里呢?是通往天神大人所在之处的小路唷。」

老者粗哑的嗓音唱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他手持神乐铃轻轻摇了一下,才又唱下一句。

「拜托请让我过去好吗?没事的人不准过去,我是为了庆祝这孩子满七岁,想供上香油钱而来啊。」

神乐铃又被摇了一下,清脆的铃铛声配合摇曳的冉火在此刻却显得恐怖。

「去的时候很开心,回程的时候很可怕。即使觉得恐怖也还是过去吧,过去吧。」

老者唱到这边停顿了一下,他振振有词念了几句黑子听不懂的咒文後又摇铃三次,接着才又重复刚才的小曲。

这首小曲在重复吟唱三次後终於停止。黑子恍惚地看着他们的小船抵达了尽头,然後他被那两名神职人员拽下来,接着被放到前方以注连绳环起来的祭坛上。

老者和那两名神职人员分别跪下朝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进行膜拜。低沉的嗓音念着繁复的咒文,末了他们又分别对着黑暗膜拜三次,这才站起身将束缚黑子的绳子给解开,同时将布团给拿掉。

「开始吧。」

还来不及细想开始什麽,黑子的脚踝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双脚流出大量的鲜血,满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三人。

「山神大人唷!我将对这孩子污秽的血进行释放。」

黑子的手腕也同样被划上了两刀,大量失血的晕眩让黑子只能躺在祭坛之上,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哀号出声。然而下一秒,他的喉咙被划了一刀,声音顿时再也发不出来。

疼痛让他的身体不断剧烈抽蓄着,洁白的单衣浸染着恐怖的鲜红,黑子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血正不断地流失,但意识却清晰得可怕。

「山神大人唷,我将把这孩子不净的肉体进行埋葬。」

黑子瞪大双眼看着那两名神职人员手执刀刃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疼痛让他想要大叫却喊不出声,想要挣扎却因为失血过多而无法动弹,他们的力道偏偏又把握到不让他在过程死亡。黑子悲鸣的呜咽声痛苦地响起,却没能让那些人停下动作。

「山神大人唷,我将把这孩子纯净的灵奉献於您。」

老者落下最後一句话时黑子的胸口被利刃剖开。他瞠大双目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挖出来,断气前的最後影像便是他们将自己的肉装盛在盘子并用红布盖上,然後将自己的心脏放在陶罐中推入黑暗的深渊。

啊啊,这些人,是这些人杀死了自己!

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他要诅咒这些人不得好死!

充满怨恨的意念充斥於他的脑海。最後,他的视线终於陷入一片黑暗,意识亦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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