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棠恹恹地走进倚翠楼——京城颇有名气的一家妓院,此时老鸨红鸾正在门口送走最后一批在楼里过夜的客人,一眼见着她,急急忙忙地冲恩客们挥挥帕子,便扭着腰朝她走过来。
“哟,好大的酒气,”一近身红鸾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昨夜里又和哪个好兄弟喝酒去了?”
段青棠不答,只寻了大堂里一张桌子,无精打采地趴着。
红鸾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多年从业经验让她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瞧着段青棠刚刚略有些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她顿时明白过来,有些惊奇又难掩兴奋地冲着她道:“丫头,你破身了?”
段青棠脸一红,低低地嗯了一声。红鸾更加高兴,满脸笑容地坐在她旁边,忍不住地喋喋不休道:“快告诉干娘,是哪个好小子?你说你呀,都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还整天不着调地四处跑,非要做劳什子的侠女,这女人呀,还是得找个男人靠着才是。你那些哥们干娘倒也认识不少,有几个相貌品行都是不错的,既然你们发生了这种事,正好就选个好日子成了亲,好好的安定下来,干娘也就放心喽。”
段青棠被红鸾唠叨这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她今日低眉敛目的,好半天不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若真是他们倒也罢了,偏生是陶小弟。”
“陶……陶公子?”红鸾瞪大了眼睛,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户部尚书家的嫡子陶彦书?”
段青棠点了点头。
红鸾却笑得合不拢嘴,坐都坐不住了,开始踱起步来:“竟然是陶公子!前段时日听说你和他交好,我还琢磨着呢,总算没和那些莽夫掺和在一起,交了个正经的文化人,没想到,你居然还能和他成事!这下好了,你要是进了陶府啊,铁定吃穿不愁了,加上你和陶公子相交匪浅,肯定和那些后院里的女人不一样,他以后待你啊也会不同。”说到这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满脸担忧地拉起了段青棠的手,“只是这高门大院里的阴私多着呢,你心眼大,要到了那后院之中,不定斗得过那些有心计的女子,这可怎生是好?”
段青棠看着红鸾为她一会高兴一会担忧的,知晓这个干娘真是处处为自己着想,冲她笑了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紧握着自己的手:“干娘放心,我不会嫁给他的,我已经决定,以后不会再和他见面了。”
红鸾这下是傻了眼,将她手一甩,声音高了一个度:“为啥啊?”
段青棠垂下眼眸:“他和姚家小姐早就订了亲,今年年底就要过门了,他对姚小姐情深义重,一直洁身自好,若不是酒后失态,又怎会与我发生这档子事。”她抬起头来,又冲红鸾一笑,“他是不会接受我的,我也不能做这坏人姻缘的事。”
“你这丫头……”红鸾本想再说道两句,但看段青棠坚毅神情,又心软下来,她上前一步搂住段青棠的头,一双柔荑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得了得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干娘就不说什么了。陶府虽然好,但是官宦人家铁定是看重家世的,你这背景,即便入了府中也不定被怎么嫌弃呢。那姚家小姐是太傅之女,二人倒是门当户对,他既对人家有情,想必也不能好好待你。只可怜你年纪大了,还失了身子,以后要再想找个好男人就难咯……”说着说着,竟是落下泪来,“想我那绿萼妹子,跟了你爹之后没享几年福便去了,你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好生照看,可我一青楼鸨母,哪能给你多好的条件呢,随着你的性子让你在江湖上飘到这个岁数,以后你若嫁不出去,那我怎么对得起他们夫妻俩……”
段青棠无奈地扶着红鸾坐下,殷勤地替她捶着腿,嘴里说着好话:“干娘,这哪能赖您呢,要怪就怪我个性乖张,不服管教。反正我本也没打算成亲嫁人,自由自在的多好,我的目标啊就是成为我爹那样的大侠,以后江湖上人人见了我都毕恭毕敬的,就算没有相公,谁还敢欺负我,您说是不是。”
哄劝了好半天,红鸾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她红肿着眼睛,从手帕后面抬头瞪了段青棠一眼,又嫌弃地把她一推:“行了,昨晚干了那事还没沐浴过吧,我让丫鬟给你打水,去我房里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熏死人了。”
段青棠被提起这事,脸又一红,嘿嘿笑了两声,乖乖地去了。
红鸾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段青棠在房里沐浴完毕,正穿着衣服,一个小丫鬟端了个托盘进来,对着内间喊道:“段小姐,妈妈让我给您送药来了,这小瓶子里的是外伤药,碗里的是内服药,她让我叮嘱您务必用了。”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门开了又关,段青棠穿好衣服走到外间,先端起了那碗黑乎乎的药,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她从小最怕喝药,哪怕是中了刀伤,也没喝药痛苦,想着反正还有外敷的药在这,这中药喝不喝也没什么要紧,便随手将药汁倒在了旁边一株植物的花盆里。她又拿起小瓶子看了看,觉得自己身上貌似没什么外伤,然而走了一步路之后腿心处一股撕扯般的疼痛,恍然明白,怕是那处要上药。她脸红似云霞,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一些昨夜荒唐的片段。她赶紧甩了甩脑袋,望着手中的药瓶,红着脸别别扭扭地又走进内间擦药去了。
三日之后,段青棠收拾行囊准备离京,继续她的大侠之路,约陶彦书在城外的离亭见面。本来她纠结了好一阵子,到底还要不要再见他,然而一想到今后陌路,两人既为知己,这声道别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天上还飘着小雨,段青棠赶到离亭时,陶彦书已经在此等候了。他穿了一身竹叶纹的交领青衫,腰间一条白色丝绦,坠着黄底荷叶绣样的香囊,头上未戴发冠,只以一只碧玉簪子挽了发髻,整个人飘然出尘,清俊非凡。二人甫一见面还是觉得尴尬,但想到马上要离别,愁绪又替代了那份不自然的羞赧。
“段兄。”陶彦书先开口,望着段青棠的眼神是显而易见的不舍,段青棠也是如此,她叹息般地唤了一声:“陶小弟。”两人默默对视,寂静无声。
“今日一别,日后不会再见,望段兄务必保重,今后每日都能活得如此肆意洒脱,就当代小弟实现这份闯荡江湖的心愿了。”陶彦书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段青棠闻言,眼眶不禁有点湿润,她知道陶彦书不能实现理想的遗憾,也感谢他对自己的挂念,人生得友如此,足矣。若不是二人关系出了偏差,真是不忍失去这样一位挚友。
“陶小弟的话我谨记于心,也祝你日后仕途顺遂,家庭美满。”段青棠朝陶彦书拱手一礼,望着他此时那双仿佛盈满了春雨的桃花眼,忽然间很是好奇,那位他倾心的姚家小姐,到底是怎样一位佳人。
陶彦书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那玉质地温润,成色极佳,尤其是雕刻其上的麒麟,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他将玉佩双手捧上,递到段青棠面前:“段兄,这是小弟一份心意,望你不要推辞。”段青棠刚想摆手,他便道:“小弟交友无数,唯段兄一人脾气秉性皆为契合,如今段兄要远走,小弟难辞其咎,此物只是作为一个信物,纪念你我二人相识相交之情,他日若段兄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执此物,小弟必定鼎力相助。”
段青棠犹豫了一会,也不好再推辞,便接下了玉佩,陶彦书脸上此刻终于有了一丝笑容。他不笑时五官轮廓分明,线条冷硬,整个人清冷又英挺;但他一笑,便仿若春风拂水,霎时便如桃林落英缤纷,令见者心旌荡漾。
段青棠是极欣赏他这幅相貌的,不禁晃了晃心神,赶紧垂下了眼帘。随即想到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幅好容颜,面对的只有那些经历风雨洗涤的糙汉子,心下感到一阵可惜。
这场话别没有持续多久,段青棠披上来时的蓑衣,骑上她心爱的白马坐骑,最后再冲亭中的陶彦书扬了扬手,便勒紧缰绳,策马奔驰离去。哒哒的马蹄声渐渐隐没在雨幕中,女子英姿飒爽的背影再也不复见了。
陶彦书仍是站在原地远望那身影,直到飘落的桃花被风雨吹进了亭子,沾在他的衣襟上,他才动了一动,拈起那花瓣在指尖,轻声一叹:“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心中仿似空了一块,回忆起二人相处的那些光景,他心下除了懊悔,再也没有别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