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尽锦棠 — 十三、各怀心事

七月初七,太傅府。

今儿是七夕,按照惯例,姚府是夜会举办一个小宴,太傅夫人孙氏邀请了几位闺中密友,妇女们围坐在一处,一边闲聊一边玩些乞巧节才会玩的玩意儿,如喜蛛应巧、投针验巧、穿针乞巧、拜织女等,玩游戏是次,联络闺蜜感情才是主。

姚府小姐姚蔓自然也有自己的几位手帕交,人以类聚,她的好友无不是高门贵女,个个都是京城名媛圈里的翘楚。她早几日便递了帖子,各位小姐们基本都能应邀前来,只有两个出嫁了的,因着要照顾一家老小,歉意推辞,倒是让这位敏感细腻的待嫁千金生了些许唏嘘。

天公作美,一早起来竟是个大晴天,姚蔓的心情也很是不错。她叫来贴身婢女盈露和凌霜,吩咐她们将自己闺房里的书籍和衣箧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晒晒。七夕晒书晒衣,原本也是习俗。

姚太傅是皇子的老师,对自己的女儿也很是严苛,自幼便亲自教导姚蔓学习四书五经、兵书策论。虽则女子是用不上这些的,但姚蔓的心智和眼界却因此扩宽了不少。只是她身子骨弱,又天性温柔平和,在孙氏的娇宠下,她便也如寻常闺秀,知书达理、聪慧贤淑,不求出色,但求无错。

天光将暗之后,小宴即将开始,姚蔓检查了一下聚会需要用到的一应物什:用小木盒装着的蜘蛛、投针用的小碗和绣花针、穿针用的七彩丝线还有拜织女要用到的瓜果点心等供奉之物,唯一不太满意的便是下人们采购回来的磨喝乐。磨喝乐是一种泥偶,常常被雕塑成穿半臂衣裙、手持荷叶的孩童形象,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七夕之日都会用磨喝乐来供奉牛郎织女,借此来实现“乞巧”和多子多福的愿望。

太傅府是显贵之家,采买的磨喝乐也与普通人家不同,极尽工巧之能事,底座为彩绘木雕,本体材质为象牙,孩童手中所执的玩具也是以金石雕刻而成。不过姚蔓觉得,这磨喝乐精美归精美,却俗气得很,少了许多灵巧之气,越看越不顺眼,赶紧挥手让下人们撤下了。眼看时间快来不及了,她决定自己出门去买两尊磨喝乐回来。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平日里也可上街,只是多少要忌讳着点,尤其是姚蔓这样的待嫁少女,需得戴着帷帽,避免被人冲撞。盈露被姚蔓留下来照应府里的一应事宜,凌霜则跟着装扮妥当的姚蔓出了门。

乞巧节的街道也是行人如织,许多商贩们都摆出了日常不会卖的精巧小玩意儿,还有的地方摆放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虽然花灯不是乞巧节的传统,但是赏灯也不失为一种节日里的乐趣。

姚蔓没有闲逛的心思,直奔主题地往京城里寻常闺秀光顾的商铺而去,马车直接停在店子门口,她甫一下车走两步便能闪身进入店中,如此一来也避免了外人的冲撞。看了两家没有满意的,到第三家终于购得两尊上好岫玉材质的磨喝乐,雕像本体与底座均由一整块的玉石雕刻而成,孩童的面容饱满、神情憨态可掬,肢体线条也柔和灵动,手中所持荷叶更是对应了岫玉本身的色泽,鲜翠欲滴,令姚蔓很是心喜。

心头事一了,便也没有了来时的急躁,她缓步踱出店门,开始有心打量起了节日里热闹的街头。突然,视线触及某处,她的身形猛地顿住了。跟在身后捧着装磨喝乐的匣子的凌霜一时不察,差点撞到姚蔓身上。她顺着自家小姐的目光往街角方向望去,恰好瞧见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

“那个……好像是陶公子?”陶彦书已经成了太傅府的准姑爷,按照习俗,未婚夫妻不得在婚前私下见面,这可苦了小姐,想见又不能见,一面怀着将为人妻的忐忑不安,一面怀着相思的愁苦。凌霜以为小姐见到陶公子一时欣喜,失了情态也是情有可原,便没有多想,只是抱着吃瓜的心态在一旁嘻嘻窃笑。而姚蔓却是清晰地看见了,方才陶彦书的身边还有一人,看不清面目,虽做男子打扮,但身形瞧着仿佛是个女子。那人手里举着一尊小巧的磨喝乐,高兴地对陶彦书说着什么,而陶彦书侧过脸来冲那人微笑,俊逸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溶溶月光。

若说这样的笑,姚蔓也不是没在陶彦书的脸上见过。她和陶彦书青梅竹马,年纪又比陶彦书小上两岁,陶彦书待她一向如妹妹一般,亲和体贴、温柔细致,面对她时脸上最常见的表情便是这样——包容的、宠溺的浅笑。他一笑起来,眼中就仿佛盛满了星光,姚蔓每每为他这样的笑所沉醉,一点一点地交付了整颗真心。只是,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她却心中一紧。这个笑不是给她的,是给了另一个不知名的人,而且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陶彦书这个看似与寻常无二的笑里还蕴涵了别的一些情绪,一些让她很不安的情绪。

恍恍惚惚地上了马车,坐在轿厢中的姚蔓还在思索着:方才同陶彦书在一起的那个人,若说是个女子,她实在不知京中闺秀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与陶彦书这样熟悉。陶彦书家中虽有一个庶妹,但他庶妹年龄尚小,没有这样的身量;若说是个男子,那未免骨架纤细了些,且瞧着也不像哪位世家公子,难道是陶彦书民间认识的好友?

这般心事重重地回了府,黄昏渐至,携着拜帖的贵女们纷纷上门,姚蔓强打起精神,和母亲孙氏一起应付着客人,然而席间女儿家的笑闹和游戏都无法令她真正开怀,脑海中始终回想着陶彦书的那个笑容。

期间,与姚蔓关系最好的御史大夫家二小姐万枝妍看出了她的强颜欢笑和心不在焉,悄悄地问了一句:“小蔓,有心事?”姚蔓望着闺蜜关切的脸,心里一直萦绕的疑惑和委屈就要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绕了一绕终是咽回了肚子,她摇了摇头,道一声无事。

只凭一眼,这样无根无据的猜测只会落人口实,她是陶彦书未过门的妻子,他的颜面就是自己的颜面,再说了,于情于理,她都应该相信她的彦书哥哥才是。

然而,宴席散尽、夜深露重之时,独自坐在深闺的姚蔓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不安,她拿出早些时候亲手绣的荷包,捏在手心反复思量,终于唤来了贴身侍女凌霜,吩咐她把这荷包送到户部尚书府,交到陶彦书的小厮手上。

是夜,陶彦书离开宅子之后,段青棠还在庭院中看着那两尊磨喝乐爱不释手。这两尊磨喝乐是她偶然间在一个手艺人的摊子上看到的,当下喜欢得眼珠都不转了,陶彦书见她如此中意,便将其买了下来。与太傅府的磨喝乐不同,这两尊磨喝乐是用黏土捏成,虽然材质粗陋,但是做工却不俗,两个娃娃圆盘样肉墩墩的脸颊和莲藕般的小身子,娇俏可爱,身上的衣饰色彩鲜艳,纹路清晰。最巧妙的是二人的动作,不是站立着,而是坐着的,四只脚丫朝外,撑着一把硕大的荷叶,像是玩累了在荷叶下躲雨,生动活泼,难怪让人见之心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了母亲的缘故,段青棠现在是越发有一股母性的柔情,看着两尊小泥偶仿佛看着两个小娃娃,眼角眉梢都是温柔。

赵嬷嬷却是在一旁唉声叹气。她这老眼还没有昏花,方才陶彦书走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瞧见了自家少爷那依依不舍的眼神,眼巴巴地瞅着段青棠说一句挽留的话,哪怕给人送到门口也好啊,谁知道段青棠一个眼角余光都没给,只顾着盯着这两个泥偶看,少爷便只能一步三回头、灰溜溜地离开了。那模样,竟有些像他七八岁的时候。

赵嬷嬷一边为从小带到大的陶彦书受到冷遇感到心疼,一边又为段青棠的迟钝感到无奈。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提点一下。

“我说姑娘哟,你这心可忒大了点吧。”

段青棠被赵嬷嬷这一数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嬷嬷,怎么了,可是我哪里做错了,惹得您不高兴了。”

赵嬷嬷摇了摇头:“我一个老奴才,哪敢有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姑娘,你好歹怀着少爷的种,他如今供你吃穿,将来还要给你养孩子,你总得对他好点吧。”

“嬷嬷何出此言?我对陶小弟向来以心相交,可未曾薄待过他啊。”段青棠当下一愣,立即出声辩解。

“姑娘你倒是说说,跟如今少爷给你的相比,你给过他什么?少爷如今也是官身子了,你还当他是一介平民,跟着你闯荡江湖,要仰仗你的照顾吗?”

段青棠哑口无言,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嬷嬷所言竟无一字不在理,顿时心中羞愧无比。

赵嬷嬷软了语气,坐到段青棠身边,拉起她的手,温言相劝:“嬷嬷不是在训斥姑娘,只是看着你二人这般模样,心里着实着急得紧。一个男人养他的女人和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你也无需计较太多。只是,女人也不能让男人无条件地付出。姑娘虽然身怀武功、志在四方,可终归是一个女人,如今既然已经在这宅子之中,便要担起女人的职责来。”

听了赵嬷嬷的话,段青棠迟疑开口:“我自然是重视陶小弟的,可是,在我心里,我们只是朋友啊。”

赵嬷嬷顿时拉下了脸来:“朋友?普天之下,可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段青棠垂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赵嬷嬷叹口气:“姑娘,别再自欺欺人了。虽然你现在没有名分,但是,你终归是少爷孩子的母亲啊,自从这个孩子存在的那一刻起,你们的关系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段青棠心头一震。是啊,她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她习惯了和男子以兄弟的身份相处,哪怕自己知道,她和陶小弟的关系早已不能用“兄弟”二字概括,但不知所措的她除了照搬兄弟的相处模式,又该以怎样一种姿态面对他呢?

“姑娘,听我一句劝吧,把少爷当成你的男人,把你自己当成一个寻常的女子,心里会好过很多的。”

“我……该怎么做?”段青棠有些迷茫地看向赵嬷嬷,赵嬷嬷微笑着回答:“首先啊,得从称呼开始。你都有快四个月的身子了,怎么还能称呼少爷作什么‘小弟’呢?”提起这个赵嬷嬷心里就有些来气,每每听见二人兄弟相称,她就觉得别扭。

“那应该呼作什么?孩子他爹?”

“这……”赵嬷嬷一时哑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失了情趣。叫……算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吧。”赵嬷嬷心里千回百转,如今二人是没有名分的,寻常妇人对自己丈夫的称呼肯定是不恰当了,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教导段青棠,只能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她自个儿。

“另外,切记要多多表现出对少爷的关心,像今日这样,少爷要走时,你连瞥一眼都懒得,今后可万万不可了。”

“是,我记住了。”段青棠回想了一下方才陶彦书临走前自己的表现,确实也觉得有些不妥。

“还有还有……”见段青棠积极认错、态度良好,感到孺子可教的赵嬷嬷连忙一股脑地把自己这段时间看不过眼的都给倒了出来,条分缕析地告诉给段青棠,还分享了自己跟随秦氏多年、从秦氏对待陶珩的言行举止中琢磨出来的一套驭夫手册,让段青棠好好参考。

刚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洗漱就寝的陶彦书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把承影唬了一跳:“少爷,可是不小心着了凉?”

“无碍。”陶彦书摆了摆手,掬了一把脸盆中的温水抹了抹脸,自言自语道:“是谁想我了吗……”

承影耳朵尖,听见了这句话,便忽然记起一件要紧事,赶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恭敬地递给陶彦书道:“少爷,这是今日凌霜送过来的,当时赤霄留守在府中,便接了过来。姚小姐还给带了话,务必让您回个信物过去。”

陶彦书一愣,缓缓放下了巾帕,接过承影手中那个浅棕色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副精美的扁豆蜻蜓图,是他熟悉的绣法和针脚,其中的情意不言而喻。

原本一天心情颇佳的陶彦书此时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想到姚蔓,他叹口气,走到书房,铺纸提笔,画了一幅姚蔓的小像。

“把这个,明天送过去吧。”

作者的话:其实这一章早前就写了出来,只是因为之前本文参加了华文大赛,那段时间没法更新,加上签证的各种事情搞得我焦头烂额,如今终于忙完了出国的一应事宜,现在的我是在墨尔本码字给大家看。后面的情节发展我要好好斟酌一下,不知道大家是否觉得节奏太慢,因为我一向觉得感情的发展需要细水长流,尤其是男女主这样的关系……其实我还是挺想写肉的,但我不喜欢为了肉而肉,后面我会把节奏加快一点,争取早日上肉~虽然断更了这么久,关注的读者可能不多了(本来也没几个),但我会坚持更下去的,因为有天偶然在popo上看到有人说,能在popo上看到完结的文真不容易,加上最近很喜欢的几部作品的大大都一直没有更新,让我更加理解了等文的焦急,以及坚定了我不弃坑的决心。填坑很难,但是坚持做一件事本身就是伟大的事情。何况,这还是我花了时间和心力构筑的世界和可爱的人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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