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祥同居快要一年。
这一年我看着他由悲凄潦倒攀爬向上,终於坐到了漫画编辑的职位,他从来就爱看漫画,只是半年前我才得知他原来是个漫画家。
『曾经是个漫画家。』
当日小祥义正严辞的强调过去式,随而低首、专心地吃起火锅。
呐呐望着他颊缘泛红的赧然,我不明白这有什麽好害羞,我告诉他,要是我出书我一定天天抱书睡觉,而且要逢人宣传,最好做个招牌立在我家门口。
『蠢欸。』小祥笑弯眸子,仰身嘲笑,差点被火锅料噎住。
无视他慌乱的吐出鱼板,我拉回话心,「所以你笔名叫什麽?」
斜瞅了我一眼,小祥捏着卫生纸将桌上一片鱼板清理乾净,摆出难相处的架势,语气冷硬,『干嘛跟你讲。』
「干,嘛,跟,你,讲。」我扣指重述,仰脸一笑,「好奇怪的笔名。」
『……』估计是没料到我会发冷梗,小祥塌下肩,眼半阖,『不好笑。』冷着张脸他直接打枪,毫不留情。
我瘪下唇尾的憋住笑意,肩头不住颤抖。
在小祥的瞪视下,我掉开视线,恰巧瞧见落地窗外天光渐弱,不一会儿洒下细雨点点,火锅店内人声鼎沸的没多少人注意外头雾蒙蒙的景象,我眯下眸子自顾着欣赏,只手托腮,凝视外头变电箱旁窜出的嫩芽被雨打歪了茎。
『下雨了。』小祥含糊一哝,音量微弱。
我瞥眼小祥,只见他抿弯柔软的唇线,扭紧眉间,他说明天就要上班了,真希望别下雨。
『下雨很讨厌。』小孩子一般,他皱皱鼻梁,又说了遍。
──下雨很讨厌。
接着我才想起,他父母在下雨天决定过什麽。
下雨了,半年後的今天。
眼见雨水喷入纱窗,我一个箭步前去关窗,喀一声,小祥在客厅吓了一跳,噤声半晌,见我只手阖窗的模样也就嗤笑开来,继续他方才的话题。
话题围绕在一个女人的名字。
──许巧贝。
印象中,小祥很少在谈话里提及女人的名字,显然她例外了。
许巧贝。
念起来就知道是个可爱的女人,也许天真,带点娇柔。不像我啊,叫叶九丹像个一代女侠,甚至被人讲过我爸该不会就是叶问,比较白目的还来问我今天要不要打十个,问到一半自己还笑场。
究竟是哪里好笑。
我瘪下嘴尾地摇摇脑子,姑且甩去乱糟糟的思绪,定睛於面前地小祥。
还在说啊,那个巧贝。
哎。
自从与小祥讨论过心不心动的问题,许巧贝三个字就频繁出现在小祥的话间,偶尔穿插在宵夜时的话题,像现在。
就像现在。
小祥抓着遥控器摊在沙发上,仰脸望着手捧泡面的我、止不住的说起许巧贝最近一部漫画的走向,他说,『这部一定会大卖,巧贝天生就是走这行的。』
於是我才听出重点,许巧贝是小祥负责的漫画家。
在心里我松口气。
即便与小祥不是那种关系,仍是会在意自己存在的顺位,我是个好胜的人,我不否认,虽然感到病态,还是不否认。
将两碗泡面放上桌,我坐至他身侧,「那你呢?为什麽後来不画了?」
小祥凝滞片刻,眼神怔然,欲捧泡面的双手悬空停顿。
他扭头望过来一眼,面色渐渐地恢复,又笑得柔煦起来。
『因为我不是天生走这行的啊。』
听得我拳头紧了又松,「才不是天不天生的问题。」我眉头拧的紧,眼神一下子迫切起来,笃定地说道,「你认真起来一定比她强。」
他讶然撑眼,随而嗤笑,『算了吧,做这行是需要想像力的。』
「你有啊。」
『我没有。』
我啧声,「那你之前的作品怎麽生出来的?」
『硬拉出来的。』握拳於腰侧,小祥眯紧双眼、浑身使力的微颤,甚至发出低闷的摁摁声,很没格调。
我看的嘴角一抽,压下眉梢的半阖眼,「你很恶。」根本有病。
见我满面嫌恶的挪远了距离,小祥惯性仰笑,张狂的很。
我瘪下唇尾,睇眼桌上泡面飘摇的烟丝。
「最近怎麽突然爱吃泡面了?」我双掌撑椅的问,顺而向前挪移了身子,过肩的发披散颊缘,我下意识撩至耳後。
小祥见状旋即拿来木架上的两只发束,一只红的,一只粉红。
红的是启颜送的,另一个是小祥,同在我大学毕业典礼送上,说是要我像小时候一样绑两撮马尾,让他们一人拉一边。
鬼才如他们所愿。
我轻浅的笑,回过神来听见小祥说着『就是想吃啊。』,粗韧的手指替我梳开纠结的褐发,食指於我後脑中央画下一条线,瞬间麻的我缩肩哆嗦,低下脸,大概晓得他想做什麽。
有些脱力的我也懒的挣扎,随便他在我头上怎麽搞。
我无奈地提眸,暗忖他方才说的想吃泡面,霎时联想到了什麽,於是揪眉,斜瞥他一眼,「我平常煮的不好吗?宵夜。」
他吓得一怔。
半晌只见他笑开刚毅的眉目。
『不会啊,只是想换换口味。』
听得我禁不住轻啐,别开眼,「真难搞。」
他笑声朗朗,手忙脚乱的替我绑妥了双马尾,接着他煞有其事的左右观看、如同理发师检查成品,随即骄傲的挺直腰杆,胸膛宽阔许多。
他说他真有天份,我听了嗤笑,伸手摸摸头侧的发束,熟悉的绒毛触感搔得我指尖发痒。
他直指我束起的发,突然惊叹,『欸、你绑这样好像巧贝哦!超像!』
我听得一滞,「什麽?」一下子瞠目又倾颈,不敢置信的脸。
然而小祥未觉怪异的点,食指轻碰下我一侧的头发。
『许巧贝啊。』他解释,『她老是绑两边哦。』
我瞬地沉下脸,跟着指住自己,我承认那瞬间我有些愠怒。
「我,像她?」
『嗯。』
小祥未察我的不悦,只手抹抹脸颊,『个性也蛮像的,可是──』指尖蹭搓下颔边的胡渣,他望进我眼底,模样单纯地笑道,『可是你比她胆小喇,又比较幼稚啊,还有……机车了一点吧。』
「欸!」我不满的一掌巴下他後脑,换来小祥前俯後仰的笑。
我顿时满面厌恶,拢着眉叹息。
而後我趁小祥专注於谈话节目时起身了,摆首走进浴厕,阖门反锁。
抽风机轰隆的声响巨大,我面对镜中的自己发愣,指缘抚过右侧马尾的粉红发束。
「谁要像她一样……」我喃喃呐呐地咕哝,眉一拧,唇一抿,只手扯下右侧的束带,头发随之垂散,披上肩侧而滑过颊缘。
谁要像她一样。
又为什麽是我像她?
明明先出现的人是我。
低下头,我不明白自己怎麽会有这样的感触,只得闭紧眼、甩甩脑袋,再睁眼的画面是一片蒙糊,起着彩色的杂点,耳鸣半晌。
那刻我直觉双腿发软,索性坐上浴缸边,扶住左侧的太阳穴。
迷迷糊糊中,只晓得自己又扯下了左侧发束,恍惚地垂眸盯住手上的红绒圆圈,把玩的同时隐约想起启颜的脸,接着一片海咸。
咸味灌入脑海宛若直冲鼻腔,我突地呼吸困难,喉头紧缩,撑圆眼的我禁不住掩面,耳鸣越发强烈,浑身渗出一层薄汗。
一阵晕眩过後是小祥猛力敲门的声音,半随他急迫的音量,我吓得愕然一震,双掌撑膝的站直身子,上前扭开反锁的门,步伐有些不稳。
摇摇晃晃的我只手抓住门框,见着小祥圆瞪的眼也就虚软的笑了。
「你要……上厕所吗?」扯着疲弱的唇角,我搔搔颈背。
小祥唇色发白,『你刚刚、没听到我叫你吗?』他面露慌悸,鼻息沉重而紊乱,说道,『我叫很久了,超久。』
「啊、是吗。」我不好意思的笑下,揉捏眉间,「我没听到欸,可能抽风机太大声了。」
我那样的随便带过,顺而摆手,侧身钻出厕所门,不想多做解释。
小祥在身後又叫唤了声,我没停下,笔直的朝客厅走去,坐上沙发便吃起泡面,埋头的吃法。
耳鸣渐趋微弱,耳膜发疼却也更加敏感,我听见小祥走近的脚步声。
扭头我迅速摸来了塞在沙发缝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小祥立刻不满,抗议说想看电视。
我弯眼笑笑,没说我耳朵还在发痛、不想听电视的噪音,只兀自将遥控器塞进上衣里,小祥看得傻眼。
我没理会,自顾着咀嚼面条,往窗子瞥过一眼,发觉外头的雨停了。
夜里窗外异常的安静,只留月光将窗台洒得点点银亮,我不住微笑,抹去额角细汗便扔出遥控器。
起身,我拉开窗。
夏末的风微温,掠过鼻梁,顺过发。
小祥不明白我突然的举动,在身後问着我在干嘛,换来我摇首说没什麽。
回头笑一笑,我望回窗外静寂的景,弯月将视线所及照得银白生辉,斑驳的道路也美丽许多。
手指压上冰冷地窗框,我想起几年前、刺鼻的记忆。
伫於十一楼病房,我同样的眺望窗外,街道行走着等比例缩小的人影,形形色色,各式车辆穿梭往返,高速的像彩色流线──当时。
当时。
我只想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