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生!不要跑!」今天的我依旧试图让自己追逐自由。我放声叫喊跑在前方的林简,地点是学校外围的商店街。
「赤花!站住!」追赶在我後方频频喊着我的人是禹桀,今天的禹桀仍然试图绑束我的追逐,他大声到如同追缉嫌犯的警察,接连呼吼:「已经放学了你停下来!纠察队的工作明天再说啊!」
「不要!」我一秒顶嘴,头也没回的更加快了奔跑。
随着兔子先生奔逃的背影,我急转弯拐入一条店家与店家之间幽暗的小巷,巷道蜿蜒曲折,我追逐着兔子先生左弯右拐,逐渐听不到跟在身後的禹桀,终於禹桀的脚步声与叫喊声在我拐入无数个曲折的暗巷後,全然消失。
「兔子先生!」
这是第几次的追逐,不可考。
狩猎者与被猎者的角色意识,早在一次次追赶下扭曲。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
爱丽丝深怕兔子消殆,兔子无数次因爱丽丝的安危停驻。狩猎与被猎,已经哪里不对劲。
眼前死命奔跑的兔子先生是我多想追随的自由,他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忖度。而死命追赶的爱丽丝,在他眼中是怎麽样的呢,我也许这辈子也无法猜忖。
──你!
我只明白,当初跃下大楼时听见的、这只兔子的呐喊,坠落时看见的、他由衷担忧的震惊,让我再也没有办法把视线移开。
──饶了我吧。
──可能再也没有办法了喔。
他晓不晓得那是什麽样的宣言呢?此刻奋力追赶的我思索着。
我没有办法放弃追查,我必须查出兔子先生经常跷课与一放学就匆匆离校的原因,这之间势必有必然的关连──那将是我唯一的机会。
「兔子先生!」
我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唤,但跑在前头的兔子先生毫不理会,直到我喊了第十次的「兔子先生」,他才终於大叫「奇怪你怎麽甩不掉啊」,语间带点崩溃的味道。
我笑出来,加速拉近彼此的距离,最後因兔子先生举白旗,我一蹦一跳得以由後揽上他散发热气的肩颈。
「因为我得过长跑冠军喔──」我将鼻尖蹭上他颈背,细闻他淡淡的汗水味。「所以你跑到世界末日也没用喔。」
我听见自己气喘吁吁、直逼气音的音量简直风一吹就会散,但下一秒听见兔子先生以鼻息哼笑,进而研判兔子先生是有听见的。听见我誓言般的恐吓。
「真可怕啊,吓死我了。」
他以疲懒的嗓音回以一贯轻蔑的言语,同样有些喘,我听得咧嘴笑开,环在他颈上的双手不由得收紧。
「我说你啊──」兔子先生微微仰头,说话的同时,他後脑杓轻轻抵住了我前额。「都放学了,我要去哪里你管不着了吧?」
我眯细眼睛。
「是管不着。但是我想知道。」
「可惜我不想让你知道。」
「兔子先生,拜托告诉我。」
「不要。」
「拜托。」
「不要。」
「拜──托──」
「不要。」
「你好固执。」
「执意要抓我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好固执,超固执。」
「……喔。可以放开了吗?」
兔子先生似乎放弃沟通,他扭动了下宽厚的肩膀,似是想甩开我的箝制,我下意识又抱得更牢。
「不放。」将脸埋在他温热的颈边,我反覆嘟哝:「不放……」
接着我听见他叹息,随後是他轻拍我手臂的声音与触感。环抱着他肩颈的双手还是放松不下来。
半晌兔子先生发出无奈的低笑。「小孩子。」
「嗯。」我禁不住弯起唇角。「可以告诉我了吗?兔子先生每次都赶着去哪里?」
「去小孩子不能去的地方。」
「是喔,每次都去那个地方吗?」
「……当然不是。」兔子先生微微侧过头。「你不惊讶吗?」
我看见他斜瞥过来的眼睛。劳累的疲倦感,透过他凹陷深邃的棕色眼窝表露无遗。
「不惊讶。」我盯着他带有疲态的眼睑。「合理怀疑你是去工作的,不然不会每次都这麽赶。」
「嗯?套话吗?」兔子先生沉沉笑起来。「你在偷录音?」
他缓慢转回脸,望向前方,在他身後我看不清他是怎样的神情,我敛下视线,瞅住他体育服肩膀处的皱褶默默回想。
「没有耶,忘记录了。」我诚实以对,踮脚又歪腰的试图看清兔子先生的侧脸。「可以再来一遍吗?让我录一下。」
我看见他抽动嘴角。他语中带笑:「那你放开我啊。」
「不要啊。」我整张脸蹭在他头侧,反射性的嘀咕:「你会跑掉。」
「拜托,真的要跑早就继续跑了。」
「真的要跑,就用力把我甩开。」
他停顿一秒,斜睨过来。「会受伤喔?」
「没关系,我再叫你负责。」
「这麽阴险啊,小朋友。」他朗朗笑开。他拥有一副好听的嗓子,真的,他应该常笑的。又一次因为他笑而笑了的我,真心这麽想。
「所以就从了我吧,兔子先生。」以气声出言的我倏地踮脚,轻咬他温度偏高的耳壳。「不然就把兔子耳朵咬掉。」
「你真的很爱威胁人。」
「我只爱威胁你。」
我低头将鼻尖窝入他体育服的领口,闻见他身上的古龙水,那不是这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成熟香气。
暖洋般柔软的芳香揉合淡薄的汗水味充斥我的嗅觉,我深吸,在吸气的簌簌细响中听见兔子先生含笑的低语──
「要拿掉威胁两个字再说说看吗?」
他问着,令我愣怔。
──我只爱威胁你。
──要拿掉威胁两个字再说说看吗?
「我只爱你。」我脱口而出,即便意识到他不过是在取笑我的穷追不舍,我还是说了:「我只爱你。」
狩猎与被猎,已经哪里不对劲。
他吁出轻飘飘的细笑,头微仰着,脸转了过来似乎想对上我的眼。
「那刚刚追着你跑的人是谁?不是男朋友吗?」他挑起一侧眉毛,望向仍然紧抱在他背後的我,问声带着一些促狭。
我稍微松开他肩颈,弹跳着步伐转到他面前止步。
「兔子先生很在意吗?」
我双手抓上他两侧衣袖一个扭转,确认他除非扯断我手或撕裂衣物,否则休想逃走。
面对面之下,他微微垂眸盯着我。我看见他唇角更上扬一些。
「在意啊。」他说。「被一个有男朋友的女生追着跑、威胁、抱住、揪住衣服,一般来说很难不在意。」
听他酸溜的语调我禁不住笑。「那是我哥喔。」
虽然没血缘也并非兄妹间的相处模式,不过确实算我哥呢。
「可以叫你哥管好你吗?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要是管的好我也不会在这里。」
「是──是。说得也是。」
他低眸望着我紧紧揪住他衣料的手,又缓慢将视线落回我脸上。
平时与狂野沾不上边的眉眼此时在逆光的阴影下略显诱惑,我盯着他饱满的嘴唇,上唇圆鼓的绯红色唇珠让他整张嘴形状诱人。
「我带你走出去好吗?」
沉稳的嗓音由他微启的唇瓣软软窜出,他微幅抬手,轻力将我揪在他衣布上的手指松开,而我也任由他松开,或许是听见他蛊惑人心的声音才一时酣迷松懈。
他左右张望了下,脱离我的揪抓後,望回来说道:「这里很乱,而且──」
磅!
忽然转角另一头传来物体碰撞纸箱的声响,紧接着是箱体纷纷翻落的闷声,以及男性粗犷的模糊交谈。
我与兔子先生同一时间望向声源,由我们的角度看不见转角那一端的情形,但能看见晃动的人影逐渐接近。
兔子先生立刻捂住我的嘴,一抓起我右手就朝人影的反方向跑,他带着我拐弯躲到左手边较宽的巷道。
巷内没有人烟。
兔子先生色泽略浅的眼珠子嘀溜扫视,快速确认环境後,将我推入大型垃圾箱後方,我顺而蹲踞下来蜷缩,让自己隐没在垃圾箱与潮湿墙壁之间的阴影里。
那一刻,我看见他露出像是把物品藏进兔子洞的笑容,但就在人声逼近的刹那,他立刻收起笑意,循声回首。
兔子先生观察了约三秒,确认来人尚未走进来便又回望我,我仰面对上他凝重的表情,他突然弯下腰,柔韧的嘴唇贴在我耳边细诉:「不管多久,待着。」
微声低沉的命令伴随由他唇缘漫过来的炙热在我耳上散开,我感到心悸,胸口一股束缚感,心跳与呼吸开始无法同步。
啊,小鹿乱撞?
小鹿乱撞!
这就是小鹿乱撞啊,我一下子联想到先前在网路查过的恋爱徵状,印象中有个论坛里的女生说过这样的情况。
──听见对方的声音会呼吸不过来,心脏跳得很不规律,就像一般人说的小鹿乱撞喔。
回想论坛内文的我瞠目抽息,在倒抽气的同时吸入兔子先生发间的清香。
我听见兔子先生似乎又咕哝了些什麽,低声交代我一些指示,但我脑子一片黏糊,风起云涌的思绪搅得我体内一阵混乱,彷佛血液窜顶,我只隐约听见他说出「和颜」两个字。
和颜?和颜悦色的和颜吗?
我想问清,但他倏然直起腰,抽身退开,回过神只见他面色紧绷的将挡掩着我的垃圾箱推到更适当的位置,完美将我藏入夹角之间。
我抱住膝盖,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越发明显,以及随之而来的──
「欸?欸欸欸?看看这谁啊。」
一道粗哑的男声由垃圾箱外头传来,随之是另一道较沉的沧桑男声。
「哇靠,这时间还在这里鬼混,不要命了是吧?想被阿莎枪毙吗?这麽想死我可以帮你啊。」
尖酸刻薄,落井下石,讨人厌。
我想冲出去呼他们巴掌,但兔子先生的一句话让我怔得动弹不得。
「不劳烦您。让您为我担心真是非常抱歉。」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兔子先生低声下气的声音。
「得了,省省吧。」嗓子沙哑的男子啐了一声。「今天会去跟你收钱,同样时间啊,记住。敢放我们鸽子就把你家烧了。」
「……是。」兔子先生低沉的应声。「那我先告辞了,得尽快回店里向老板娘交代。」
「去去去──代我向阿莎问好啊。」
「是。」
而後我听见他们简单道别并分别走往不同方向,但过了几秒,我听得出一度重叠的步声渐渐不同步,只有一道脚步声确实远离。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两个男子并未离开。
我缩起肩膀,环着膝尖的手臂下意识绷紧。
──不管多久,待着。
我想起兔子先生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我不能轻举妄动,我屏息。
「那家伙还欠多少?」
「管他多少,反正日子每天每天的过,利息他还得完才有鬼。」
嗓音沧哑的他们交谈着,恶劣发出难听的笑声。
我阖上眼,将脸埋入圈抱住膝盖的双臂之间。
兔子先生欠了一大笔钱。
我不是没有猜想过。
欠钱得还,於是兔子先生成天奔波着赚钱。
我,不是没有猜想过。
奔波着赚钱,他只能在不单纯却薪水优渥的地方死命的赚,不单纯,所以隐瞒。
种种可能我全猜过,但猜对了,却没有比较好过。
早知道当初不要骗他,早知道就大方给他金援。我满脑子这麽想着,却对於自己真正的想望再清楚不过。
我还在期待,还在努力,一不做二不休,只能继续赌着这场骗局。
表里不一。
流着这种讨厌的血液,我确实是那个家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