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今日初春明日就是暮冬。时光轮转如此,彷佛也不愿意放过这宫里娇俏的女人一般。翠微端坐在承乾宫里望向窗外,手理抱着一只团圆雪球般的波斯猫,口中这麽念道:「近日,皇上总说政务繁忙,就送来了这只猫,说是让我解闷,这猫也真乖觉,倒不毛躁,与其他种跋扈的猫好生不同。」
松涛闻言,放下了手中擦拭着的松石绿地粉彩福寿纹葫芦瓶,「主子若喜欢,下回再和皇上要只雌的来,这麽也好凑一对。」
翠微反覆抚摸着那波斯猫柔顺的发丝,似也似无地说道:「总是不好,到时候两只猫儿在宫里追来跑去,发春起来可难收拾。」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了小桂子急促却惊喜的声音。他才刚入殿,便因冒失慌张的模样给柳瑟臭骂了几句。翠微倒是气定神闲,坐在那处候听他要说些什麽。那小桂子清了清喉咙,定了定神才道:「全主子,有好事了,前朝有消息,曹振镛曹大人以及沈维鐈沈大人在殿前为林则徐大人斡旋了几句,皇上知道林大人为人清廉、个性低调,此去辞官也是迫不得已,现下已拿定主意复其官职,任命为江苏按察使了,到时候回来了江苏便能与咱们老爷一续了。」
「当真如此便是太好了,林大人当年虽以家父并重为由而辞官,但有谁不知他是因时任的河南巡抚琦善给他受了闷气,这才愤而罢官,却也未曾想到,前朝失了势,後宫便掀了浪。琪姊姊失了兄长的靠山,皇上这发落下去便是不轻,到现在亦是不闻不问。」翠微无奈地摇了摇首,满目尽是对自己知己姊妹的心疼。
松涛闻得此言,赶紧上前给翠微按了按肩头,「主子这些日子忧心了,不过也还好咱们家老爷有些手段,这情面众人谁不敢给。」
翠微赶紧按下松涛的手,谨慎道:「这也并非全是阿玛的功劳,林大人本身就耿直有为,他如今才受到皇上重用实在是枉费多年啊!」
一阵茶香再度扑鼻而来,翠微难得又起了兴致冲泡这白毫银针。她看向窗外一片光秃秃的梅树,不禁感叹今日的梅花开早了,所以到了现在竟全都没了,留下的也都是些过於成熟,挤进靡烂的样子。她在心中默想,自己眼下的恩宠希望永远别只是早来了些的刹那光景。
「大阿哥!大阿哥!您这桌子可叫奴婢好收啊!」宜人边拿着一方抹布擦着奕纬桌上一片狼藉的墨迹,一边往里头的书房喊去。
奕纬这些日子来几乎都关在书房,成天看着关於梅花的诗词,只要心里一有念想,便起身执起笔墨,悉心绘出一幅又一福的新梅图。宜人见大阿哥终於有了些骨气,愿意花些心思在文墨上,终究还是感动开心的,因此现下也只是口中骂骂他不收拾,那心里为自家主子高兴的想法倒是怎麽也藏不住。
宜人擦着擦着桌子,却也改不了长年来当奴婢的求好心切,又觉得伺候大阿哥起居的进宝手脚不麻利,成天只会和大阿哥玩乐喝酒,实在不成气候,也就一路婆妈地擦到了一旁的橱柜,想把大阿哥的寝殿打理乾净了,让他更有心思在作业上。却才擦到橱柜的第二层,宜人就发现有些不寻常,她仔细看了一遍,竟发现里头有一个妃粉织锦蜡梅六合香囊,做工是极其的精致,看来和景仁宫上下的做工有些出入,且也并非是和嫔的手艺。宜人拿着那香包思来想去,觉得一个大阿哥怎麽也不会用上这麽秀气的物件,肯定是哪个婢子身上带着的,她想着想着不禁默默灿笑,没想到自家的大阿哥也长大了,有了心上人。
虽说对女孩子上了心,但身为皇家男儿,那些粗鄙的奴婢如何配得上。宜人越想越觉得应该叮嘱奕纬门当户对这种事情,却突然有一丝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再度执起柜子了的香囊,口中默念道:「不对,一个奴婢不会有这样质地的好物,这怎麽看来也是个主子才配得起的......」
宜人再度悄悄把那香囊放回原处,随後更仔细地将大阿哥的寝宫蒐罗一遍,却在一个烛台的下方发现一张纸条。那纸条的字迹娟秀好看,看起来八九不离十是个女子的手笔。上头写着「多日未见思甚,望正月二十八子时以後永寿宫西殿後院砖墙一见。」
看到这张纸条,宜人仙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随後才平稳了激动的情绪,缓缓将那纸张摺好,欲把它放回烛台之下,谁知此时奕纬一个出身,吓得她三魂七魄都要飞了。奕纬有些慌张道:「姑姑,不是说只要您擦桌子即可了吗,这些苦差事进宝他们自然会做,这烛台就别......」
还好宜人一个眼明手快,手脚利索地把那纸条插进了烛台的底部,随即赶紧装着正要拿起那烛台擦拭的样子,「喔!姑姑想着大阿哥您好不容易如此用功,想说能替您料理就料理,却未想大阿哥如此体恤奴婢,那奴婢便先告退,回头要进宝他们好生打理打理。」
奕纬闻言赶紧点了点头,示意宜人退下。见人走得远了,他才焦急地把烛台拿起,就怕这天大的秘密被人发现了。还好还好,那纸条正安稳地摺躺在烛台底部,一点也没人动过的痕迹。单纯的奕纬自然是松了口气,也就不多加猜疑,继续回书房看看关於梅花的诗词。
「雁霜寒透幕。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奕纬随意吟了辛弃疾的《瑞鹤仙·赋梅》,却吟了一半就不忍再念下去。
果真时光流转,宫里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轻快,竟也默默晃到正月二十八来了。此际正值子时,永寿宫外头守着宫门的门卫太监纵使换了班,新来当差的终究抵不过浓浓睡意,眼皮搁了一些时候仍是落下来了,而永寿宫後殿躺在床榻上的珍贵人,眼皮却从未阖上过。她的心思里全是与那个男子见面的样子,脑海里开始幻想,这次,她会带给她什麽东西,是她在梅花下出神的丹青,还是一张写满情意的诗签?
夜深人静已是成熟时机,珍贵人悄悄觑着一旁手持蒲扇,坐在炉火旁,早已睡得一蹋糊涂的春晓及黄莺,发现她们确实没了动静,这才定了定心神,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外头早已是一片漆黑,只有皎洁的月光及幽幽的灯火,珍贵人适应了许久才能看清眼前的物件。她赶紧披上一件大衣,手指不忘带上铜胎掐丝珐琅纹蜡梅暖玉护甲,脚步轻地像是猫儿似的,深怕一步留心就要惊慑了这静谧的邃夜。
「纬郎?」珍贵人小心翼翼地把西墙的那块大砖块挪了下来,还好手上带着了那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铜胎掐丝珐琅纹蜡梅暖玉护甲,否则这留了老半年的长指甲肯定会被这重物给伤裂了。
奕纬早已在墙边细细等候,这一见到珍贵人,整个人就像是枯木逢春一般,活了过来。他细细地往墙上那块洞里望去,把珍贵人素净的模样看了个通透,「真美......冰肌素如莹雪,不加装饰更是令人醉心。」
珍贵人闻言,娇羞地轻笑了一声,「哪里有那麽好?你是故意说与我开心的。」
「才没有!阿珠怎麽样都是最美的,装饰的时候像红梅般美艳,素净的时候如绿梅般轻灵。」奕纬明朗一笑,彷佛再度融化了珍贵人尘封已久的玄冰之心。却是奕纬见她脸色看来不大好,焦急地问道:「阿珠?怎麽见你脸色不好,可是最近冬天冷着了凉?」
珍贵人才要回话,就不慎打了个喷嚏。她吓得赶紧左右顾盼了一番,见四处仍是一样安静死寂才放下了几欲跳出来的心肝。她低下眉目,娇嗔道:「常常一个人想起你,所以跑去倚梅园赏梅,可能是如此来回才着了凉,不过不碍事......」
「阿珠,你真傻,你这样我会心疼。」奕纬赶紧伸出了温厚的大手从那小小的洞口,将珍贵人柔嫩却发着凉意的玉手给握紧了。
他们两个人的双手在那砖墙口子的中间交错相依,却是这道墙彷佛将相爱的二人隔了开来,而中间的鹊桥相见则是上天给的怜悯。珍贵人被这麽一握,脑海瞬间浮现当日倚梅园与奕纬相见,二人心意连结、温度交流的画面。她爱溺地把双手交给奕纬,彷佛不想再离开这温热的暖流一般,「纬郎!今生能遇见你,是我的福分......」
奕纬轻轻一笑,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怎奈苍天作弄,若咱俩更早相识,我定当守你爱你,做一个为你遮风挡雨的夫君。」
「可是......我们如今的私情是个错误,是比犯了天条更加无法饶恕的罪恶,你不後悔?」珍贵人的双眼黯淡下来,正如同这几日日渐腐烂於雪地里的梅花般无助,声嗓也哽咽了起来。
奕纬知道珍贵人心中顾虑,但他虽然散漫成性,如何不知与父亲的女人有私情是十恶不赦的罪过,却是心中隐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勇气支撑着他。他喜欢眼前这个女人,甚至是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栽死在她的手里了;看到她寂寥地端坐在囚室般的皇宫会感到心疼;无时无刻都想给与她温暖。又或许对於这样的爱情,他早已死过千遍了,又怎麽会惧怕来日的险境。
「我不怕,从第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不怕!」奕纬的双眸燃起一股烈焰,是如此的炽热而无所畏惧,彷佛眼前的一切都能够被烧灭殆尽。
珍贵人含泪一笑,悸动道:「有你这句话,我也总算没白活。」
奕纬闻言激动地点了点头,随後从衣袖里拿出一张镂空的红纸,摊开在珍贵人的面前,「阿珠,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会喜欢。」
那红纸原是一个剪纸小像,剪工是极其的细致,可见作者连一处都不肯放过,足见其非凡的用心。珍贵人看到此物,立刻知道奕纬剪的是自己,不禁也感动地滴下了一滴清泪,「这.....这是我。」
奕纬苦笑道:「我笨手笨脚的,总觉得没剪出神韵来,还怕你不喜欢......」
「怎麽会!我喜欢的不得了......」珍贵人话音未落,外头就传了铜锣声。她惊了一会儿,赶紧将地上的砖块拿了起来,却又舍不得放回那令人不舍的洞口。
奕纬知道珍贵人舍不得,但若巡夜的人来了定会坏了好事,也就只好用气音要她珍重身体,来日再寻机会见面。珍贵人闻言不舍地点了点头,而後艰难地举起砖块往那洞口塞去。却是奕纬走了,珍贵人仍呆愣在原地,许久後才心疼地伸出手摸向那块砖块,泪眼汪汪说道:「这段孽缘真令人甘愿受死,若能早早投胎定要求上苍许我俩在一起。」
随着锣鼓声的贴近,珍贵人也不好再多做留恋。她拉起身上的裙子,仔细地摆了摆上头的尘土,随即蹑着手脚回到了寝殿,果然见春晓和黄莺这两个婢子睡得不省人事,而身旁的炉火也早就熄灭了。她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床榻,将厚重的棉被盖到自己的脖颈处,眼眶则直盯着天上顶棚精致的雀纹糊纸,脑海却乱糟糟的都是奕纬的样子。
另一头,奕纬早已起身回宫,行走时还特意放轻脚步,先绕往永寿宫西墙旁的假山去,再折返回景仁宫。他敏锐地环顾四周,见果真四下无人,才渐渐穿过假山旁光秃成一片的林子,再绕过假山下的小桥。正要穿过假山下的山洞之际,突然,一个俐落的身影掠过,足足吓了他一大跳,差点就要叫出声来。那人倒是眼明手快,把他的嘴给摀上了。
「姑姑,你......你怎麽......」奕纬的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宜人。
其实,以宜人入宫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泪,她哪里不晓得大阿哥有心事,上回又摸出了纸条和香囊更是起了疑心,但又想着若是把这事禀报和嫔,定当会出更多乱子,於是便下定决心自个儿出来跟踪奕纬,瞧瞧到底是生了什麽事。她却未曾料想到,竟是最坏的局面。
宜人看向奕纬,极其失望地摇了摇首,「大阿哥,你怎能做出这等傻事啊!」
奕纬闻言,赶紧装做什麽都不知道,「姑姑再说什麽,怎麽都听不懂,我不过是无聊出来散散心罢了!」
宜人见奕纬还要强辩,为自家主子感到愤慨的心意就涌了上来,「大阿哥,奴婢可都看在眼里了,你!」
奕纬闻言心知不好,但又想方才那个洞口如此之小,就算宜人再远处望,到底怎麽也看不出个名堂。他故作撒谎道:「没想到给姑姑瞧见了,我.....我和永寿宫里头的一个宫女看对眼了,所以才......」
宜人哪里不知道那洞口里的女子是谁,却未曾想到从小看到大的大阿哥敬学会撒谎了,甚至撒得让旁人难以起疑,完全是把自家主子的本事学了个彻底。只是宜人这个老辣的婢子,眼睛可看得麻利的狠,「大阿哥,你别和奴婢要强,奴婢哪里不知您好上的是谁,那洞口伸出的爪子,上头戴着的可是嫔御才能用的护甲啊!试问,哪个婢子能戴上这样的好物?」
「姑姑......」奕纬为难地看向宜人,彷佛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
宜人自小是这样看着奕纬成长的,虽非生母,但也是将之视若己出,怎麽说也是疼得跟心肝宝贝一样,这下看这孩子有难,如何能坐视不管。她焦急地看向奕纬,虽是愠怒却又悄声道:「大阿哥,这可是滔天大罪啊!这可不只要杀头的,您怎麽不想想和主子,和主子含辛茹苦拉拔您长大,多少妃嫔想暗算咱们,咱都熬过来了,您倒好,只会一个劲儿地添乱子。」
奕纬闻言想分辨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些什麽。宜人见状更是心痛骂道:「大阿哥,奴婢本想着好不容易您愿意定在书房里钻研些文墨了,却未想到是为了这种龌龊事,奴婢实在是愧对和主子啊!」
宜人说得急了,似乎有些缓不过来,大阿哥见了想替她拍抚一下背,却被她推开。她目光炯炯,却有血丝密布,来自牙齿之间的碰击声在宁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奴婢......大阿哥!您若不与永寿宫那位断绝来往,奴婢......奴婢现在就撞死在这石头山上,也好不看见和主子心碎。」
「姑姑.....你别这样,纬儿.....纬儿做不到啊!而且额娘需要您伺候在身边啊!您若没了,咱们景仁宫该如何是好啊!」奕纬焦急地看向宜人,不禁狠踩了地面两下。
宜人闻言,痛心地抓着胸口,「大阿哥,您怎麽这麽糊涂,您叫奴婢该怎麽办,和主子该怎麽办啊!」
「姑姑,算纬儿求您了!」奕纬说到激动处,难掩心里的交急,竟是跪了下来嗑头,把宜人给惊得差点晕了过去。
宜人使劲地将奕纬给拉了起来,无奈道:「大阿哥,您这样是折煞奴婢啊!奴婢不是您的父母,您对奴婢这等下等人又跪又嗑的,要奴婢怎麽活啊!何况就算奴婢替您隐瞒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到时候依旧是......」
奕纬却是眼眶都红了,又是腿一软跪了下去,声嗓不禁颤抖道:「姑姑自小看纬儿长大,纬儿也一直将您看作和额娘同样重要的长辈,但今日的事,纬儿实在无法割舍,只求姑姑......只求姑姑替纬儿保守秘密了,若您不帮纬儿,纬儿也只能往这石头山撞了。」
「唉呦!奴婢这是造了什麽孽啊!你这孩子真是......」宜人心疼地再次扶起了奕纬,良久後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奕纬见状,欣喜的样子怎麽藏也藏不住,高兴地直想蹦跳几下。宜人看他这个样子彷佛又觉得他回到了从前天真顽皮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充斥於心。
「是谁?是谁在那?」一个尖锐的嗓子划破了夜的宁静,想必就是那个巡逻的太监听见了假山这头的洞静,最後竟是寻来了。宜人和奕纬一闻得这个声嗓,立刻便像是做贼被人发现了般紧张不已。却也是宜人反应迅速,赶紧朝山洞外叫了一声:「喵!」
那太监听得洞里的叫声,心想应该是宫外的野猫跑宫里来了,也就不搭理,只是胡乱骂了一句,「真是的,哪来的猫儿,夜半叫个不停,唉!连巡夜也这般让人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