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闈浮沉 — 第二十五章 - 禮法(一)

自打寒冬腊月,直至如今的料峭三月,太后的风寒就迟迟痴缠,虽有起色,平日也不免咳个几声,皇上那头着太医张简等人来看成效也是一般。太后成日坐在寿康宫望着窗外,也没有多大力气出去走动,除了祥贵人和皇后多来照看,终究也是寂寥。皇后心知太后总是惦念惇亲王,如若让惇亲王来内廷走动,肯定能搏得她老人家一笑,或许这麽一来,病气也能怯几分。

皇上听得皇后的建议也就允准了让绵恺入宫探望太后,却仍对之有所忌惮。毕竟自皇上登基後,绵恺便蠢蠢欲动,在民间多有拉帮结夥的行为,甚至敢在宫外强抢民女,并仗着是皇亲国戚的威名鱼肉百姓,地方官员都不敢有所反抗。皇上鉴於绵恺乃是太后亲生,又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对他是一再宽容,多番保护,但也就是因为这分仁慈,使得绵恺渐生非分之想。

大好三月,暖阳煦煦,四处有麻雀啁啾,飞燕轻舞,远看天际果真万里无云,一片蔚蓝的晴空将华丽的紫禁城照得盛气恢弘。惇亲王及侧福晋的轿辇停於神武门的两侧门洞,正要入宫探望太后,却是侧福晋的轿辇传来一声娇喘,惇亲王听得便赶紧下了轿,走上前去呵护一番。

「纯通,这可怎麽了?身子可还行?本王就说让你在宫中休养,你还跟着来不是折腾自己和咱们的小王爷吗?」惇亲王握着侧福晋保养得宜的纤纤玉手,眼光则放在侧福晋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心疼地说道。

侧福晋闻言,柔媚地摇了摇头,「不碍事的,太后娘娘身体微恙,妾身怎麽能不入宫瞧瞧,何况姊姊身体不适,自然要由妾身代为入宫送上关怀,只是方才小王爷顽皮踢了妾身一下,倒是让王爷担忧了。」

惇亲王见侧福晋如此体贴,心里不免扬起一阵微暖。他笑了笑道:「神武门的两侧门洞狭小,你怀有身孕,若是这些下人走得不上心,一个踉跄便得东碰西碰的。依本王来看,就从神武门的正门入吧!可别亏待了」

此话一出,侧福晋身旁的明香便睁大了双眼,彷佛颇为惊吓。侧福晋亦是被这句话吓得差点魂都飞了,还是明香替她舒了舒胸口才缓了过来。侧福晋自然是极为艰难地脸色,她握住夫君的双手,再度摇了摇首,「妾身谢王爷宠爱,只是这神武门正门乃是帝后才能行走,妾身不过是侧福晋,如何担当得起这恩典,还是走一旁的门洞吧......」

侧福晋的话音未落,便被惇亲王毫不客气地打断,「皇兄乃是天子,自然有天子的气度,你如今身怀六甲,怎麽就不能图个安心走正门了?大不了本王回头再跟皇兄通报即可,那可是皇兄自个儿下旨让本王亲自出入皇宫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战战兢兢,像极了府里那个唠叨女人。」

「可是......」侧福晋还想再转寰,却仍旧被惇亲王抢了话,「就如此办吧!本王与皇上自幼一同长大,他定会明白本王的所作所为,你只管安心越过这正门,也好让腹中的孩儿沾些皇上的福分。」

不待侧福晋争辩,惇亲王便将帘幕放下,往自己的轿辇走去,口里则喊道:「起轿!」

明香闻言急得拉住了一旁主子的手臂,「小姐,这可怎麽办啊!这礼法......皇上要是怪罪下来。」

侧福晋心里一阵忐忑,腹中不免一阵疼痛。她将手往车外伸去,一边吃力叫着,「快停轿,快!」

却是那些抬轿的太监各个彷佛置若罔闻一般,只将惇亲王的话奉为圭臬,脚步毫无迟疑地就往神武门的正门里跨去,反正天塌下来了有惇亲王这座大山扛着,他们怕什麽。总说惇亲王这个大主多得皇上宠爱,又有太后帮衬,走个神武门那也不过是件小事,这些太监自然是放了心在跨脚步

着。

守着神武门的侍卫见惇亲王福晋的阵仗要迳入神武门,人人赶紧拿了刀放在胸前挡在门前不让进。惇亲王见这些不长眼的奴才要拦,立刻派了身旁的宠奴长青去前头疏通。

长青不屑地瘪了瘪嘴,趾高气昂地对那些侍卫说道:「惇亲王侧福晋如今身怀六甲,怎麽就不让进了?」

那侍卫里头来了个头目严正说道:「长青公公,神武门正门是帝后在走的,於礼法实在不能给你们放行,还请恕臣不遵之罪。」

长青闻言冷哼了一声,随後拍了拍手,立刻召集一些家卫在身後,「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家王爷可是皇上御赐能随意入宫行走的,怎麽连个神武门都不能走了?回头仔细王爷告您一状,您不要拿您的项上人头和奴才赌啊!」

却未想到这侍卫长倒颇有正气,彷佛不将这长青的话放在眼里,开口就道:「谁也不准让进!轿辇跨过一步就直接拿下。」

侧福晋在轿里听到如此争锋相对,吓得差点都把三魂七魄丢了,从前那副睿智机敏的模样全全扫地。她赶紧将帘幕拨到一旁,向前头的长青说道:「苑长青,行了,大不了走一旁的门洞,何必闹得不和气,让百姓看笑话。」

这苑长青从小到大伴着惇亲王,少说也像是王府里的半个主子,讲出来的话都格外大声,「福晋只管放心,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狗奴才很快会给您让道的,皇上给王爷的恩宠特权难道还需要一座城门来质疑吗?」

他缓了缓,冷笑一声,「闯!」

眼见轿辇就要走人正门,侍卫长焦急地拔了刀就要将前面的阵势拿下,却是後头的侍卫各个瑟瑟缩缩生怕惹事。他怒地对众人说道:「天子脚下岂容人僭越,还不随我一同拿下?」

长青从容地走向那侍卫长,对他阴阴一笑,而後看向守门众人大声吓道:「谁敢?!」

这声尖锐而惊悚的叫骂果真令在场众人都涔出了冷汗,後头的小侍卫们果然站出来了人,向那侍卫长说了几句,「恩玺,咱们惹不起惇亲王,还是......还是......让进吧!」

长青将目色看向神武门後的重重宫宇,出神说道:「还算有个明理的,真是的!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也配选在皇上的脚下做事,也不知皇上是哪里看岔了。」

这句话倒真真有僭越之嫌了,一个奴才也配妄议皇上选才的眼光?说到底还不是惇亲王这座靠山给的底气,才让一个太监都敢讲出这麽大逆不道的话。侍卫长见如此情势只能退让,也担忧害了兄弟们,只好低下头,不甘心地走到一旁给惇亲王侧福晋开道让路。

坐在轿辇里的明香见此,虽有些忐忑,仍旧亏慰侧福晋了几句,「小姐莫怕,兴许就像长青公公说的,皇上心疼咱们王爷,难不成会为了一座门跟他过不去吗?咱们只管好好入宫面见太后娘娘。」

侧福晋的嘴角微微颤抖了几下,「话虽如此,本福晋却隐有不安之感。王爷的权威与日俱增,难保皇上不会因此有所忌惮,对王爷......」

明香拍了拍侧福晋的背,「侧福晋想多了,咱们王爷可是和皇上一同长大的,那可是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说什麽也不会亏待他的。」

侧福晋点了点头,为难地笑了笑,「但愿如你所说的这般顺遂。」

寿康宫一贯庄严,尼木藏香徐缓腾出香炉,三月虽已渐渐回暖,太后生性怕冷,仍要宫女们照看着香炉。如今惇亲王及侧福晋要入宫探病,太后心知惇亲王不喜尼木藏香,特意让人撤了并换上时下最火热的西洋香水,纵使自己讨厌这种妖媚的怪气,仍然为了孩子的喜好而妥协了一二。

「太后娘娘平生从不轻易更改喜好的,就连先帝在的时候也坚持用尼木藏香提神,怎麽如今却改了西洋香水?」拂尘一边配着川贝枇杷露,一边说道。

太后走进那西洋香水,嫌恶地用袖帕这住了口鼻,「因为绵恺不喜欢尼木藏香,哀家是一个母亲,最看不惯自己的儿子一脸难受。反正哀家在宫中熬得久了,这点小香气还不能忍吗?何况他俩夫妇多不容易才来看的哀家,哀家自然希望他们能多惦记着来宫里走动。」

拂尘到底听懂了太后的意思,却也默默叹息了几许。

「太后娘娘!王爷和侧福晋来了呢!」外头的无垢一有消息便来内殿通传。

太后闻得此言果然喜上眉梢,病气看来都去了大半,「快!快请进来,别怠慢了。」

惇亲王甫入寿康宫便闻得自己最喜欢的西洋香水,心里却丝毫没感到一丝奇怪,彷佛是习以为常般,认为是种理所当然,却是一旁站着的侧福晋早早闻出了端倪。也不过须臾的等候,无垢便来宫门领他们二人入殿拜见太后。

惇亲王一见到母亲便笑吟吟地说道:「额娘,儿子来看您来了!」

侧福晋则是恭敬地行了个礼,与一旁的夫君形成了偌大的对比,「妾身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长安!」

太后最是机智,哪里看不懂眼前的儿子与儿媳。她轻轻咳了一声,随後离了席,和蔼地将侧福晋拉了起身,「纯通,你有身孕,何必行此大礼呢?快快起来吧!」

侧福晋被扶起後端庄地笑着颔了颔首,内心却隐有不好的预感。

「额娘,听说这几日您的身体不大好,这几日的调养看起来倒是精神些了,儿子如今看到您的气色,也放心了不少。」惇亲王说罢,便自个儿寻了个位子坐,翘起二郎腿来。

惇亲王哪里知道太后这是硬撑来的,面上的憔悴早用了胭脂水粉盖起来,如今装成这副模样是为了让她心爱的孩子能放心。一旁侍茶的无垢闻得此言,都不免心疼地摇了摇首。太后却也不气恼,反倒是甘之如饴。她欣慰地看着惇亲王气色红润的脸庞,再看到侧福晋微微隆起的小腹,内心终於升起了一丝安定之感。

突然,太后问道:「恪嘉呢?怎麽没来宫里呢?」

惇亲王闻言,便想到那个唠叨的女人,心下一阵嫌恶,「又病了,成天抱着奕缵的小棉袄哭,怎麽劝都劝不了。」

太后微微一叹,「都快要三年了,恪嘉还是看不开啊!真是没了办法。不过,如今纯通这肚皮里有了动静,也算是给惇亲王府补偿了喜气。」

侧福晋闻言,娇俏地笑道:「太后娘娘不知道,妾身这肚子里的孩儿动静得多大,每天东踢西踢的,也不安分着。」

太后听得是越发开心,赶紧忍住了将要憋不住的咳嗽,「喔......那这麽一来,定当是个小王子罗!真好!真好!」

後头小厨房打理的默然见是用膳的时辰,便趁着主子们说话的空档插了句嘴,「太后娘娘,晚膳备好了,要不请王爷和福晋一同用了吧!」

太后听得此言,欣喜地点了点头,「好啊好啊!一家人多久没一同吃饭了,便一起吃了吧!都给额娘说说看这些日子过得怎麽样。」

自平贵人自尽後,皇上多往永寿宫走动,彷佛是投了太后的心意,但不过几日,却又回到了锺粹宫的怀抱,足可见翠微在皇上心头的分量。锺粹宫里棋子碰击声格外清脆,想来用的定是最好的黑白和阗玉福寿棋组。翠微静观棋局变化,见黑色大军四处防备,几乎赌死一切活路,不免皱起了眉头。良久,她似乎豁然顿悟,气定神闲地下了最後一子,随後灵巧说道:「变氛沴为阳煦,化险阻为夷途。皇上,臣妾赢了!」

皇上见状先是愣了一会儿,但看棋局果然被破,早已无力回天,只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倒好,一分都不让朕。」

翠微闻言,歛了歛神色,「皇上,棋局是棋局,翠儿如果故意让您,那可是欺君之罪,更何况翠儿是您的人,又谈何输赢呢?」

皇上听得此言不禁抚掌大笑,「说得真好!朕就是喜欢你这脾性,目光总是看得清,却不忘留有几许温存。朕方才在永寿宫,祥贵人下棋倒是战战兢兢,生怕赢朕。问她缘由,却说是自己无能,棋艺不精,但就连进喜和进礼都看出来她在放水,整盘棋局连半柱香都没烧完就下完了,真是无趣至极。」

翠微将棋子一颗一颗收了起来,口里不忘说道:「皇上,这足可见女子受得礼法禁锢之深。皇上可曾听得一句话,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这些礼法下,出嫁的女子必须以夫君事事为尊,在夫君面前必须示弱,不可踰越。」

翠微缓了缓,随後娇俏笑道:「可是翠儿却以为向夫君示弱也是一种欺骗,不就是拐个弯怜悯丈夫的无能吗?所以翠儿在棋局上不愿让步是此缘故。再说女子都嫁与丈夫了,纵使小事或游戏上有输赢,但两个人是一条心一个阵营,自然没有谈及输赢的余地了。」

皇上颇是惊艳於翠微的眼界,不禁对她的能耐更增添了兴趣。突然,外头传来了好大的声响,皇上正感到奇怪,却见夏莲匆匆来报,「皇上!娘娘!外头来了个神武门守卫的侍卫,说什麽都要见皇上!奴婢向他说这里是後宫,他不得放肆,但他却死跪在那里不肯离开。」

「混帐!一个神武门的侍卫也敢嚷嚷?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让他入後庭撒野?」皇上气得拍了一旁的小茶几,随後向一旁的郝进喜横了一眼「进喜!近日你师父常永贵病着,你代为统御後宫各内监,是不是力不从心啦?」

进喜一听得此言,吓得五体投地哭喊道:「皇上恕罪,奴才罪该万死,这便发落下去......」

一旁的进礼见状,冷冷瞥了进喜一眼,似是极为不屑。

却是翠微柔声说道:「皇上先别气,神武门侍卫会如此踰矩,想必真真发生了大事,何不听听他怎麽说,或许另有隐情。」

皇上听得翠微这麽说才缓了过来,也就听从了她的建议,让夏莲放那侍卫进来。

「该死的奴才,皇上正与全妃娘娘下棋,你一个外宫侍卫也敢入内庭?你可知罪?」进喜一见到这侍卫便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得有些含糊。

那侍卫却也不怕,只是把该做的礼数都做足了,随後将头上的翎帽摘下嗑头道:「皇上!奴才确实有罪,但罪可不只私闯内庭而已。奴才还要向皇上请罪,今日私放仪驾入神武门中门之死罪。」

「什麽!你敢放人入神武门中门?」皇上听得勃然大怒,伸手就将一旁备着的滚茶,连茶带碗砸向那名侍卫。却是那侍卫也不躲,就这样甘心给那热茶泼满全身。

「皇上!皇上您先息怒!」翠微担忧地抚了抚皇上的背,一边焦急地看向那侍卫,「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莫让皇上气坏了!」

那侍卫闻言再度叩首道:「请皇上降罪,今日奴才当差神武门,惇亲王及侧福晋要入宫拜见太后,以礼法来看,王爷及福晋理应走一旁的门洞入宫,怎麽也不得入中门。奴才为了维护规矩只好亮刀挡门,但惇亲王的奴才苑公公带着家卫硬闯,口语百般威胁,奴才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仪驾走入中门。当下,奴才确该以死谢罪,但奴才认为深负皇恩,理应到天子面前领死。」

翠微闻言,面上描绘如青云的远山黛不今倏地一跳,她怎麽也想到,惇亲王的气焰已经到达到能够私闯神武门中门的地步了。她随即正色道:「此话不假?你可得知道,构陷亲王爵臣乃是死罪一条,这等事非同小可,你可得想清楚了。」

那侍卫就如同长了一副铮铮铁骨,想也没想就回,「奴才不敢妄言,神武门众人皆是铁证。奴才无能,请皇上降罪奴才。」

皇上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确实无能......朕真想将你......」

却是翠微劝了一句,「皇上,侍卫对亲王是不得以下犯上的,若当时他抵抗早已人头落地,如何来此将实话说出。他能不包庇王公贵族,还有勇气来此向皇上请罪,就证明他对皇上的忠心。皇上,古有齐恒先有匡周之功,後有来项之罪,君子计功补过。皇上一直在找的人,臣妾先一步看到了。」

皇上听得翠微的话,面色才和煦了几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侍卫,良久後才说道:「你倒有胆识,好!朕就罚你将功折过。你此後就不要再神武门了,到朕跟前以命护朕。」

翠微微微含笑向那侍卫说道:「你叫什麽?」

「恩玺!」那侍卫嗑头道。

皇上突然喊道:「御前侍卫恩玺听令,即刻去寿康宫领惇亲王来朕跟前问话。」

恩玺却是愣在了原地,郝进喜见状赶紧拿拂尘点了点他,「大人,这可是皇上给的恩典,您得谢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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