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康二十三年,燎星收复了邻近数小国,版图进一步扩展,也稍为削弱樊川的勃勃野心。内政方面,经过十年的励精图治,各处都城一片繁荣康盛,纵偶有天灾、外敌侵扰,也因积谷防饥、练兵益勤,可保百姓安居有余。
盛世如此,可想而知宫廷中必定歌舞昇平,弥漫奢靡闲逸之气,反而元熙帝於朝堂务政上看众臣争论不休,最终闹得面红耳赤却仍旧未果的奏折深深皱眉,沉吟半刻後丢下六字匆匆离去。
「隔日再议。退朝!」
要缩减後宫开支,他倒无意见,只是想起一群女人浓妆艳抹的在他耳边聒噪,哭喊着买不了菱芳斋的珍珠耳环、穿不了万缕轩的广袖襦裙,他便心烦。何况近来母后福体欠安,需食用名贵药材进补,这事就再缓一会吧。
远离宫城的僻静一角仿佛为世人所遗忘,荒凉幽暗的小径两侧铺满过膝的杂草,逶迤连接最西北的尽头。夜幕低垂,流转的余辉不匀地散落一地,墙身藤蔓缠绕,也掩盖不住日益扩张的裂纹。
此处正是二公主的寝殿——华心殿。
破旧偏僻如此,乃平日不会有宫人流连而缺乏打理所致。二公主的近身侍婢依眉常抱怨说,定要写张匿名奏折给户部尚书,要他修缮一下这个破庭院,否则每日浇花都不免落得一身墙灰。当然,这不过想想而已,谁会为了一名失宠的公主枉费心思,大撒银子呢?挥霍的嫔妃宫女多的是了,可华心殿的月银就只有那麽一点,算来都不知可及得上普通妃子的五分一。依眉越想越心难平,再不受宠也是皇室血脉,何以落魄如此?若不是知道主子并非热衷名利华贵之人,反倒喜欢落得清静,两袖清风,她虽不甘也只好作罢。
此时,依眉正从御膳房端来晚膳,却见主子还未归来,心中焦急懊恼,再过一刻便是戌时,她不该任由小贵子一个陪她出宫的。若再等不到的话,她便乔装出去寻找,反正她和守宫门的侍卫熟得很……
一心想着解决方案的依眉没留意脚下石子,顿时一滑,身子猛然向前倾,走在拱廊中心的她顾不得扶住栏杆,饭菜便先一步掉落地上,碗碟破碎的叮咚响声有如明珠轻敲玉盘。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纤素手便擭住她的胳膊,将她拦腰扶起。
抬眸一看,一身太监服的主子正长呼一口气,两手摆正头上歪斜的内宫帽,神色得意,似乎庆幸自己及时赶来。依眉却一脸像沾了苦瓜的茶水,自责地乾涩道:「公主,今日的晚膳没了。」
李穆贤挑眉,神色淡然地扫过地面上摔烂的饭菜,不过又是清寡无味的青菜豆芽,汤水四溅下那一两块花腩肉的肥腻也被洗刷得所剩无几,掉了也没甚麽好可惜的,倒是毕竟糟蹋了一顿饭食。
「嗯,你把此处清理乾净便是,不必再叫御厨重做了,我带了好东西回来。」语毕还兴奋地挥了挥手上的布包,仿似里头装着宫里所寻不着的珍馐。而那若隐若现的浓郁异香扑鼻而来,蛊惑了依眉的嗅觉,心想公主出宫游玩搜觅奇珍之物已是平常,此次也应是难得一见的佳肴,不禁点头称是。
回房关上门,也不等依眉,李穆贤便迫不及待地切下一块腿肉尝鲜,可甫一入口,那灼热强烈的口感,鲜美浓厚的肉汁混和着数种道不出名的香料,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欲罢不能,席卷着她所有的知觉。
大快朵颐之下只觉全身畅快淋漓,可拿起筷子刚想撕下第三块肉时,她的鬓角密集地渗出冷汗,舌苔上烧灼的余热如烈火焚过麻痹了她的身子,腹部像沉寂千年的火山一时苏醒地漫天翻滚。她自问尚且是食辣之人,却也难以抵受这炽狂的呛辣。於是,素手翻过一个茶杯,斟满清茶缓和这灼热。
清醇微涩的毛尖茶滑过喉咙,稍稍中和了腹部的不适。随後她自怀中掏出一个绣工简单的朱色布囊,往掌心处倒出一颗红豆般大小的花籽。窗外流泻进来的昏黄微光打在它如凝脂白玉的表层上,散发着炫目无暇的亮泽。
她侧头凝望一会,不消半刻便起身踱步至外头缀着一树含苞梨花的宫墙下,蹲下挖了一个浅坑,把花籽埋了进去,复又盖上泥土。身旁放着已经打好水的木桶,心想定是依眉方才忘了整理,抿唇一笑後便卷袖提起木勺浇了水。
「公主,您在做甚?」依眉收拾好残局,不料却被御膳房的侍厨瞧见,狠狠教训一顿後更威胁以後不再有此顿丰富的膳食。依眉本是心中有气,但想起这些是非不宜招惹,才硬是把怨怒吞下,低声道歉之下,最後还是用银子才告摆平。回来瞥见主子此般细心专注地凝着一堆微凸的泥土,不免疑惑。
「依眉,你有听过空起花麽?」她拍抚着掩盖於花籽上的泥巴,若有所思道。
「依眉识得不多,隐约记得一本纲目上记载的优昙婆罗,又名空起,有如来下世之意,不知这是否公主所说之花?」
「没错,今日我遇上一位玄真道人,他给了我一颗空起花籽,说只要等得它花开之日,便是父皇能抛下忌讳,重拾父女情谊之时。」
心底忽然被这话泛起一阵酸楚,依眉忍住没把方才遭遇冷眼的事道出,她只希望公主平安就好,那道士所言,怕只是江湖骗子的伎俩而已。空起花只不过古书记载的一种灵物,更何况在燎星境内未曾出现过,「公主,存着希望是好的,只是您相信那道人说的话麽?」
「我信的,无望便是有望。」她唇边扬起一抹清淡的笑,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复又恢复坚定的目光,默默落至那一抷土上。
「公主……」依眉正欲说些甚麽聊以安慰,肚子却争先发出咕哝,声音不大,在幽静的院落则分外鲜明。
李穆贤睨着依眉的手不自然地按在肚子上,头低着也掩饰不住双颊微红,欢快地打趣道:「怎麽,连你的肚子也要跟本公主抗议,说膳食不周是吧?里头桌上放着的波斯烤羊怕是冷了,你先热一下再用膳吧。」那份燥热感已然消逝,然以依眉此般嗜辣者应是没问题的。
推搡几下後,依眉终於在肚子忍不住的第二声响之下掩面羞愧进了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