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姐姐。」
「做什麽?」
「手。」
「不要。」
枫和并肩女孩走着。烦不过女孩吵着要和她独自出门,枫就带她到附近的老街逛逛。天空飘着细雨,街上人潮冷清,偶尔遇见几对撑同一把伞的情侣。枫扫视摊贩摆出的商品,一切实在索然无味。
女孩要不到手,就牵着枫的衣角。枫包包换过一侧,再把两人的距离增加一点。女孩底下头来,不再前进,枫看向她。许久,女孩说:「枫姐姐,你想知道男孩的痛苦。看着的得不到的东西,很辛苦吧?你得不到,永远都得不到!你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嘿,不要闹。你发烧了?」讲到最後一个字,女孩已经接近吼叫,枫马上抓着她的手臂要她停下。毛衣底下隐隐散发热气,比起平常温度更高,显然感冒没有好,现在体温又升起来。
「那又怎麽样?你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女孩甩开枫的手,脚步踉跄,她说:「你都知道这样很难过,为什麽还要这样对我?我不好吗,为什麽这样对我?男孩就很好吗?」
「你没有不好。」
「为什麽要这样拒绝我,拒我於门外?我哪里不好吗?」
「我没有拒绝你。」
「我不能做你的朋友吗?比起他,我就这麽幼稚,」女孩左右摇晃,快要喘不过气,奋力大吼:「我就这麽低贱吗?」
「你到底在说什麽!」枫吼回去。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跟你没有关系。她说:「只是你不是他,你跟他不一样。」
突然间女孩捧着枫的脸颊吻下去,撞到门牙。枫因为痛眨了眼睛,傻愣住,想推但推不开。看向女孩,她紧闭双眼,竟然有些抗拒的样子,枫扭动肩膀脱离出来。
「你是怎麽回事?」
「哪里不一样?我跟他哪里不一样?你究竟喜欢男孩什麽?」女孩斗大的泪珠落下来,簌簌的哭,像她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说:「他什麽都好,我就不行,不行做朋友。」
「我只是,」枫底下头,转过身去,说:「希望我是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身体,或其他原因。」
枫停顿很长时间才将「身体」两个字说出来。她反覆思考很多次,才理解自己对於女孩的抗拒是因为渴求纯粹的爱情,这是多麽孩子气、多麽不成熟幻想啊?此时不仅得承认还要说出口,枫都不晓得自己有这样的勇气。
身後一片寂静。听不见回应,也没有啜泣的声响。这不对劲。回头发现女孩倒在地上剧烈喘息,不省人事。枫没有叫唤,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手中紧握电话,不久就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而近。
枫坐在病床旁边,女孩呼吸平稳,已经安定下来。她去过男孩的宿舍一趟,整理出一些换洗衣物,还在想是否要通知他的姊姊,又或许下一秒人就醒了。枫读着那本蓬乱的记事本,一行一行迈向现在的日子。看着两人争论她看来无关紧要的存在问题,冲动想提点却欲言又止。她看得见他们思想的剧烈变化,那些坚持与退後;她看得见男孩得以塑造的可能性,那些挣扎攀行中探寻的想望。
当枫的名字出现,每每是一阵心惊与炙热,她太害怕看见男孩心中自己的样子。害怕男孩看见的是一片幻影,一袭散着薄雾的霓裳,当这件伪皮腐败褪落⋯⋯枫绝对承受不起。但她还是一行一行读过去,一行一行陪伴他们接近现在的日子。
「在长远的路途之中,痛苦来自预期与现实的不同。」
「你醒了。」
「这是你的问题,也是我的,或是他的。」
「我该多花点心思告诉你没有人这样讲话。」
「是,你应该要。」女孩笑了,艰难地看向枫手中的笔记本,说:「你都看过了?」
「你介意吗?」
「我是不会,那不是我的,那不是关於我的,我是说」女孩咳了两声,继续说:「男孩知道了一定羞死了。」
「谁管他,闷骚成这个样子。」
「枫姐姐很爱啊。」
她俩又笑一阵,枫说:「日心是你吗?你原本的名字?」
「枫姐姐,手。」这次女孩要到了,她说:「是这样写的。」
她在枫的手心上写了三个字,直的看上去,组成「意」字。那才是真正的名字、真正的意义。
「很美的名字。」
「跟男孩品味很像。」
「对了,我带了一些衣服过来。医生说最好再观察几天,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连络男孩的姐姐。」
「这样很好了,谢谢你。家人那边我们联络就好,不想要,不要他们担心。」
「嗯,那我明天再来看你。规定探访时间超过了。」
枫走前想要亲吻女孩的额头道别,但她想起女孩要的不是这个。虽然女孩一直叫她「枫姐姐」,但她要的不是一个关照她的前辈或憧憬的模范,她渴求的只是一个可以亲近的朋友。
枫拍了拍女孩的手就拿起包包离开。走到病房门口,听见女孩轻声、接近喃喃自语,说:「再见,我们要走到远方,到期待之内、想像之外的地方,不会回头了。」
「不要再这样讲话了,会被送进去的。」枫向女孩说,抬头走出房门。
你们会回来的,枫想。
「你醒了?还在吗?」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准备好,我们要走了,到远方去。极目之地。」
「不行,我只有一个人,一直都是只有一个人,我太害怕孤独了。」
「为什麽没有枫姐姐?她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我不敢,她不知道我这麽迟钝、不安又无所适从。我害怕枫靠过来,认清之後就会转身离开。我没有信心。我怕她会想要靠近我是因为表面看上去的沈静——没有基底,随时处於崩溃边缘的勇气。」
「那你为什麽会想亲近她?因为她淡色的发丝、透着疲惫但自信坚强的眼睛,或是单纯因为她亲近你?要知道,不论最初的原因是什麽,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亲近她,枫姐姐也想亲近你。」
「我不知道,我不停的想解释缘由,但苦无结果。嘿,你去哪里?」
「我要走了。」
「等等我!」
男孩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白净无瑕,空气冰冷乾燥飘着药水味道,病房里安静得充斥静电声响。转头看见日心坐在床边对着他微笑,形貌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觉,心神便安定下来。她略显疲惫的双眼放低视线眨呀眨,站起理顺柔软的针织外套。打起精神微微一笑,俯身亲吻男孩的额头道晚安,动作很是轻柔,细柔发丝轻搔脸颊。天,那不是枫的样子吗?
那不是我的样子吗?
枫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斑驳水泥,她揉了揉脸,才确定刚刚是做了一个梦。打亮闹钟的灯,现在凌晨四点多一些。她是在喝完咖啡後的昏睡感中睡着的,躺不安稳,便乱七八槽做了个梦。
但枫感觉这不是偶然,每次同女孩相处,都会有一股纤细强韧的情感牵引着她,就像女孩的思考透过空气渗入她的感官,心中属於青春的躁动又扬起来,回到那个什麽都要思索冲撞的日子。这也是枫会抗拒女孩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一直希望的,是对男孩精神纯粹的爱、是与男孩互相驯化。但亲近她的总是女孩、能回应枫情感的总是女孩,男孩一点自信都没有。这常常让她心碎。
睁开眼就睡不着了,想着笔记本里男孩与女孩的对话。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晚上喝咖啡不是作死吗?枫强烈的想与男孩合而为一,精神上的。他们是这麽的相似,但这份本质中的相似矛盾却成了阻碍——枫的热情与对热情变动不安的抗拒在男孩身上分成两个人,与枫相似的剧烈矛盾。
啊,怎麽会想这些?一定是跟女孩相处太久了。枫抱着膝盖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