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乌云缠绕在远方海平线上,集结成一面令人望而生畏的高耸围墙。
白光所构成的裂隙交错纵横,反覆生灭,在猛疾奔流中迅速消逝,而随後另一道光枝又马上重新进行刻印。
该处海域将在三刻後迈入明日。
远方暴风雨云正逐步接近,而此时此地,皎月星辰依旧深烙在静穆寂寥的夜空中,甚至砰訇雷响也无法传达至此。然而只消再过一个时辰,便要迎接一场惊天动魄的狂风暴雨,无论是溶解於风中的气息,或是波浪击打船身吃水线所造成的湱湱回鸣,无不正透露预兆,对船上水手予以告诫。
但对於船员而言,真正的威胁,早在太阳西沉前就已经降临。
这场由我军占有绝对数量与质量优势的海战,目前情势,正以我军的败退步向结束。
「舰长!」一名肩上绣着三条折杠的上等兵,匆忙由对面的通讯室冲进总指挥室,带来从伊斯特海军旗舰,叶卡捷琳堡号得来的最新讯息。他那袭全黑的海军军服在袖口翻出白衬,原本应该给予警告,但显然的,此时的我无心纠正这种小事。
邻近一艘重巡洋舰同时射击四挺驱逐炮,低沉的轰鸣声撼动本舰整座舰桥。
「报告舰长,根据旗舰演算,敌方下一波冲击将在一分四十二秒後发出,并在一分五十六秒後抵达我军舰队。」
「冲击点?」
「伊斯特州海军第四舰队,马迪纳级轻巡洋舰,贾丝汀娜毕伯号。」
身边的战略图官立刻指向作战投视图中,该艘船舰的位置。
「把话一次说完。」我伸手调整了一下军帽,不耐烦地给予斥责:「别老等我一句一句问,浪费时间。」
「呃,我......」
「讯息应该不只这样吧?全部说出来!」
「舰、舰长。」
他表情不安,脸色惨白,双唇时闭时张,并且不住颤抖。
「够了,你回去。」这副畏缩扭捏的模样,令我心生烦躁。
很明显,这小夥子不适合胜任通信兵这个职务,我毫不犹豫地捏住他胸前的兵科识别章,用力扯下,掷落在地。
「我已经大致猜到讯息内容,你可以闪人了。」
「......舰长。」
「滚!」我厉声怒喝。
房间内漫溢着我发自丹田的浑厚嗓音。
顷刻间,总指挥室出现了异动。
正当刚被我拔除职位的士兵傻愣呆站的时候,地上那枚嵌有铁箔的识别章,彷佛有了灵魂一般,忽然腾空飞起,紧贴墙面。不仅是识别章,总指挥室内任何具有顺磁性材质的物品,全部都朝同一个方向移动或是拉扯,受力牵引。
当下所有人员反射性地伸手抓紧身边的固定物,紧接着,比先前更为剧烈的震动立刻临到,整个船身朝左倾斜。
这并不是船舰中弹,而是本舰的两座鲸齿四型舰炮先後朝敌方射击,电浆由炮管脱出时,产生了剧烈的扩张与释热,动摇整艘战舰。随後便沿着由炮座所生成的强力人工磁力线,往目标飞驰而去,在漆黑的夜晚中铺出两道细长蓝绢。
同样的轨迹,也正如雷电般在上空此起彼落地反覆生消。
海面上因而映出一缕缕的淡蓝彩带。
「一分二十五秒将面临敌方冲击,请舰长指示力场罩建立分配。」
脱离震动状况後,炮塔总指挥官开口向我请示。
凭着我对舰队司令部的了解,纵使我没确实得到来自中央的指令,我也能知道那群人的脑袋里在想什麽,以及他们会下达什麽样的战术。
「传令所有主炮塔与驱逐炮塔。」我字字清晰地向他传达命令:「将所有魔讯能用於预备下一波攻击,全部。」
「舰、舰长?」他讶异地回头看着我。
不光是他,整间总指挥室的人员无不朝我观望。
「没听见吗?」
无视於他们的惊骇,我再次把刚才的命令重新叙述一遍。
「传令所有主炮塔与驱逐炮塔,将所有魔讯能用於预备下一波攻击,若有人再对此提出质疑,即刻拔除职务。」说完後,我还加以补充。
「......」
不出所料,船舱内一片静默。
「答覆呢?」我冷冷地问。
「收、收到。」
所有人低下头来,眼神茫然,有如被推入行刑场的囚犯。
我能理解他们为何迟疑。
把魔讯能百分之百调配给下一波攻击,虽然能加快填充间隔,却也同时意味着保护船舰的力场罩将彻底消失,等同完全放弃防御。虽然本舰船壳是由五层红胶木军用装甲购成,但从先前他舰面对敌方冲击波的结果来看,倘若直接迎击,船体必然马上崩解。
海战起始至此,包含莱卡洛斯特中央海军舰队与伊斯特州海军舰队,已共有百余艘舰艇被因此击沉。所幸被击沉的大多是作为护卫的费拉圣塔纳级驱逐舰,以及少数各级巡洋舰。与本舰相同型号的朝歌级战列舰,遭到击沉数量则屈指可数。
而对於敌方,我们最有效的利器,就仅有装设在朝歌级战列舰与兴登堡级重装旗舰上,专门用於反舰作战的鲸齿五型主力舰炮,也是联邦内唯一一款电磁轨道投射武器。
能够像一根锐利的针头,深深刺入敌方体内。
所以我军只要保有朝歌舰,无论损失多少轻型船舰,对我们而言,都不构成战力上的太大损失。驱逐舰,必要时甚或巡洋舰,担任的角色都是战列舰的盾牌,这是最基本的海战教程,也是海战中残酷的一环。
我笃定海军司令部下达的命令,是要本舰放弃防御。
可并非要将本舰作为牺牲品,而是由於冲击点距离本舰尚有一段距离,若是单靠朝歌舰厚重的五层装甲,应可有效承受冲击。
海军中央不可能轻易牺牲任何一艘主力战舰,对此我怀抱信心。
我走向窗边,朝舰桥窗外往远方的漆黑岛屿眺望过去。
何等怪物。
它在夜晚的身影,远比白天时更要让人失心丧胆。
我无法识清它的轮廓,只感觉一面高耸巨墙不断朝我们迎面逼近,而在那片黑墙上,我清楚地看见两盏无比巨大的月光石。
而那正是它的眼睛。
这个庞然巨物,就是我们所面对的敌人。
一只背驮着岛屿的怪龟。
「报告!敌方下一波冲击将在十秒後发出!」
令人毛骨悚然的简报,传至我的耳边。
但用不着为我报时,两颗发出浅绿冷光的眼球下,张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犹如喷发前的火山口,散发赤红火光。
的确,用不着为我报时,因为我已能用肉眼直接观赏,下一波冲击发生时的景象。
「舰长,二号主炮门预备完毕,正等候射击。」
「哼......终於吗?」我掏出胸前的菸,含在嘴中,一边吸气一边点燃。
二号主炮门,是本舰上仅此一座鲸齿五型电磁轨道舰炮,也是在这场战争中,唯一能对敌人起得了作用的兵器
「瞄准它张开的嘴,立刻开火!」
「收到!」
最後,我意气风发地拔出军刀,指向远处那只正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对我军喷发电浆卷流的巨龟。
「戳爆它那颗受诅咒的丑龟头!」
我奋力嘶吼。
「......玲玲,起床了,玲玲。」又是那阵熟悉的呼唤声。
嗯,好吧,反正我也玩够了。
◎◎◎◎◎◎◎◎◎◎◎◎◎◎◎◎◎◎◎◎
「玲玲,该起来罗。」
一大早夹带少许寒冷的沁凉空气,浸润我胸中每一颗肺泡。
令人鼓膜酥麻的声音,温柔体贴的碰触,以及散发雄性体香的气味,使我一大早又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幸福感之中。
我的脖子因疲惫困倦而往左垂倒,左额顶到一块柔软的东西,从皮肤相碰的触觉我能感受出来,那是哥哥的脸颊,因为担心我扭到脖子,所以才用脸支撑着我。他两手分别放在我双肩上,轻轻托住我的双肩,使我坐起身,并且不必承受强迫自己起床时的挣扎痛苦。我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臂弯中,嘴边发出带着鼻腔的欣悦低吟,额头缓缓左右磨蹭,数搓发丝在我与哥哥之间受到挤压而扭曲弯起。
一般情况下,这就是哥哥唤醒我的方式。
方才激烈的海战,彷佛只是一场虚幻梦境,而事实上,也的确是场梦境。
「醒了吗?玲玲。」
额前忽然感受到一阵抽动,我晓得哥哥正在微笑。
「再不起床,今天早餐又只能吃库存面包了。」
「唔......」我稍微睁开眼皮,伸出左手,用手指勾拉哥哥的衣摆。
他正侧身坐在床边,右臂搂住我的右肩,左手则置於我的左肩上,很细心地避开我的头发,免得令我疼痛。
「哥哥。」
「嗯?」
「哥哥......」在他怀中的我,口中满溢出对他的无限爱意:「亲我。」
「......」
「还在作梦?」
与方才不同,哥哥的口吻忽然变得冷淡起来。
「再装傻下去,我就要放手了。」
「不是嘛,哥哥......」我抿紧双唇,皱起眉角,不时抽着鼻子,佯装哽咽哭泣的模样:「不是这样的嘛。」
「呃,怎麽了?」
不出所料,哥哥立刻表现出担忧的态度。
「哥哥,我、我......」
「别哭了,玲玲...来。」他伸出两只结实可靠的臂膀,将我牢牢环抱:「发生什麽伤心的事吗?说给哥哥听听。」
「哥哥。」
「嗯?」
我发出楚楚可怜的呜咽声,垂头低鸣。
「刚才作噩梦了。」
「噩梦?什麽样的噩梦?」
哥哥搂抱我的同时,身体还规律地以小幅角度缓缓摇晃,让我有如躺靠在摇篮中一般,内心深感安稳。
「梦到哥哥......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到好远的地方,怎麽找都找不到。」
「玲玲......」
事实上,我并没有作这种噩梦。
会这麽说的原因,只是为了想尽情在哥哥身上撒娇,因为一天当中,撒娇渴望度最高的时刻,就是一大早刚睡醒。
「我不要嘛,把我丢下什麽的,我不想要离开哥哥,一辈子也不要。」
我假装闹脾气地来回轻捶哥哥大腿,又左右晃了晃身子,让背部与哥哥胸膛得以更加紧密贴合,感受彼此体温。
原先缠搂在我腰间的手,慢慢松解开来。
「玲玲。」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我耳畔回荡。
「哥哥......」
啪。
一如往常,他左手抬起我的右腿,右手在我右臀上重重拍了一掌。
「哎唷!」我揉揉受到攻击的部位,向哥哥抱怨。
「干什麽嘛,忽然打人家。」
「抱歉,只是觉得你在梦中对我做那种事,也难怪我要离你而去。」哥哥放开我的身体,从床边站起来:「而且现在想想都还有点火大。」
「咦?」
我不明白哥哥话中的含意,歪着脖子,侧头斜视他的脸,我的後发从右侧自然倾泄而下,发尾轻拂光滑的大腿皮肤。
刚才说梦到哥哥离开我,那的确只是瞎掰,但他似乎不是为了这点生气。
「哥哥?」
「你睡醒前说的梦话,被我听到了。」他双手叉腰,低头俯视着我。
「?」
「戳爆它那颗受诅咒的丑龟头!」也许是刻意模仿我当时的语调,他说得义愤填膺,我甚至担心会吵到邻居。
而说完这句话後,语气又立即转为平淡。
「......我跟你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吗?」
「不,哥哥你搞错了。」
「要把我的......呃,总之,竟然在梦中这样对自己的哥哥,也难怪我会把你抛下。」
他对我投以冷眼,嘴角抽动。
「你误会了,哥哥。」我跪在床边,双手拉扯他的衣摆:「事情不是这样的,龟头不是你想的那个龟头。」
「那是什麽?」
「是......大怪龟的头。」
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我只能用略为暧昧的说法回答。
梦中那头乌龟的确异常巨大,外型奇特,甚至能够背负整座岛屿,而我居然是在和这样的怪物作战。对它的印象,我最终仅融和为一句简单易了的大怪龟。
「所以说不是一样吗?」他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左脚跟向後踏,预备转身离去。
「不一样啦!」
避免他没听完解释就离开,我赶紧抓牢他的衣服。
「梦里的大怪龟长得很大喔,超级大,龟头也很雄伟,还会从嘴巴喷射不得了的东西。不是哥哥的小乌龟啦,差太远了。」
「......」
哥哥面色凝重,表情沉闷。
「啊,不对,我不是说哥哥的很小,其实哥哥的也算蛮大的,有时候你刚起床时也会让我吓一跳,想说哥哥两腿间怎麽会有这麽大的东西。」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我失措地挥舞双手,急忙向他解释:「只是跟梦里的大怪龟比起来,哥哥的小乌龟简直小到像细菌一样,不仔细看还看不见,不,我想就算仔细看了也看不见吧。」
「......」
「那麽小的小乌龟,怎麽能和我梦中宏伟的大怪龟相提并论呢?完全是次元级的差距嘛,哥哥你想太多了啦。」
「......」
很奇怪的,我这番话似乎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即使经过了我的解释,哥哥依然没有放松脸色,反而更加阴沉,他转身背对我,迈步走往房外。
「......处罚。」
「哎?」
「今天玲玲的早餐,就决定是用青木瓜炖排骨加牛奶。」
这番话语气没有音调升降,如同技巧生疏的读稿者。
「不要啦!那好恶心喔,我不要吃,我宁愿饿肚子也不要吃!」我一下子跳下床,从後面抱住哥哥的腰:「说到青木瓜炖排骨什麽的,哥哥从一年多前开始,每周都做给我吃好几次,而且只让我吃,那究竟是为什麽?」
「这个嘛......我想成效已经很明显了吧?」哥哥抠抠脸颊,嘴角似笑非笑。
「什麽意思?」
「你以後就会知道了。」
「唔......真好奇。」
我双臂收紧,加强胸部压在哥哥背上的力道。
「总之,你认命吧。」他握住我双手手腕,将我拉开:「今天你就乖乖吃青木瓜炖排骨加牛奶,作为你出言不逊的惩罚。」
「哥哥欺负人!」
被哥哥拉开手後,我在他背上来回捶打。
「小心我去向妈妈告状喔!」
「......小傻瓜。」
听到我这麽说,哥哥停下正要迈出门口的步伐,慢慢回过头,脸上对我露出意义深长的冁然微笑。
「你忘了吗?妈妈上周就出国了。」
「啊,对喔。」我掩嘴轻呼,对於自己忘了此事感到相当惊讶。
「奇怪,我一直会忘记......」
今天已是妈妈离开的第四天,要等到半年後才会再看到她,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好像还在家里似的。
虽然当初我嘴上说只要有哥哥在就好了,可现在看来,多少还是会有些寂寞。
◎◎◎◎◎◎◎◎◎◎◎◎◎◎◎◎◎◎◎◎
就放学回家的天气而言,今天似乎太过炎热了。
耸立在距离学校仅六百公尺左右的灰色楼房,是我与哥哥的家,就这种容易吸热的色调而言,确实,今天太过炎热了。
这栋公寓年事已高,灰色的洗石子外墙表面坑巴斑驳,从设置在室外的楼梯可以看出,公寓的设计者肯定是出生於二战结束之前。与楼梯相接的,是每户人家门前那道长长的走廊,每当狂风暴雨的日子,灌入走廊上的雨水就会经由楼梯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房子虽然老旧,但空间不算太小,每户将近三十七坪,相当适合一家四口生活。走廊连接同层四户的门口,我们家住在这栋四楼公寓的第三楼,而在第三楼中,包含我们家,有住人的也只有三户。最靠近楼梯的那户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正就读高一的女儿,再过去就是我们家,而相隔一间空房离楼梯最远的那户,则住着年迈夫妇。
九年下来,这栋公寓的邻居们其实都认识了。
重点是,现在的我经不起西照曝晒,就一名内心忧愁的清纯可爱偶像级美少女而言,今天甚至是无法以太过炎热来形容的炎热。
从一楼到三楼的走廊断断续续都会受到西下阳光的直射,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被太阳所折磨,不过明明进了建筑物内,还得继续忍受曝照,这种烦躁感跟在外面被晒是两回事。严格说起来今天气温并不比昨天高,但由於一整天都深陷思虑的缘故,让我更无法承受任何来自外在的压力,照在背後的夕阳就是其中一项。
我翻出背包内的手机,用吊挂在上头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
「嗨,妹妹。」
金属摩擦声刚刚落下,右侧旋即传出耳熟的招呼声。
「刚放学吗?哥哥呢?」
「小七姊......」
我很自然地转过头,望向右边。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身材匀称,脸蛋标致,并且拥有一对性感臀部的年轻女高中生。她短发齐肩,在日照下透出均匀亮丽的银灰光芒,浏海上沾附的些许汗液使毛发聚为数支,令这名少女外表显得更为美艳动人。
那双迷倒不知多少男性的眼眸,正对我投向如碎钻般的款款目光。
「我可以去你家里坐一会吗?」她以明朗的声调询问我。
「......悉听尊便。」
她的言语在外人看来可能相当自然,可听在我的耳里,只觉得违和感极其强烈,让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推开厚实的铁门,请她进屋。
这名留有一头灰发的女高中生,小名叫作小七。
她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两岁,同时也比哥哥小一岁,我们家在我五岁时搬来他们家隔壁。打那时起我们便经常玩在一起,一开始却又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所以当她告诉我她七岁时,我就称呼她为七岁姊姊。之後越叫越习惯,即使她已经过了八岁生日还是继续这样叫她,可毕竟七岁姊姊这个小名有点过长,所以渐渐就改成叫小七姊。家人们听我这样叫她,也觉得这个小名颇为亲切,都学我跟着叫她小七,甚至她的父母也开始这样叫她。
她自己并不以为意,还把我和哥哥当成她自己的妹妹和哥哥,同时她也是用哥哥妹妹来称呼我们,而我也把她当成真正的姊姊。
爱恶作剧的麻烦姊姊。
进到屋内後,我们直接坐到沙发上,她坐单人座,我坐三人座。
「小七姊。」看着那张亲切和蔼笑容满面又娇羞可爱的脸,我忍不住出声唤她。
「怎麽了呢?妹妹。」
「本来一开始就想说的,刚才不小心忘记了。」
「妹妹想说什麽?要给小七姊来抱抱吗?可以唷。」
「我想说......」
「嗯?」
「现在这边不会有其他认识你的人,你可以不用装了。」
厚重的阴霾猝不及防爬满了她的全身。
「......是吗?说的也是。」小七姊语气冰冷地回答:「一时没想起来。」
周围气氛一下子阴暗了下来,她的脸色也是,不但水汪汪的双眸变成死鱼眼,连嘴角也垂下去。倘若被她的同学看到,恐怕会被以为是被脏东西附身,不过就我们这些最熟悉小七姊的人的认知来看,这才是真正的小七姊。
只会出现在家人及我们面前的小七姊。
从小学以来,这犹如怨灵般的神色总令她成为遭受霸凌的目标,因此上了国中後,她开始学会如何佯装出开朗外向的容貌。即使这麽做让她在学校的生活疲累不堪,她也无怨无悔,而她的确做到了,除了我们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发现她真实的面孔。为此她在学校似乎获得了不少男同学的青睐,许多男生拜倒在她虚伪的石榴裙之下,但对我和哥哥而言,其实比较喜欢小七姊最为纯粹的一面。混浊的眼神可能会让人却步,可是并不代表她个性就如她的脸一样阴暗,相反的她的话并不少,而且比我和哥哥更爱恶作剧。比起刻意打造出来的天然,不失风趣的腹黑还更容易相处,虽然经常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却非常照顾我。
这样的性格是好是坏,我也很难界定。
「要喝点什麽吗?小七姊。」
虽然我们两家之间彼此出入极为频繁,但小七姊到底还是我们家的客人,出於礼貌,我客套性地询问她。
「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不用这麽客气。」她把右腿翘在左腿上,双手往後扶靠椅背:「先来杯锡兰汀普拉高山红茶就好,砂糖一匙。」
「您还真不客气。」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老老实实走去厨房,准备为她倒茶。
「这边只有本国产冰箱麦茶,要喝不喝随便你。」
「上次我煮的那锅?」她将左颊贴在自己肩膀上,往我这看过来。
「结果你们还没喝完?放这麽长时间,都要变啤酒了。」
「嗯......这让我想起以前那瓶果汁。」
我边与小七闲聊,边将宝特瓶中的冰凉麦茶分别注入两只杯子,把麦茶放回冰箱後,我端着杯子走回客厅。看小七姊被外面烈日晒到满头大汗,我认为比起什麽锡兰红茶,她肯定会更中意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麦茶。
至少对我自己而言就是如此。
「妹妹。」
在我正啜饮杯中麦茶时,她忽然开口叫我,我只能先将杯缘拿离嘴边,再回应她。
「嗯?」
「最近几天过得如何?」
「噗哼。」我忍不住用鼻子笑了一声,但这并非带有鄙意。
「小七姊好奇怪,怎麽会问这种问题?」
对於我和哥哥而言,小七姊正如恶作剧的代名词,当然,在必要时她会对我们伸出援手,但其余时候,我们不是互相吐槽,就是受她恶搞。
其中又以我被整的次数占据绝大部分。
「你们妈妈才刚离开没多久,我问这个问题会很奇怪吗?」
「仔细想想,是不会。」
「虽然你黏的总是哥哥......」小七抹了抹额前的汗珠,弯下腰,侧身打开旁边的电风扇:「不过妈妈不在,还是会有点寂寞吧?」
「嗯......」
我垂下头,观看着杯内茶水所回荡的一圈圈涟漪。
「像今天早上就因为妈妈不在,害我被哥哥逼着吃掉青木瓜炖排骨加牛奶。」
「是喔。」
「而且哥哥很奇怪,这一年来,无论是早餐还是宵夜,总喜欢煮青木瓜炖排骨给我吃。」藉此机会,我向小七姊报告哥哥长期下来,对我施加的无理压迫:「吃都吃腻了,真不晓得是为什麽。」
「呃,这个......」
她听到以後,面露尴尬的笑容,朝我坚挺的胸口看了一眼,黯淡无神的死鱼眼中难得流露出羡慕目光。
之後,她又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摇了摇头。
「......我想成效已经很明显了吧?」
「哥哥早上时也这麽说。」我鼓起脸颊,双手塞进腿间,身体靠向扶手。
「但到底是什麽成效,都不肯说清楚。」
「你以後就会知道了。」
「又和哥哥说一样的话。」
一楼的铁门依稀传来开关声响。
我直觉想到哥哥,可无论时间点,或是上楼时足音的重量感,都明显表明不会是他。不出所料,脚步声只停留在二楼。
「你们有没有和阿姨通电话?」
「没有,那太贵了。」想到国际电话的费率,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们是用网路视讯连络,不但可以看得到影像,还能一家四口同时对话。」
「是喔?可是,这样好吗?」
小七姊若有深意地用手背端起下巴,嘴角带着令人发毛的微笑。
「让他们看到你和哥哥挨在一起,不怕让他们起疑心?」
「什麽意思?」
「你忘了阿姨出国前,你们闹出来的风波?」
「......」我沉默不语,静静回瞪小七姊一眼。
妈妈离开以前,的确和我......不,应该说是和哥哥,起了恐怕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
小七家就住在我们家隔壁,仅仅相隔一面墙,若是家中发生大声争吵,便往往会不可避免地传到对方家中。而那一天,想必也让小七姊听见了,哥哥难得对妈妈出言顶撞,而且争辩时间长达一个钟头。
不知小七姊当下是什麽样的表情,我忽然对此分外好奇。
那时的事发原因,其实就是由於我与哥哥之间的互动太过亲昵所引起的。
对妈妈出国与爸爸同住这件事,我和哥哥一向都是相当赞同,毕竟我们两人平时已能分配家务,打点好自己生活,况且旁边还住着小七姊一家,随时能提供帮助。为了让妈妈更加放心离开,不但我用心学习厨艺,哥哥也努力让成绩提升到班上前五,兄妹俩都尽力不让妈妈为孩子操心。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妈妈想着爸爸的事,整天愁眉苦脸。
只是,对於我们兄妹而言,妈妈却做出类似背叛我与哥哥的决定。
她见到自己的儿子与女儿关系亲密,担忧我们会跨越界线,因此打算把我一同带去,把哥哥独自留在家里。甚至在与我们商量之前,迳行买好机票,意志坚定,若似不容动摇。这让我们兄妹俩相当气愤与不解,我们作孩子的,这麽尽心尽力希望父母能够团聚,没想到反过来,妈妈却坚持要拆散我们。
岂有如此回报方式?
在我饮泣吞泪的呜咽声中,哥哥搂抱着我,与妈妈激烈对峙,唇枪舌战。
「哥哥好不容易说服阿姨让你留下,可别又让她产生疑虑了。」
小七姊向前俯身,把空杯放置到矮桌上。
「按你妈的个性,万一发觉事情不对劲,可能马上就会飞回来把你抓过去。」
「的确有可能......」我闭上眼睛,发出疲惫的长叹。
妈妈一向是想到就会去做的个性,这点我也深受她影响。
「不过,你也有问题,妹妹。」
「嗯?」
不理解她话中的含意,我睁眼看她,想当然尔,映入眼帘的仍是那对使人心情低沉的死鱼眼,仅管她的嘴角带有些许上扬。
「我有什麽问题?」
「你没有自觉就是最大的问题。」
「才怪,三舅妈每次看到我都说:『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很有自觉』。」
「我不记得你们有三舅妈这个亲戚。」
「有啊,就在哥哥背上。」
「......」
不像哥哥,小七姊并无对我投以冷眼,或是进行吐槽。
她只是默默望着我,把空杯拿进嘴边,尝试倒出杯底仅存的几滴麦茶,之後又放回桌上,没对我的发言有任何回应。
「好啦,现在来说说你的问题。」
「唔!」看她对於我的装傻毫无反应,我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我有什麽问题?」
「你没有自觉就是最大的问题。」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我噘起嘴,双手环胸:「除了没有自觉以外呢?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吗?」
「有的喔。」
小七姊张大眼睛,对我笑了笑,也许是想给我一个开朗的笑容,但由於她的神色还是维持居家模式,因此从她脸上,我只读出了惧怕与颤栗。
「妹妹。」
「呃......什麽事。」
「我老实说吧。」她手背遮口,咳了两声:「你黏哥哥的方式,已经远远超过其他同年龄的妹妹黏她们哥哥的程度了。」
又是一如往常的告诫。
「这我知道,不过,反正我也没想去和其他兄妹作比较。」我淡淡地回答。
对於自己离不开哥哥这点,我还是有所自觉的。
但我认为这是每个妹妹与生俱来的天生本能,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後会逐渐消退,而我与其他妹妹的差别仅在於,这种本能消退的速度略为缓慢。
除此之外,我觉得我自己是个相当普通的妹妹。
「那麽,妹妹。」
「嗯?」
「你喜欢哥哥吗?」她开门见山地问。
「喜欢是指......」
「当然不是说什麽家人之间的喜欢。」为了防止我打迷糊帐,小七姊特别加注:「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妹妹,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自己的哥哥了吧?」
「喜欢?」
「嗯。」
「......」
「妹妹?」
看我迟迟没有开口,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忧心。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那果然,妹妹你......」
「不是啦,我不是在烦恼该怎麽回答。」我掩嘴偷笑,出声打断小七姊的话:「只是觉得,小七姊会问这个问题,实在太奇怪了,想到就好笑。」
「为什麽?」小七姊不解地问。
「还用说吗?我和哥哥可是兄妹喔。」
面对她认真严肃的询问与表情,我嘻闹般地朝她上下挥了挥手。
「兄妹之间不会有那种感情的,对於哥哥,也只是妹妹对於兄长很单纯的仰慕罢了,不可能会是你想像的那样啦,小七姊好傻。」
「是吗?那就好。」听到我的回答,她貌似松了一口气,耸耸肩膀,闭眼长叹。
与她睁眼时相比,现在的她,才真正像个高中校花。
除了那对无神的双眸,小七姊的容貌几乎毫无破绽。
「我对哥哥的想法啊,充其量,也只是......」
在她放松的时候,我继续把话说完,想将误会解释清楚。
「嗯?」小七姊眨了眨那双死鱼眼,侧头望向我。
「......只是看不到哥哥的时候,就会想着他正在做什麽,是不是也在想我呢?还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呢?这种程度而已。」
「呃......」
「有时候明明两人都在家里,还是会传简讯给他,问他什麽时候睡觉,想要两人一起入眠。上课抄笔记,不知不觉,笔记本上总会写下满满的哥哥,而清醒过来察觉这件事後,我会半开玩笑地在後面写下好想见你、想飞去你身边这之类的话。
看到哥哥和其他女生走得很近,我胸口会感觉揪成一团,一回家就立刻躺在沙发上,难受到几乎无法呼吸。发现哥哥疑似在和女生通电话,我会从後面抱住他,对着话筒发出撒娇的声音,故意干扰他。
要是哥哥来班上找我,而我正在和男同学说话时,我常常会故意装得好像和男同学很熟的样子,想观察哥哥会有什麽反应。如果哥哥脸色变差了,我就会马上跑过去,凑到他耳边,小声地告诉哥哥:『他只是普通同学啦』。
遇到天气预报可能会下雨的时候,我经常刻意不带伞,因为这样一来,回家时就能和哥哥共撑一把。与哥哥讲电话时,音量往往会不知不觉放低,聊到一半万一不小心停下,就会不好意思地要哥哥说些什麽,就算没有话题聊了,也舍不得挂上电话。
两人单独坐在沙发上,总是趁哥哥打瞌睡时偷亲哥哥的脸颊,如果哥哥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就会不自觉地越吻越靠近嘴巴,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一般,擅自行动,但是亲到哥哥嘴边时,却又老是因为心脏跳得太用力,不得不停止。之後捧着火烫的脸颊,冲进哥哥房间,扑到床上,抱着他的枕头翻来翻去,想像与哥哥接吻的画面,深吻那块枕头。」
我向小七姊一一列举自己与哥哥的正常互动,最後带着笑容,再次询问她的意见。
「这种单纯的心情,应该不算异性间的喜欢吧?」
听我叙述的时候,小七姊一开始的表情是错愕,接下来转为担忧、沉思,听到最後,则回归为平时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这些话,你对阿姨说过了吗?」
「说了。」我很爽快地回答。
「对你妈说?」
她再做确认,而我也没有改变答案。
「嗯,和妈妈说了。」
「......」
虽然脸部肌肉没有变化,不过从她的瞳孔中,我还是隐约读出事情搞砸了的意念。
小七姊摇摇头,面色凝重,使她原先就已经充满阴气的神情,变得更为充满压迫力。她将右手插入额前的浏海中,泛着银辉的发丝顺着指间淌流而下,几滴细小汗珠由发尾飞散出来,令她的灰发更显亮丽。
与她死气沉沉的眼眸差异甚钜。
「坦白说,如果我是你妈,就算用绳子也要把你绑去,没得商量。」
她放下右手,双手在自己大腿上交叉,坐姿神似蒙娜丽莎,背包被她搁在脚边,从开口边缘的缝隙中可窥见她收摆整齐的书本。
「小七姊太夸张了。」
「这是我要说的。」小七姊的语速和平时相比略显增快,我能得知此时的她心情相当不稳,她深凝着我,彷佛正积极想要传达给我什麽讯息:「你根本已经完全陷入热恋了,结果自己都还不知道?」
「正常兄妹间的互动不都是这样子?」我对她的说法感到质疑,毕竟我的朋友中也不多是有哥哥的,难以印证。
「在兄控星上可能是吧,可惜这边是地球。」
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息从她口鼻间发出,她转过头,看向客厅旁的窗口。
「所以,告诉你妈了吗?刚才你说的那些。」
「嗯......」
「阿姨的反应呢?」
「就是你那天听到的了。」
我摊开手,耸耸肩膀。
听到我告解後的没几天,妈妈忽然叫我打包行李,准备两天後和她出国去找爸爸,由於护照还没过期,照片也已经拍了,所以几乎是已成定局。若非哥哥极力要求把我留下,恐怕现在的我已不在家中,要与哥哥半年後才能够相见,这对我而言无疑是攸关性命的打击。
只是愿意让我与哥哥单独留在家里,也并非没有任何要求。
「对你提出那样的条件,我觉得阿姨已经相当宽容了。」
小七姊语气平淡,我却觉得她的口吻似乎是在幸灾乐祸。
「就我来说,兄妹之间怎样的是无所谓,毕竟从小和你们一起长大,你喜欢哥哥这件事,我也早就一清二楚。」
「那只是对哥哥淡淡的仰慕啦,喜欢什麽的,才没......」我红着脸,将头撇向一旁。
「......连自己喜欢对方都不知道的女生,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地让人烦躁。」
她皱起眉头,同时露出带有些许敌意的笑容。
「不过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你还记得阿姨嘱咐你的任务吧?」
「嗯......」听到小七姊这麽说,我的心情又稍稍沉了下来。
「我最近也一直为此烦恼。」
「你烦恼是应该的。」没有丝毫安慰我的意思,小七姊仍不断在我的伤口上洒盐:「如果你不达成她开的条件,半年後,你就真的要被带到国外去了。」
那是我最不愿见到的结果,却也是最可能发生的结果。
小七姊并不是故意吓唬。
妈妈对我开了两项条件,半年内只要达成其中一项,我就可以留在家里,倘若一项也没完成,半年後我便会被带去和父母同住,留下哥哥一人。
其中一项是要交到男朋友,当然,哥哥不列入候选。
这项任务,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去执行。
但是另一项任务,对我而言又极其艰困。
「我大概猜得到你打算要选哪项任务去做。」她望着漆黑的电视萤幕,瞳孔与萤幕一样,空虚黯淡,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看到你被带走,所以希望你不要松懈,努力达成阿姨给你的第二项任务」
「小七姊......」
在我身後,依稀传来了衣架彼此轻微互碰的声响。
一阵午後清风由後阳台涌入客厅,将客厅窗上的米色窗帘往外推摆,然而由於纱窗并没有打开,窗帘因而紧贴在纱窗上。空气中弥漫了一股烘蛋香气,那想必是二楼太太为了她正就读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准备小孩喜爱的餐点,反观我的哥哥,只会给我做青木瓜炖排骨,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想从他身畔离开。
小七姊看着我,稍稍偏过头,对我淡淡地笑了笑。
「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办到的。」
她的口吻满怀慈爱,彷佛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
「玲玲少男杀手养成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