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签证拿到之後,我只剩两天的时间就得赶赴美国开始语言课程,急忙从台北回学校打包装箱,不过半天就清出了十二大箱得书籍与衣物寄回台南家里,这才发现两年的研究生生活,眼睛看得到的也仅仅如此,没有什麽扛不起或是带不走的,只是那最後一年与少之间的种种,来不及解读的祝福,以及体会未竟的爱,才是最沉重也必须打包上路的功课。
当天下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研究大楼,钻进研究室将书桌抽屉全清理乾净,打开电脑备份好资料便删除清空,心里有些泛空的虚,望着身边的另一把椅子,不免想起了少。
突然有人敲门,我还来不及应声,恒远便走了进来,表情颇为严肃,让我更讶异的是都已经放暑假了他竟还留在学校里。
恒远一把拉开电脑桌旁地椅子坐了下来,不知怎麽的,我有些慌,手里持续分类着桌上的文书资料。
「你别整理了,我有话告诉你!」恒远急吼吼地说着,额上冒着汗,脸是紧绷着,与他平日孩子气的笑着,有着极大的落差。
我脑袋嗡嗡作响,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心惊肉跳,我太害怕别人要跟我说些什麽,真正骇人的不见得是诉说的内容,反而是作贼心虚的我,听起来像一连串对我的指控似的,揭露了我向来刻意对人的无感与漠视。我总是在规避直视自己的怕,以惯性疏离,用感觉的不同步,让自己躲在心墙的这一面,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只有几秒钟,就只为了冻结自己的第一反应,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防卫,却逼使别人心神耗弱到失去了耐性,非得摊牌不可,才能将无故脱逃的我给拎回犯案第一现场。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吗?」恒远愤怒地说着,见我冷漠着没有回应,继续说着:「你难道对别人都视这样视而不见?或者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你难道不觉自己很自私,完全无法体贴别人的感觉?你这样会不会太伤人了呢?」
蝉声唧唧,研究室冷气轰隆隆地大口气喘着,面对恒远的质问,我根本无力招架与回应,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藏身何处?听着恒远的数落,我在乎的却是少是否也这样看我?他是不是也同样被我的疏离无感所伤?
「即使你对别人的情感付出是冷漠的,但你总会看见我对少的不友善吧?!你几乎跟他天天在一起,难道你感觉不到我有多麽讨厌少,你没听大少跟你抱怨过我总是找他麻烦吗?你知道吗?我们俩这恶劣的关系已经超过同学之间的较劲,甚至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少这个人并没有问题,他的错就是跟你走得太近了!正是他横插在我们之间,才会让你完全感受不到我的存在!还有可维也一样,我更讨厌他,他好像跟大少日夜轮班似地绕着你转,任谁都靠近不了你!」恒远几乎情绪失控地越说越大声。
看着恒远竖眉横目,我感到有些害怕,其实,我更应该怕自己的,阿修罗女般的以自己的无明惯性,作恶多端、为害人间,只是当下我缺乏这等反省能力。我只是沉默得更深,并非无法反驳横远对我的指控,而是被某种不知名力量摆弄作使的无奈与难堪,我、少与可维三人,在恒远以主流爱情叙事结构来看,就是一场三角恋情,最符合社会期待的便是由我在少与可维两男之间,作出选择,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异性恋的线性爱情故事里,我们三人同属弱势,硬套不上主流的爱情范本,也失落了语言文字表述的可能,更在一纲一本的教条里,等着被批判却缺乏抗辩的机会。
可维的确男男爱地恋上了少,只是当时的他还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的性取向,甚至总是以主流的异性恋价值来嘲笑、贬损同志,藉以清楚切割、自清,「男生爱男生实在是太奇怪了!我告诉你喔,***跟***是一对同志情人…」、「***暗恋***,而且有次他还在男生宿舍里表白…」可维暧昧地八卦着。
他乐於谈论其他同志的恋情,特别因为我与他大学同校,人际网路是重叠的,他更是加油添醋地爆料我们共同熟识的朋友,这色腥羶比起当今八卦谈话节目,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显然我睁大眼睛与讶异的表情,就是鼓舞他亢奋的最佳收视率。
但悲哀的是,他越是与异性恋沙文主义共犯结构地贬损同志爱情,越是无力地将自己沦为被剥削的受害者。在无意识的内心,他批判自己那无可宣说的爱情,再加上异性恋沙文主义宰制的主流情感世界,他成了绝对的弱势,拿不到一点诠释情感的话语权,只是无力地照本宣科地复述,却实则数落自己的不是、不能与不该。可维照本宣科主流爱情故事,剥削的却是他自己,只是他自己并不清楚。
然而,与可维暗恋阵线联盟的我,看似主流的男女异性情爱,却同样落得欲爱不能的有口难言,我只是隐身在性别界线里,成为了相对弱势,一样是被异性恋沙文主义设定好的爱情故事样板,千篇一律的主流叙事主轴,却让我说不出口当一位女异性恋者恋上了男同志,除了自认倒楣与自责表错情之外,完全没能认识还有另一种表述的可能。
认真说来,我与可维根本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只是在情感焦虑里摸索,不管是以男身或女身暗恋上少,我们都无可规避地在异性恋沙文主义的霸权里被剥削,除非我们能拒绝各项投射在我们身上的主体,包括最粗暴地性别二元对立,以及「男生女生配」的绝对从属关系,并藉此看见「自己是谁」,用自己的话语说出爱情、生命故事,最终成为诠释爱情的主体,否则我们永远是情感世界里的弱势。
至於少,他是相对有觉察力的,即便被异性恋沙文主义宰制,但他早就超越了被主流认可与合理化的需要,他从不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取向,更不会受害者情结地悲愤与自怜,或者张牙舞爪地对抗、战斗,他就是他自己,而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名相都规训不了他,一如既往地不经意温柔着、毫无名相拣择地爱着,就只是始终无法情逢对手,遇上的人如我,被规训乃至成为共犯都不自知,也想收编他进入主流爱故事的大本营。
恒远不知道我、少与可维三人,是谁都给不了谁圆满,这缺憾已经超乎恒远的惦量,事实上,我们的无力感绝对不比他来得少,他看似情场出局,却是主流的压制者。至於痛苦,则是无从比较的,所以就通通有奖的各自黯然神伤,却也得在後来的已知之中解脱。
我苦笑着,惨惨的,落在恒远的激愤情绪里,像是向着烈火浇下一桶冰水,倏忽「唰」的一声,闷出整团雾气,更是不明不白了。
「那你倒是说说话呀,我都这样放手一搏地跟你表白了,你就算要狠心拒绝,也总该出个声吧!你不能老是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这会让我更难堪的!」恒远没了气力,几乎是哀兵地说着。
「我能说什麽呢?」我心灰意懒地自问着。想起自己、少与可维,是怎样情感排列组合,怎麽都无法落在主流叙事轴里,更给不了恒远一个满意答案的,至於我自己的情感取决,我也说不了口与无从得知的。
「你再不说话,眞的就太冷酷与对我不公平了!」恒远脚蹬着电脑椅作为滑向的施力,凑身过来,苦苦相逼着。
「对不起!」我苦苦地说出这句,真的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想的却是自己与少的尴尬处境,说不出口的疼痛,是异性恋沙文主义者仅剩且力有未逮的慈悲。关於这一点,我还是相信恒远的表白虽然未果,在主流世界里,至少还是有着那麽一点理直气壮,而我想到那一夜当少坦白自己地性取向时,我的表白却只是气虚。
恒远看我没再说下去的意愿,只是出神地张着大眼失神,便摔了门讪讪地离去,我有一种被诅咒的感觉,然而我所不知道的是,下蛊与解密的都是自己。
後来我才慢慢发现,自己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已经失去了感受别人痛苦的能力,原来我一直都跟人暗中较劲,比谁更情伤痛苦,却总自以为是地觉得独拔头筹,於此更合理化了自己的冷漠,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即便许多时候是因自己而起的。
当晚回到台南家中,忙乱地根本还来不及打包行李,还得安抚总是担心受怕的母亲,她觉得我一个女孩子跑到那麽远的地方,完全超乎她的理解与想像。隔天十点多,总算打开行李箱着手整理,却突然接了一通电话,一位电机所的男性友人说自己刚开车到了台南,非得在我行前送我一个礼物,只是找不到我家,我得骑摩托车出去跟他碰面导路,没想到才刚引他进到客厅,又来了一通电话,这次竟然是少,也是一早从学校开车到台南,嘴上没说什麽,一样是在下交流道之後就迷了路,却是讨可怜地让我再次骑车出去当前导车。
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我,远远地就看到少,七月大太阳底下站在车旁,那身白T恤晃亮得我两眼昏花,但我就是不愿叫他,故意放慢车速,眯着眼一小点一小点地将他放进了我的眼里、心底,忽然一阵迷蒙,安全帽的前罩雾锁了一片白,湿湿的。心想他还真突如其来,却是完全贴近我的想,也承接了我说不出口的想见他的念,终究是最後的纪念。
「我行李都还没收,明天一大清早就走呢!?」我假瞋佯笑地说他。
经我这麽一碎念,少显得有些窘,大男孩样地脸红语塞,眼里尽是求饶。「只是想在你出国前见见你,也不知道你这一去,多久才会回来?我这次来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的,我知道你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吃完中餐我就走啦!」他说着说着,都猫声地变成哀鸣。
我有些心疼,觉得自己太过火了,很是懊恼。
领着少回到家中,客厅里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父母更有不知从何招呼起的不知所措,因为少是外省人,从小到大父母都告诫着我千万别跟外省人往来,会倒大楣的,没想到这下竟然有外省人登门入室,这可让他们完全震撼住了!看着父母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还不时瞪着我看,彷佛要我给出一个解释似的,而我却只能心虚地低下头。
至於少见着了那位电机系同学,大概明白了居心,他们几次在校园都是照过面的,却没正式认识,少老是拿这些人来说事与开玩笑,「通通是飞蛾扑火的可怜!」这是少给他们的墓志铭,不知是猫哭耗子?或者兔死狗烹?有时觉得少真的是把话给说绝了,让人胆战心惊的。
少是没去在意他的,就是点了点头打招呼,反倒是对我的父母,带着一点小心与客气,就怕说错话似的,他知道我家对所谓的外省人并不友善,竟突然结巴了起来,只管笑了一牙的齿白,跟他平日对人颐指气使的模样很不一样,我也有些紧张,但不免小小地得意,记仇着他在毕业典礼没出现的失误,总算还是让他给见着了我父母。
众人在客厅里各怀心事与陪小心,望着装着冷饮的玻璃杯不断冒汗,大家心里也是乾着急的,却偏偏都凑不出一句话。最後,我决定带他们出去吃饭,免去了被父母猜疑与监视的不自在。我提议只开一部车,但电机所的友人却不知哪来的执拗,就是非得要少一人各开一台,我没作他想地坐进少的车,让少得意了好一会儿。
「他来干嘛呀?」少笑着问我。
「跟你一样从学校开车来的,而且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搞不好你们还同时出发呢!」我瞪着少说。
「拜托!他的意图会不会太明显了?明天你就出国了,他已经来不及了!」少狡狯地笑着。
「什麽来不及呀?」我问。「他说只来送个礼物就走人,就是这样呀!」
这时我才发现他给的礼物就顺手地带了出来,打开来是一个液晶显示的巧薄智慧型闹钟,不仅有全球时间还有即时气象预测,只是按键与功能太多,看了说明书依然让人心慌,我叹了一口气,便将闹钟给塞回包装盒里,显然这礼物不是给我这种有按键恐惧症的人。
少看了一眼,开玩笑地说:「真是亏他用心了!你在那边想打电话给我时,千万先确认一下时间,别半夜把我给挖起来可不好呀!」
我又瞪了少一眼,觉得他真是厚脸皮,却也揪出了我猥琐的逃避,闪过一记念头是「遗忘」:「难道我这次出国不就是畏罪潜逃吗?再打电话与你联络?这恐怕是太过奢侈的骄纵!」我无声在心底交代着此去的不见。
当车停在红灯前,少从後座拿出了一只礼物,我心里噗通地打开包装纸,竟然是一只咸蛋超人的填充玩偶,而且咸蛋超人竟背着一只小黑背包,这样的造型很少在市面上看到,就连我的知觉习惯也觉得突兀,噗哧地笑了出来,眼里满满的幸福甜蜜。「少,你真傻,却傻得让人心疼!」我无声地说着。
「这是我找了好久才发现的,因为难得,所以特别珍贵,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少说着,笑得很是可口,那一双桃花朵朵开的泡泡眼更是明显了,简直就像咸蛋超人的翻版。
其实,我对咸蛋超人本身没有什麽偏好,从小到大我也没有任何的玩偶收藏,而父母从来也没买过布娃娃给我,甚至长大後的自己,也没想过要为自己买一个。正要问少怎麽会突如其来地煞费苦心买背背包的咸蛋超人给我,他就已经认真了起来,自顾地说着:「你每天最爱背着一只黑色背包,时时刻刻走到哪儿这样背着,那也成了我看你的习惯。」
他的话让我想起不久前在研究室长廊上,他贴心地将我的黑色小背包给背在自己肩上的模样,心顿时暖暖的,感觉我们有了共同记忆的亲近。少看我的习惯,是那只黑色小背包,而後来他也把这影像的凝冻,温柔地扛到自己的肩上,让我领略有一种放下是这样的自在轻松,是被人疼惜着的美好。或许少并不知道,有那麽一段时间里,我无可名之的暗恋,化身那只黑色的背包,贪欢地伏贴在他一身白T恤的背,渗入他每一分蒸腾的体味,目荡神驰地开放自己的感官知觉,在那费洛蒙的气味里泅泳。
趁我跌入记忆的软绵里,少竟将我手里的咸蛋超人拿了过来,顽皮地把弄着超人的小背包,还手欠地地看能不能拆下来,认真地说:「搞不好真能拆下来让你也背背看,好不好?」
我看着少孩子气的笑闹,被他逗得噗嗤地大笑出来,嘴巴直嚷着:「这麽小怎麽背呀?」便一把又把咸蛋超抢过来,提醒他绿灯亮了,要他好好开车。
「喜欢吗?」少转头过来问,很是当真的。
少一直以来的孩子气,也是我温柔自流的所在,隐隐伏动。
我点了点头,将咸蛋超人抱在怀里,指尖摩娑在那只小皮制背包上,多的那一份安心,伏贴的是被他陪伴着的暖,抚慰了即将别离的躁郁。
记得第一次听少唱歌,是他刚上研一开学後不久,众人吆喝着去KTV嘶吼,当他唱金城武的【温柔超人】时,我竟然全身发烫了起来,双颊也是热辣辣的,这让我觉得有种被人揭发出什麽秘密的异样感觉。让我惊讶的是,少竟然在副歌的快节奏部份,即便是坐着唱歌,全身都韵律地舞动起来,他那双「鸟仔脚」还踏点地扭动了起来。当下,我不敢直视着他,却把他的双脚律动特写,撼动着我内心僵化的矜持。少把这首歌唱得真好,也是在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偷偷喜欢上少。
在我眼中,少一直是那温柔的超人,於是,收下这咸蛋超人的当口,我把它当作是少,如此安慰着我即将离去的不忍。他是温柔的超人,理解地将我黑色凝重的单恋背负着,成了眼前这只咸蛋超人,活现地摆在我的眼前,提醒着我即将转身的北国雪盲。
少,是想告诉我些什麽吗?或者,一贯地,我还是把你看得太重,又想得太多了?
当我再度跌入思绪的毛线球里,少的车已经停在了民生绿园附近,我请他们吃碗花生绵绵冰,只因为这家冰果店很有名气,而我自己却不吃,就是看着少出神,想着明日天涯,茫茫的不仅是眼睛里的无可追,心头也是朔风野大的苍凉。三个人围成一桌,却是两个世界,电机所同学被晾着,只是低头猛吃,而我就只是看着少,试图铭刻在心的柔软处。
台南的地图是一站站吃食的串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迷走路径,以及量化无关的美食疆域,所以骑着摩托车在台南晃,我的脑袋里完全没有一张定调地图的概念,就只是让味觉记忆带着我点线面地圈地为王。吃完花生冰之後,我就带着他们到武庙附近,每人要上一碗白北鱼羹,少舀上一口勾芡了的羹,被酸酸甜甜的滋味给惹弄得皱了眉头,「怎麽这样甜呀?!明明是咸的食物,就得作成这麽甜喔!」少摇着头说,然後贼眉贼眼地望着我笑,「难怪你这麽爱吃甜的,只要东西甜就说好吃,不甜的通通打入十八层地狱,你前世一定是只蚂蚁!」
电机所同学听了之後笑得有些尴尬,大概不适应少与我这般的笑闹,我用右手弹了少的额头,惩罚他总爱乱说话,少就是孩子气地闪着,我们这般亲昵,根本是旁若无人的。
当我一不小心瞥见那位同学狐疑的眼,掺和着有那麽一点谴责的重量,这时我才突然收手不再与少打闹,心里忽忽地自言自语:「有时我还宁愿自己是只蚂蚁!或许我与少之间的难为与为难,可以少一些。」
所幸白北鱼羹是浅浅的一碗,看少作足表情地吃完,我还真为他松了口气,他是北方人重咸,口味的确跟我贪甜是不一样的。我说带他去石精臼吃土魠鱼粥,还得半哄半挂保证说完全不掺任何一匙糖,当然除了土魠鱼本身的鲜甜之外。一路上少依然打打闹闹,完全无视那位男同学的存在,而我却有了一点顾忌,不是因为在乎男同学的眼光,却是自我惦量着与少的轻重,突然就在一个巷弄拐角,他发话说要回学校了。
「嗯!再见!」少爽脆地说着,手俐落地向他挥一挥,随即转头向前方继续走去。
我看着少的促狭模样,完全不给人台阶下的决绝,我都不好说什麽了,先谢谢了他给的贵重礼物,也是跟着少口径一致地挥手说再见,没有挽留的客套,唯恐天下不知的居心,却反倒有一种轻松,「终於能与少独处了!」我这样暗自告诉自己。向来是与少独处在一起,掺入了别人,总让我觉得怪怪的,瞻前顾後的不自在。
「他终於走了!这样一路跟着,难道他自己不会觉得很尴尬吗?这时来凑什麽热闹呀?」少嘻皮笑脸的说着。
「你少嘴贫了!你以後还要在校园见到他的!」我瞪了少一眼,要他少作弄人了。
少满脸的不在乎,就光是笑着,小人得意的模样,却是讨人喜欢的。
走到了石精臼坐在竹凳上,为少要来一碗土魠鱼粥,这是台南人最普通的早餐,对於少而言却是一种嚐鲜,我对他的表情与嘴上的美食监定,更甚於对食物本身的慾望。
「幸好这土魠鱼粥不是甜的!」少嚐了一口汤,嘲笑我说着。
唯有这碗土魠鱼粥,只是将煎赤的土魠鱼块给撕成细丝,一碗乾饭上再浇来一勺虱目鱼骨熬成的汤,几许花洒的白胡椒粉,丢上一把透绿的芹菜,就变成了少台南美食之旅的唯一救赎。因为後来的吃食,几乎是一路甜到底地让少难忍,那盘酸酸甜甜的鳝鱼面几乎让他腻到无法入口,得由我接手吃完,而让他带回去的那一盒旧永瑞珍鲁肉汉饼,里头的糖渍冬瓜更让他惊吓到不行。
「你们台南人真的太诡异了,明明是咸的正餐就得作成酸甜的,偏偏点心又要掺上咸的滋味!你们这样明明是捉弄人吗?!害我要吃之前都要迟疑一下,每一次都得深呼一口气准备迎来惊吓!」少又是摇头笑着说。
我就是不跟少斗嘴,由着他分明说去,评论着我已经成为惯性而不自知的日常饮食,算是为我触发、增添了更多元的味觉经验,自此在享用上这些如常小吃时,就不仅仅是味觉本身的激发,而是更多与少有关的潮想,那是思念里的渐行渐远。
吃完了土魠鱼粥,我们往祀典武庙方向走去,想起高中三年早晚都要骑过武庙两回,青春的绯红怀想在山墙上昭然若揭,我最喜欢看阳光灿亮地探照,清楚反差地泄漏我的好奇:「究竟哪名男生会跟我一起走过,嘲笑着我娇羞的表情?」
「竟然是少!」我苍凉地回答了十七岁的过去。
没有谜底揭晓的欣喜,却是失落的灰心,而泪却刚要开始。忽地潮了我的悲伤,在七月的艳阳天里曝晒,像是将心中的郁垒给摊了开来,风化,却隐隐地蒸发成细盐结晶,磨砺、伤蚀着心的幼嫩。
「我帮你拍照吧!」少突然走过来说着,伸手要拿我的相机。
我有些措手不及地想躲,深怕被他瞧见那眼里闪逝的结晶,白晃晃盐山是七月的细雪堆积。
的确,那一年有男生陪我走过武庙的朱红山墙,没有想像里娇羞的霞飞虹蒸,却是心蚀的惨白。
「不了!就只帮你拍吧!」我藉机低下头,赶紧将眼隐没在相机视窗里,定格地看着出神。
少站在这片朱红色的山墙边拍照,那一流如江南山水的灵动天际线,曾是我以为伸手可触的天边,从未想过要出国念书,以为这古都就是我千年的梦,不会醒来的,很是感慨的,我却即将独走天涯,将最爱的人的身影留在山墙上的梦回里。
正午夏日炎炎,鎏光溢彩的红是艳艳的张狂,少的双脚微微交叉倚着,左手抚在山墙上,留下了湿濡的掌纹,淡淡的只有在我湿濡、酸涩的眼,冲洗出那暗暗的时光抹影,也是我的感情线,若有似无的,忽现忽断,有始无终地没有个清晰。
不忍定格微焦细看,就怕泄漏的天机是自己的无力。於是,拉长了镜头,全景式地将少的身影黏贴在这面长长的古墙上,和着糖浆、糯米汁、细砂、蚵壳粉,嵌入,犹如映在这时空的胶卷里,按下快门,喀擦喀擦的卷轴声,收拢起这感情的浮世绘,在我眼见为实却又轻忽不见的岁月里,迳自日後慢慢显影本然如实的美丽,留待生命迷走时的按图索骥,只是沿路走回心的家去。
拍好了照,我们钻进武庙的香烟袅袅,洗石地板透着冰凉,天井透进来的光是温柔的,看着虔诚跪在地上求签的人们,激躁地喃喃自语着,边说边磕头,一炷馨香许多疑惑,我与少忽然对望了一眼,却很快地移开了,顾左右却没能言他,心虚地迳自往着不同的廊柱後隐没。我们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不明困惑,自然也不敢问,就连神明面前也是抗拒着。
快步地穿廊接续绕了大天后宫一圈,我们便再度从武庙口出来,走向对街的赤崁楼。这才想起它的旧名是普罗民遮城(Provintia荷兰语:永恒之意),我笑说:「这赤阳烈日的,像烤鸟仔巴,我们总得找个地方遮蔽一下,不然我快中暑了!」
少快手地拉我到树荫下坐着,拿出手帕帮我擦额头的汗滴,却忘了他自己也是一身汗。「遮蔽可以永恒吗?」我在片刻舒心凉爽里晃神,怔忪地问着自己。
有什麽可遮?又有何可蔽呢?
说不出的情感,是毋须遮蔽的,因为那只是心里的鬼影幢幢,如此而已。
我的弦外之音是永恒,那是少永远不会懂的印记,那时我只是这样想着,如果世界就寂灭在那一刻,我就能顺遂了千年的等。
遮蔽?永恒?
反讽的,我在只能违逆里,以思念独行。
喘息了一会儿,我们登上了主楼,赤崁的艳红里,刺激了许多隐晦的想。我始终南方眺望,而少等待的忧伤眼眸,总是在一片片错落的背脊上,那些我看不见的面孔,也是我心知肚明的伤。我看着少,而他失焦地看向城外曾经的汪洋,或许,他想到了那年从南部乘船出海到澎湖的男孩情谊,永远是最亮丽的记忆,也是我永远走不到的海角。
午後的风,湿黏而燥热,我贪恋少的焦灼眼神,像黏在他肌肤上的汗衣,迟缓且沉重,未说的都让蝉鸣聒噪去。
「我们拍张合照吧!认识你这麽久,都没跟你一起照过相,你明天都要出国了…」少缓缓地说着,并把我手上的相机拿了去。
火烧埔的正午,根本没几个游客,我与少各怀心事了好久,才见一名游客走了过来,少开口请他帮我们拍照,要求连拍了好几张,那正是在赤崁楼的廊柱础石旁,我们分立而站,若有所思,望着各异的方向。照片的我们看起来真的很年轻稚气,只是,那眼里的失焦,彷佛我们自千年走来的风尘仆仆,却不知该往何处继续前行的茫然。困在当下的伤,让所来的过去,此去的未来,都向我关上了门,断层无以为继的怅然泪下。
望着石础发呆,我想起苏洵的【辨奸论】这段:「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着,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却是不解其意的。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究竟爱上少的这一段是徵兆的石础与月,预言所有觉知的山雨欲来?或者,这一切爱恋混淆不过风雨一场的虚幻转瞬,等待着如露亦如电过後的应作如是观呢?」我是该问自己的,当下却忙乱着伤地给轻忽了。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这句话说得铁实坚硬,世间所谓的事理,真要理所当然的明了与接受,可能都已是蓦然回首的灯火了。总得万般之後,才算清楚,这世间究竟不是执持着一条理路思绪,才能通往本然,乃至实相解脱的,有时得踉跄的一个惘然,恍惚的一记旋身,这才惊讶瞥见,原来那本来的样貌,就是这样!而之前,所有的悲伤不过是前行,晦暗不明地跌撞摸索,斑斑泣血哀鸣,终会过去。
「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着」然而,阎浮人世如何能静?大抵都要错过、失去後的寂然,在不得不的冷清里,我们才能自亢奋执取里静下来,思维着那错落的一切,去理出头绪来。那一点点的观微知着,都是保留给淌过混水的人,在孑然一身的湿冷里,透着那份心里的明白,与对人世的冷眼对望。我的确是在眼见为实的世界里失去了少,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地得到了静定,至於了然的慧便已定数,总要等到後来,过了水的颤抖与冷到了骨髓,终於明白,在岁月里老去的福分便是如此!
拍完了照,我们就倚在石础旁,像是定格了般,无意改变姿态或动身离去,或者跟上天玩起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谁要先动就得出局。一阵过堂风,吹着汗湿的脊梁有些寒颤,突如其来的一起蝉鸣鼓噪,彷佛看不下去的譁笑,少突然走下赤崁城楼,那窄窄的梯道,只能独行,我跟在这逼仄的梯道上,忽然懂了他的决绝,即便是爱了、缱绻了、耽溺未发,也终究是要走上一个人的朝圣路,若非如此,便是耽误了彼此。那一段暗恋确实有泪的湿润,也有月晕朦胧的无明企盼,但是,它终究要暗示着一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开阔,以此为始,以是为实,看似痛苦的经历,总得试着在穿越风雨之後追寻意义,慢慢地行过生命,了然一无所失也全然无获,终於静默地看见实相,就成为生命里最大的祝福。
一念过尽千帆,仅管那时我还困在飞扑障眼的帆里惘然。
我们继续开车来到亿载金城,这是当年沈葆桢的海天之险,走过护城河深壕上的石桥、穿行了开像东南的长长红砖门洞,原是日正当中的闷溽,却霎时有了清凉如许,听着那脚步跫音,清脆空灵地,错觉以为这是好长好远的时空隧道,隔开了阎浮人世,不知要通往何方?
脚底扬着土灰走上棱堡式炮台,我们坐在老榕树下眺望远方,海的那一边白亮亮的,陷入了无言,各自怀着无以名之的心思,就让四周蝉声唧唧地揣测着、私语着。
少想告诉我些什麽吗?
而我又想拼凑些什麽话语呢?
我是失声的人鱼,皮肤离水後龟裂地痛着,渗裂开锥心见骨的惨不忍睹,难忍过於火热阳光地淹煎,是锅铲下翻身的无望。仅剩那咕噜咕噜的眼勉力地睁开,想张嘴说话的欲望,细针般地扎刺着喉咙,越是渴切就扎得越深,和着血的腥烈,那用声音交换而来的双脚,以为这是最好的交易,却也是残废似地哪里都走不到,挨着、瘫痪着。
主流价值的爱情叙事,就是那深海底下的女巫,诱骗着我相信自己只能用双腿走在那叙事的主轴上,最终得到与人类一样最世俗的爱情结果─王子与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喝下失声的毒药,无法说出自己的爱情故事,才是所有悲剧的开始。人鱼的错不是她那异於常人的鱼尾巴,与海底生活的命定,反而是因为她浮出水面,瞥见了船上派对上的人间情爱样板,落了复刻主流的妄念,却抛失了活出自己独一无二爱情故事的可能。
读了千百遍【小美人鱼】故事的我,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谓心狠手辣的女巫,不见得都是长得青面獠牙与血盆大嘴的惊悚,或者是有一特定的角色,就像世俗讴歌的爱情样板故事、异性恋沙文主义大力推销的一男一女幸福童话,就是活生生的女巫,只是更抽象与无形,让人难以辨识与防备,而杀伤力就变得更难以预测。
无力望着少被榕叶筛过的盛夏骄阳给烤炙,汗如雨下,汗滴在他的额头上霸气地沉重、壮大着,少却木然地伸不出手去抹拭,而我早已是皮开肉绽地自身难保。
也不知我们在火燎的无形牢笼里坐了多久,直到少抬起那眼绝望,像燃尽的灰再也提不起地匍匐在地,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那一刻,我一阵耳鸣,像泡沫轻爆的声响,一声声地灭绝,那是我自以为的希望,在与女巫作下不平等的残忍交易之後,所必然的自我毁灭,在得不到样板爱情结果之後,终要变成夕阳落下那一瞬间的海洋碎沫,从此消失。
除非,美人鱼在泡沫化之前能够知道,王子的爱不是她命运的救赎,王子这个人的存在与否,更是无关紧要了,反而是她得夺回自己的声音,能真正贴近自己的想思触受,说出属於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情,并完满了替代故事的最初与最终,她才有可能在哀戚覆灭之前,成就自己。
我一直没能懂得,却在看似感情只是近黄昏的幻觉里,耽溺在生命泡沫化的焦虑与绝望。然而,觉知的那一点光,是夜幕低垂的第一颗星子,划破那泡沫化的虚幻。
少只身行走在前,绕过一座座老朽的炮台,再下了楼,穿过当年练兵的操场,寸草不生的尘土飞扬着,遮断了我跟随的探与望。少又行过那红砖隧道,我刻意地放慢了脚步,伫立在艳阳高照底下,看着他隐没进阴凉里,听见他行走在前的脚步声,撞击我的耳膜,乃至心上某块柔软,我才知道蜡尽成灰,那泪水不一定能乾涸,我定睛凝望少的背影,泪水湮漫成一只放大镜,这样的看有一种异样的清晰,当他消失在红砖隧道的尽头,竟融进了更远处的菩提树叶丛里,浮出一点绿意,心头忽然袭来一阵清凉,无限生机。
「少,我是对不住你的呀!」闪现一记这样的念头,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解脱却早已伏藏在空中。那时不解的、误导的,甚至是来不及通透的,留待到後来行过,虚空里再次相应,了了分明。
那一念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少,尽管只是一秒的闪逝。觉知的吉光片羽转瞬,我又落入了我执的作想,原以为自己的罪只是表象世界的奔逃,一走了之的不愿再担负情感,其实真的不仅仅是这样,而是有更深邃的追究。
我的确是该懊悔自问:「当年自己是怎样将少推进三界火宅里的?」明明少都已深陷在向我坦承性取向的负重,而我却只执迷在主流爱情故事里,如何要来得以呼应的名相?彷佛我将累世的匮乏投射在少身上,无故地像放了把火般地便逃离现场,任由他在烈焰炽火里烧了好几个年岁。
我是该忏悔的,但却也是有悔无恨的吧!
没能在那些与少相依的日子里,善待他每一分的危脆与细腻,却反而将他推入火宅地人间炼狱着。若真要超拔彼此,我想是真正面对自己的恶,勇於承担心识所毁犯的一切,於此,便能在每一份已知中的觉悟,犹如心型的菩提叶,在风中如转扇,吹熄了这烽火燎原,也算是还了少一分心上的菩提清凉。
一念,菩提。
离开安平回到了市中心,都已经傍晚时分,我带着少钻行在水仙宫附近的永乐市场,一摊摊接力地吃着,鳝鱼面、蚵仔煎、割包与八宝甜汤,似乎要把所有无法消解的困惑,全耗费在唇齿的咀嚼上,也让几乎要松脱的想,没了暴冲出口的可能。这才想起少一整天耍赖地非得要我把整卷底片照完,这下竟忘了要拿去冲洗。
赶紧将底片送到协进国小对面的老牌冲映快洗店,便找了那家位隔壁的冰果室坐着,点着日常的木瓜牛奶与酱油姜汁番茄切盘,又是转移注意力地埋头猛吃。胃是饱实地填满了,但心却是泛着荒,虚虚地有那麽一点儿回音声响,却又不赶凑耳细听,就怕听见自己心里的鬼,自己吓自己的荒谬。过了四十分钟,我走到隔壁冲洗店将送出的热腾腾照片给取来,连装进简易的塑料相本都还来不及,少便好奇地整叠抽了过去,他每看一张便递来给我,一给一收之间极有默契地依然无声,仅仅三十六张照片,被我们周而复始循环地看着,不知看过几轮了,竟也相对无言。像是停不下来的摩天轮,一张照片便是一窗人间失重飞脱的鸟瞰,一方定格即是一段情感高远抽离地旁观,那是我与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难得的两人合照,却在当日都成了过往,注视,有了时空凝滞的冷与感伤,一遍遍地看在眼里失温。
忽然瞥见手表上的时间,都九点多了,这才想起午前以狐疑目光送我出门的父母、那只还空空如也的行李,以及凌晨五点要出发到小港机场的匆促,有一种被催逼的自暴自弃,便把照片都塞给了少,「这些照片都给你吧!」我说,顺手将底片塞回我的黑色小背包。
「再坐一会儿吧!」少突然打破了沉默,那样的驱迫里有一种举足无措,没法儿多作设想的。
我们都困在时间的虚幻里,下一秒就是失去的自我惊吓。
「你再多冲洗一份带出国吧!」少边说边将底片自我小背包给抽了回来,迳自走到隔壁冲洗店,要他们全再冲洗一份。
少又坐了回来,而我只是冷眼看着、苦笑着,而他有一种拖延战术的的得意,很男童式的天真淘气,我也任他去了,私忖着该不该真依了他的愿,将这叠加洗的照片带在身上,因为遗忘是狠狠的抽开,不能留底的。我的迟疑泄漏了自己的阴谋,原来我不只是想一走了之而已!不想带上照片,是因为想彻底忘了这一年与少的种种,就像将生命的底片给硬生剪掉,不管剧情是否跳接,叙事是否不连贯,我只是想遗忘这太疼痛却又无可作为的一切,然而,也正是这遗忘的居心,坐实了後来痛苦故事的歹戏拖棚,反讽的却是真正贴近的故事,就因为这太想遗忘的横生一剪,说不出口也听不见,这才是後来劫难的因。
原以为是趋乐避害的心识造作,倒成了一种自我诅咒的作孽。
我与少听着隔壁彩色冲印机输送带上,「喀!喀!」的裁纸声,一张接续一张,一声又是一声,便各怀心事了起来。
少在想什麽呢?
我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猜。
而我,我则是在想,我跟少为什麽会走到这步呢?
那麽好的,却又欲爱不能,少是为难,而我是难为。
我真的懵了,隐隐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摆弄或诅咒,一段无望的恋情,曾经那麽宁馨的靠近,在最後离别的倒数计时里,竟有着连体婴要被分割麻醉前的不舍与清楚。
然而,我一直不知道,人的连体是肉眼看不见的灵魂合而为一,而不是与那一身如外衣的肉体。总要到了後来,才能如实本然领会,一即一切的真意,那是自生命无始以来的未曾分割,只是後来落入了脑袋的心识作用,硬是执持眼见为实的得失,非要计较物理世界的距离,以及确认关系名相的有无。
冲洗店员迳自走进冰果室,递过来整卷加洗的照片,少接了过来付了钱,便再度初起来翻看了许久,如出一辙的循环,他一张张地地到我手里,只是速度变得迟缓,眼里的看试图卡住时间竞走的齿轮。
府城的夜,是冷清的,尤其在店家哗啦啦地拉下铁卷门,一家接续一家,一片连着一片,恒转如瀑流般的,让我以为陷溺在瀑布的洪流里挣扎,亦载亦沉。至於那一声声金属触地的沉重,「嘣!」是自己高速地坠落,搥入心肝的无望。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是夜里张着牛铃大眼地躺着床上,看着家人沉沉入睡,感觉自己被外星人绑架似地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钟罩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被隔离。不知什麽叫失眠的我,就只是有不属世的孤立,总习惯听着接近午夜时分,商家将铁卷门拉下的声响,那一声「嘣!」像是在玻璃钟罩少轰开了一个洞,顿时让被绑架的自己逃脱,即便灵魂也只能是在外游荡,一样地孤伶伶。
我习惯了孤独,或者孤独找上了我。只是少的出现,即使那麽美好,对我习惯了的冷便成为一种异样的认生,我还是习惯隐没在远去的风里。
冲洗店也拉下了铁门,如此近身听着有了头皮发麻的冷,少的眼里有说不出口的「再坐一会儿」,我不忍去承接,因为我已经嗅到了脚边扬起的尘土味,即使再不舍,终究要起身的。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整叠加洗的照片给收拢好,便起了身、背起了包,走向少那停在街边的车。「就这样吧!」我这样告诉自己,眼也同步传递着这决绝。
坐在少的车上,已经十一点多了,就在离我远行的倒数六小时深夜里,明日天涯,不知该如何说再见?我无语也忍住了哭泣,却有少最善良的陪伴,一如既往的。後来回到学校的少向可维说起,说他看见我流下眼泪。当可维发了电子邮件转述了这件事,已是多伦多的深秋,我在实验室的电脑前读着,宽慰地笑了,却没去辩解那眼泪是不是真的流了下来,虽然自己知道压抑与自持早将我的泪逼回伏流,是肉眼看不见的,只剩心的湿潮。那个当下,我是默声地对少说:「谢谢你,因为只有你,才能看见我最深埋的悲。」
少的看见,掀开了我的心眼,让我终有一天看着自己的悲哀,也因而对自己升起了悲悯,所有的疗癒才有了开始,虽然这一切都只是预告而已。
那夜,我紧拥着这只咸蛋超人哭泣到天明,挣扎着该不该把它放进已经太拥挤的皮箱,却又太荒凉匮乏的心?反覆之间,我又看到自己暗恋少的撕裂,白天与夜晚的交接,快乐与痛苦的边缘,还有为难与难为的界限。最後,我还是把这只咸蛋超人放在桧木衣橱的最深角落,藏在最幽微阴暗的心底,因为青春短暂,暗恋才因此更行更远,更长。
天露微光,我拉上皮箱,锁好心房,踏出家门坐上计程车直奔小港机场,飞往一个没有少的未知。
最後,我将那三十六张照片,带着飞向美国,以及枫红的北国,总在夜深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是再也回不过去的曾经。
那年的笑,是真的,因为心疼少的傻;後来的笑,是暖的,因为读懂了少的慈悲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