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没有灯光、没有声响,唯一的声音来自於沙发上南耀明的鼻端,正发出规律的鼾声,他兀自熟睡着。昨夜组合到一半的塔桥模型摆放在桌子上,零件剪裁的相当精细,除了因为制作者的工法精妙,动工的人也要有足够的细腻与耐心才能办到。
而早晨的光线像是心怀不轨,欲闯空门的小偷,从窗帘中间的缝隙闯入房间内,照耀的不是南耀明的脸,而是洒落在羊毛地毯上。
白色地毯上镶着花朵和树枝交织成复杂的蓝色花纹,上头有朵花,根茎缠绕在树枝上,就像攀附在围篱上的牵牛花藤,一路延伸到房门前才停下。
叩叩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震动着空气形成声波,打断了南耀明规律、均匀的呼吸声,同时也敲醒了南耀明的意识。
他半睁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的他没有起身的打算,丹田微微用力,嗓音中带了点穿透力:「进来。」
熟悉的褐色头发进入眼帘,只是其中没有混杂着灰白色的发丝,证明来人不是寇家家主,而是寇家少爷。
只是从焦躁、凌乱的脚步声就能听出,寇允佑已经丧失了他一贯的沉着冷静。
寇允佑耐着性子对南耀明说道:「南叔叔,您说婉真在樱坛医院?」
南耀明依旧半睁着眼,连看都没看寇允佑一眼,说道:「对……怎麽了吗?」
褐发男孩的拳头却微微缩紧,「南叔叔,您……」
这时敲门声又再次响起,南耀明再次说了句:「进来。」然後小声嘟囔道:「真是个多事的早晨。」
这次进来的是立叔,他正要来向南耀明报告那台专门接送南婉真──就是他在开的那台Cadillac──的车,水箱破损,将送往原厂维修的事情,却没想到原本应该远在美国的寇允佑居然出现在南耀明的书房内。
「寇少爷。」白发管家向寇允佑微微鞠了个躬。
「立叔,不用那麽客气。」
「允佑,你刚刚的事情说到一半,接着说下去。」
「好的,南叔叔。您说婉真在樱坛医院,您有亲自去确认过了吗?」
寇允佑说出这句话时,没有看见在他身後的立叔额头渗出些微的汗滴,可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汗滴就像叶子上的露水一样显眼。
即使南耀明只是半睁着眼,他还是看见了,他对寇允佑说道:「好了允佑,你先出去,等等会给你个答案。」
在寇允佑走出门後,立叔就像只斗败的公牛,总是挺直的背现在微微弯曲,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哀凄,挂在脸上的单边眼镜此时有些歪斜,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
「立叔,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南耀明瞟了他一眼,「还是你想不到要怎麽解释?」
立叔只是沉默不语,他没预料到寇允佑会那麽早就回国,距离他毕业的时间,应该还有五天才对?
在商场上纵横那麽多年,南耀明早已经看出立叔心里在想些甚麽,他开口道:「允佑在那边的学业提早完成,教授已经让他毕业,毕业证书也已经拿了。
「立叔,我是因为尊敬您才叫您一声叔,」他在这时翻身起来,坐直了身子,换上了敬称,显然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您在南家也是个元老级的人物,从我父亲那辈开始,您就一直在南家服务,恪守本分,我们南家祖孙三代的成长历程,您或多或少都陪着我们经历过,只是我的比较少,因为当时我的专属管家是前几年才离职的陈妈……」
说到这里像是说累了,年近六十的他露出了疲态,他喝了口茶,又说道:「我只有婉真这麽一个孩子……我不期待她能继承家业,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从小身体就不好,这是您我都知道的事情……立叔,她是您从小照顾到大的,我相信您不会、也不可能会伤害她……立叔,婉真那孩子现在人在哪?」
从南耀明换上敬称之後,就像两名已经相交几十年的知心好友在交谈般,立叔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主仆关系在这一刻已经不存在,此刻立叔身上穿的好像不是南家仆人专属的西装,而是日常便服。
「耀明……抱歉……」立叔抬起头,对上南耀明的眼睛,他在他眼底看到深深的恐惧。
南耀明握着茶杯的手上满是老人斑,此时正颤抖着,他很害怕,害怕从立叔口中,听见有关南婉真任何、一丁点不幸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婉真人在哪里,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她很安全。」
听见「安全」两个字,南耀明悬着的一颗心终於可以放下来,他想起牛皮纸袋里的资料,那个经常出入医院的少年的身影,然後说道:「在那小子那里?」
「对。」立叔此时也拿起茶杯,替自己满上一杯茶。
「立叔,为甚麽?」
「婉真和他在一起时,看起来很幸福。」
「立叔,那小子读的虽然是国内一流的凤临大学……可允佑有的是哈佛博士学历,不用比较,明眼人都看得出差距。」
「耀明,幸福不是单单靠物质就能换来的,看着婉真长大,已经二十五年了,我从来没见到她跟谁在一起,那麽开心过……」立叔仰头将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听着立叔说出的话,南耀明知道在他心中的天秤上,寇允佑明显是较轻的那方,「立叔,您也能算是婉真的半个父亲,你和允佑认识多久了?您宁愿把婉真的手交到一个外人手上,也不愿意交给我们南家的世交?」
立叔轻轻的叹了口气,对南婉真付出的爱,他相信他和南耀明是差不多的,甚至可能还比南耀明多,他当然也希望南婉真能幸福,所以他只是淡淡说道:「我只想把婉真的手交给……可以让她快乐的人。」
南耀明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立叔,两人沉默许久,突然立叔好像下了一个沉重的决定一样,他开口道:「耀明,加长型礼车的水箱破损,该送修了,你的轿车借我。」
南耀明甚麽都没问,只是把钥匙递给立叔。
从南耀明手中接过钥匙,他起身说道:「我会去把婉真带回来,她的旅程,该提早划下句点了。」说完就走出门外。
「立叔,我和您一起去。」走出南耀明的书房後,寇允佑就站在立叔前方。
「你全都听见了?」
寇允佑只是点了点头,「立叔,我不知道陪在婉真旁边的是谁,但是我会证明给您看,我也可以带给婉真快乐!」
立叔没有回应他,只是拿出手机,拨通了南婉真的电话。
「婉真,我跟你说,我爸妈很辛苦的,他们本来只是在这个小镇上务农,为了我的学业前途,带着我搬到大城市去……」
南婉真看着口沫横飞的皇兴昊,这个憨厚的大男孩,很少有这麽多话的时候,看来回到家乡让他感到很兴奋。
「……直到我上大学之後,他们赚够了钱,才又搬回这个小镇,让我一个人独自出去飞翔,闯出属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此时南婉真的手机响起铃声,她看了一眼,是立叔打来的。
她略带抱歉的看了眼皇兴昊,然後走出房间外接通这通立叔打来的电话。
立叔没有多说甚麽,只有淡淡说了句:『允佑回来了。』
「好,谢谢立叔。」
昨夜的预感成真,南婉真并没有太惊讶,她也没有时间惊讶,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格外珍贵,她要好好把握和皇兴昊在一起的最後时光。
「婉真,你回来啦,我跟你说,我在国中的时候被欺负的好惨,还好遇到一个叫陈新的高个子,他帮了我很多忙,我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挚友,更幸运的是,我们高中还同班……」
南婉真却在这时打断他,此刻她很想出去走走,行走在金黄色的稻田间,呼吸一下乡下独有的新鲜空气。
「兴昊,我们出去走走,该换我和你说说我以前的故事了,好吗?」
「好啊!」没有感受到南婉真的异样,男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朝气。
在皇兴昊牵着南婉真的手走到家门口时,零碎的雨滴开始飘下,飘落在地上形成水印,一滴、两滴……水印覆盖的面积愈来愈大,像是在嘲笑南婉真的无力,注定了她这辈子只能被他人左右着,践踏着她的心。
「婉真,我们等到雨停再出去吧?」
「雨婷?雨婷是谁?你偷偷交的新女友吗?」南婉真失魂落魄的说出了这句话。
她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冀望:如果皇兴昊真的背着她交新女友,也许她心底的罪恶感可以减轻那麽一点?
「婉真,你不要闹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皇兴昊正懊恼着这场雨怎麽会来得这麽刚好,他担心等等婉真又要闹起脾气来了,却没有注意到南婉真眼底的失落。
这时,细雨中,有两名人影小跑步进皇兴昊家,雨水打的他们的上衣湿了大半,他们是刚刚还在外务农的皇兴昊的父母亲。
南婉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佯装起坚强的笑容,「叔叔、阿姨好。」
两位朴实的老人自然不会注意到甚麽异状。
皇兴昊的母亲牵起南婉真的手,和蔼的说道:「好好……我们都好,你甚麽时候要嫁到我们家来啊?」
这一句讲的皇兴昊一阵尴尬,「妈……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可南婉真心中的阴霾却被阿姨的活泼一扫而空,「快了快了,您老可要等着我嫁过来那天噢!」边说边抽起伞架里的,那把她带着旅行的小洋伞,拉着皇兴昊就走出皇家门。
两老看着在雨中漫步的小俩口,边看边感叹,当年几乎没带甚麽朋友回家过的儿子,居然已经交到这麽漂亮的女朋友了。
两人走在泥土地上,两边是金黄色的稻田,雨依旧在下着,却冲不散扑鼻而来的浓浓稻香味。
南婉真觉得这味道很舒服,吸一口就能畅通身心,她在T市从来没闻到过。
「婉真,你拿伞出来又不撑,雨虽然不大,要是感冒了怎麽办?」
皇兴昊伸手就要去抢南婉真手里的洋伞,却被南婉真躲开。
「这麽一场小雨,没关系的!
「刚刚都是你在跟我说你的童年,现在换我了,换我告诉你我的童年!我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吧?」
皇兴昊点了点头。
「那就从,我卧病在床,大概十年的时间开始说起好了……」
自从南婉真发烧之後,除了立叔是她的私人管家外,她的生活里也出现了一名小女仆,这名年纪看着没有大她多少岁的女孩有着圆圆的鹅蛋脸,细小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弧度上扬的俏到好处的红唇。
没错,她就是给过寇允佑棉被的那名女仆。
当然南婉真并不知道这件事。
只是在南婉真的记忆以来,在南家安心休养的十年间,小女仆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每天都会出现,她的出现似乎伴随着一种规律,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出现,出现一阵子之後,就又会突然消失。
而她的消失和出现,通常都持续着两个月以上的时间。
这是小女仆和其他人的第一个不同点。
第二个不同点是,她似乎并不把她们间的关系当作主仆来看待,除了整理南婉真的房间、替她送药和三餐、照顾她生活的大小事以外,有时候她也会忙里偷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样新奇好玩的小玩具,来陪南婉真玩。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把丑陋的弹弓,像是谁捡起地上的树枝,自己一刀一刀慢慢刻着,刻的歪七扭八的手工弹弓。
除了弹弓很丑是个记忆深刻的点以外,她们常常揉着餐巾纸或女仆从其他地方找来的纸张,揉成一团後,当作弹丸发射出去。
当然,两个小孩子在室内玩弹弓,肯定不会有甚麽好下场──房间内的家俱不会有好下场。
在南婉真拉着弹弓乱射时,一不小心瞄准失误,纸团打到摆放着金、银制餐具的橱柜,玻璃上立即爬满了像蜘蛛网般的裂痕。
吓得小女仆赶忙跑去找立叔帮忙,也还好她聪明,找的是立叔帮忙,不然找其他人帮忙,估计她的屁股都要开花了。
第三个不同点,也是对南婉真来说最重要的,她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讲过:「你身体不好。」这句话,这是连立叔都办不到的事情。
每当南婉真要求想要出去玩时,这位担任她的女仆又亲密的像是亲姊姊的小女孩,总会这样回答她:「好啊,等你身体康复了之後,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玩!」
年幼的南婉真就会报以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後说:「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然後两人拉起勾,两只小手紧贴在一起,大拇指用力的泛红,像是要将这个年幼的誓言,永远的铭刻於心上。
但是这个誓言却未能如愿实现。
因为在休养後,数来大概第八年,小女仆完全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对於这名照顾了她八年,她只唤作「姐姐」的女孩子,她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
南婉真也不是没有想过要询问其他人,可当她询问立叔,立叔竟然跟她说:「她是精灵国度来的小精灵喔,就像电视上的蓝色小精灵,还有日本故事书里出现在座敷童子一样,是来保佑小姐平安长大的,小姐的病能康复的这麽快,都是多亏了她的帮忙。」
荒唐的是,幼年的南婉真还真的相信了。
「……好了,我说完啦!」
「所以那女孩真的是小精灵?」
「……怎麽想都不可能吧!」南婉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皇兴昊,开口道:「後来我问过立叔,他说那是佣人的小孩,寒暑假会来我们家打工帮忙,第八年後她上大学了,就不来啦!」
「那你最後有问到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难掩失望的摇了头,「不过我有问到她的乳名,大家好像都叫她小莓!听说是她母亲帮她取的呢,真是一个可爱的名字!」
此时,天空落下的绵绵细雨突然转变成倾盆大雨,皇兴昊拉着南婉真要躲进前方小杂货店的屋檐下,却拉不动她。
她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天空晃然落下的雨滴。
突然转变的大雨好像是在告诉她:快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