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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猫步,或像飘过高空的云一样,悄悄地,悠悠地,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过去。
最後,那位东引士兵,影芸的学长,何时下葬?葬在何处?影芸还有他们学校的师生,全都没人知道,彷佛他的消失只是大海中的泡沫一样,连新闻後来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选举报导。
当季节越过隆冬穿上暖春之後,茂胜他们部队也决定在月初移防高雄九曲堂。
感情的事情,没有所谓先来後到按顺序排队的谬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才是感情发展的基石。
「你就深缘喔!(台语,很耐看的意思)」
影芸把双手手肘支在麦当劳二楼靠窗的桌上,然後把下巴很舒服的托在上面,一面凝视着茂胜的眼睛一面说话。
这使得茂胜非常紧张,他一面故意搔搔头发,或佯装看看窗外,可是都只有使影芸更大胆的盯着茂胜看。
「什麽深缘ˋ浅缘啊!我有听没有懂?」茂胜举起双手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
「就是说你第一眼看不怎麽样,第二眼看还可以,第三眼看还不错……直到第N眼看,就变得蛮帅的啊,呵呵。」
「鸢尾草耶!」茂胜指着麦当劳对面行道树,因为南部艳阳早生的鸢尾草说。「鸢尾草,单子叶植物的一科,为多年生草本。单叶,互生,叶的基脚互相拥抱,成两纵列,形似鸢尾。花两性,实为蒴果,除了观赏也可以用来做药,花谢了却还可以帮助人。」
「嗯!」影芸仍然盯着茂胜。「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不会是专程要告诉我这种字典里就查得到的知识吧!」
「很漂亮对不对。」茂胜还是绕着鸢尾草的话题打转。
「可惜只是一刹那啊!」
「至少曾经漂亮过。」
「只不过一个花季的漂亮而已。」影芸眼光循着茂胜眼光的方向望去。
「不,是永恒的回忆。」
「你今天很奇怪喔!完全不像平常的你。」影芸又盯着茂胜。
「花语啊!鸢尾草的花语。」茂胜拿起桌上的可乐喝了一大口。「今天是什麽日子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耶。」影芸知道却故意这样说。「不会是你生日吧,不过你不是处女座的吗!」
茂胜摇摇头。「今天是我们的第一个情人节喔!这对我们来说,都算是很有纪念性的一段记忆。」
「如果,」茂胜又喝一口可乐,试图镇定一下情绪。「如果还来得及,可以接受我的一片情意吗?鸢尾草的花语──恋爱使者,可以为证。」
「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太习惯有你陪了,你才有这样的错觉吗?」影芸脸颊红晕地说。
「也不是这样说啦,我们的关系一直介在尴尬的灰色地带,尤其是在……」茂胜吞了吞口水。「尤其是在他死去後,我们都避免接触这个问题,也许是太在乎了,反而不去碰触,一但碰到它又绕道而行,而且我们像现在这样的机会也不久了。」
「你有女朋友罗!恭喜啊!」影芸伸手握着可乐的杯子,不安地转动着可乐杯子。
「不,不是这样,我有没有女朋友你会不知道吗?」茂胜一双眼睛柔情无限地洒向影芸。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哪知道啊。」影芸娇嗔的说。
「其实,」茂胜停顿一下考虑要怎麽说。「其实你也知道,我们部队明天就要移防高雄九曲堂,我必须暂时离开你好一阵子,所以,我想知道你对我的态度是怎样?」
「我这麽难以捉摸吗。」
「也不全是这样,」茂胜说完,双手伸过桌面握住影芸握可乐杯子的手,双眼热情地凝望着她。「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巧合,太多了。多到让我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爱情使人盲目,对我一点也没错。」
「在我之前,你一定应该有过比我更好的女人;如果未曾,在我之後,你也一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女人啊。」
「什麽叫比你更好的女人?」茂胜耸耸肩,「那也必须在我了解你之後才有得比较啊!」
影芸正要答话时,茂胜抢先又说:「你给我机会和你交往好吗?直到你遇到比我更优秀的男人为止?」
「说你聪明,有时候你还不是普通的笨耶!我的手给你牵了,我的腰让你搂了,」这时候影芸开始害羞的低下头细声的说。「连初吻都给你趁人家不备抢去了,你还要我说什麽啊,宇宙超级霹雳大笨蛋。」
影芸羞得头低低的,思绪如波浪般汹涌倾注,并且翻滚在亿载金城那片蓊郁的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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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这里有青苔,会滑人的!」茂胜站在大石头下伸长着手准备牵引影芸下来,也看着她飞虹双颊上那份醺人的模样。
「等等我!」影芸扶着树干小心的移动脚步,嘟着嘴喘气。
「慢慢来,我替你看着。」
「不行,这小坡太陡我会怕。」影芸扶着树干移动微抖的脚,正想呼唤茂胜上来搀扶时,却不留神踩到湿滑的青苔。
茂胜一惊,连忙伸手接住影芸的身体,两人的嘴就在这刹那间印出一阵微热‥‥‥‥
这就是影芸的初吻,也是他们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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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S,YES,YES,就等你这句话。」茂胜当然不知道影芸正想着什麽,突然放声语调说出来,简直大煞风景,也瞬间推开了影芸那份记忆。
「你要吓人啊!」影芸不安的看一下四周,飞虹霎时挂在她受宠若惊的双颊。她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初吻的甜蜜滋味‥‥‥‥
茂胜也看看四周果然发现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们这桌。「我不是要吓人,我是要让他们都知道,你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谁答应你了,厚脸皮。」她怎麽会答应这个这麽不解风情的人呢?
「你啊,」茂胜说着绕过桌子坐到影芸旁边搂着她。「喂!林影芸是我女朋友喔,你们在座的要当个见证啊!」
「要死喔!」影芸头低得更低,但是心底却甜蜜蜜的,就像巧克力在刚烤好的蛋糕上融化。
而麦当劳向来被茂胜嗤之以鼻的破音乐,这会儿竟然恰如其分的流泻出电影终极保镳主题曲IWILLALWAYSLOVEYOU,彷佛是为茂胜与影芸量身打造这一刻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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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茂胜带着影芸的承诺,愉快的在他的工寮里一边核算弟兄的薪资业务,一边打包文件准备移防。
「林茂胜班长,」上士排副不知何时来到工寮,敲敲茂胜敞开的门说。「有空吗?」
「排副好。」茂胜连忙正襟危坐(坐姿敬礼的一种)向排副敬礼。
「请进啊!」
「继续忙你的业务,我只是刚从雷达哨下来,顺便过来看看你。」
茂胜回答是後,便继续他的弟兄薪资核算作业。
「抽菸吗?」排副随手递给茂胜一根菸,然後把整包菸放在桌上。
「排副有事吗?」茂胜知道这个排副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来准是有事找他,索性盖起薪资报表。
「没事没事,」排副搔搔头发坐在床沿说,「听说你在这里交了一个女朋友啊?」
茂胜转头看看排副,心里想说没道理排副会知道他的秘密啊!
「哎呀,瞒者瞒不识,识者不相瞒,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我曾经听你师父说过,所以想来问问你怎麽办?」排副吐口烟说。
茂胜也大吐一口气,怔怔望着上飘的菸云,但也纳闷着何时和这个排副感情这麽好,还说什麽瞒者瞒不识,识者不相瞒呵。
「我想你一定是很爱她吧!」排副摆出一付算命仙的架势,铁口直断地说着。
「或许吧!」在不知道排副意图时,茂胜觉得没必要老实。
「其实排副也认识了一个这里的女孩子,可是你也知道我们部队就要移防高雄了,我现在很伤脑筋!」
「排副要不要喝凉的,」茂胜说着便从抽屉拿出两罐乌龙茶。「你们关系如何了,我是指到几垒安打了。」
「什麽几垒安打,排副听不懂?」
「一垒安打是牵手,二垒安打是接吻,三垒安打是‥‥‥‥」茂胜喝口饮料说。「三垒安打是已经可以大大地拥抱,然後全垒打就是已经做过那档事了。」
「那麽排副和她只算是一垒安打而已,因为我只有牵过她的小手,不过那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为了闪避来车拉她一下而已。」排副一副很兴奋的边动作边说。
「她有男友吗?」
「她没跟排副说过,但应该是没有吧!」排副略微犹豫後继续说:「这有关系吗?如果,假设她或许如果有男朋友的话,林茂胜班长你会如何处理?」
「呵呵,排副你考我喔!」
茂胜转动他手上的笔,隐隐觉得那似乎会是段没有结局的恋曲。
「继续追啊,毕竟有竞争才比得出谁用情最深,有挑战才看得出爱有多真,这才是我们男人的挑战啊!排副你说是不是呢?」
「嗯!」排副像是很满意听到这个答覆,又递一根菸出来。
「那我们部队移防後,我该怎麽办?」排副说。
茂胜正要回答,一阵脚步声传来。
「林茂胜班长,等一下换你接哨了。」此时安全士官上来叫茂胜,才到门口看到坐在床沿的排副马上立正敬礼。「排副好。」
茂胜对排副耸耸肩,站起来准备着装。
「安全士官,你叫下一个人先去站安全士官,排副有事情要找林茂胜班长商量。」排副说。
「报告排副,是。」
等安全士官离开後,排副又问茂胜:「我该怎麽办?」
「上帝为你关了一扇窗的同时,也为你开了另一扇窗呦,排副。」
「排副没心情绕口令,听不懂。」
「爱情是需要牺牲的,但牺牲了不等於会得到爱情,你不妨可以想办法试着让连长把你留下来啊。」
「这怎麽可能!」
「排副喔,你不试试看怎麽知道,李排长不是也留交下来的,已有前例可寻了啊!如果机会来临了,就该放手一搏,必要时应该调整自己的心态勇敢的去面对啊!」
「人家是排长耶,又是只有寡母住这附近的才可以申请留交的说。」
「排副喔,你也算是准排长啊,如果真的不行再另外打算罗对不对?至少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之一啊,排副你再不说,那永远都没有机会喔。」茂胜起身开始准备着装。
「报告排副,我要去接安全士官了,让人家顶替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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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哨後,茂胜也想着稍早前对排副说的话,但是碍於他的职位尴尬(管钱耶),不好直接找连长报告他也要留下来一事。
就像排副说的,人家一个是中尉排长,一个是排副代排长,李排长理由又正当,像他们这种当义务役的阿兵哥算什麽。
除非排副能够说服连长,茂胜或许也有一线机会留交下来,不必跟着部队移防到高雄。
爱情是需要两个人的信心,尤其是在分离两地的时候。
茂胜抬头仰望天际用力吐着气,苍穹星空闪烁,与海面渔火闪闪熄熄相辉映,像碗放在桌上的半月高悬头顶,海浪拍打着堤防的声音不绝於耳。
茂胜想到此时此刻影芸或许也跟他一样正观望着月亮,他们的目光在不同空间同时触及同一目标,不禁又浮起影芸那张朱唇丰满,双眉高挑的脸,两眼蕴含着无限灵动的野气深情款款望着他。
但是影芸美丽的右脸脸颊却有一道五公分长的疤痕啊!
她说是小时後被一个外地人的摩托车骑士擦撞所造成的,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影芸并不恨留给她这个疤痕的人。
「你如果介意这疤痕的话,那就离开我吧,我能够理解的。总有一天,自然会有不介意的人。」影芸说。
「不,我感觉到它多了点浪漫,」茂胜说:「别人介不介意这疤痕的存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并不排斥它的存在是确定的,否则在这个爱美的年纪,你早就去美容除理掉它了,哪还会留到现在。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或许是因为这到疤痕,我才有这个机会比别人更接近你。」
茂胜想到这里,不禁又想起自己刚学着用筷子扒饭的小时候,不知道是什麽缘故总会被妈妈追得满场跑,然後就是被妈妈揪着耳朵回到餐桌前乖乖把饭吃完。
一日三餐,一天三幕,几乎算是家常便饭;但是,如果妈妈哪天心情好又准备了点心ˋ宵夜,那茂胜另当别论保证会吃得碗底朝天,还会主动拿着碗去向妈妈要求再来一碗咧。
等茂胜到了国小三年级,开始要带便当读整天课的年纪,如果一时大意忘了把没有吃乾净的剩饭残渣到进垃圾筒就拿回家,一定又会被妈妈「碎碎念」个没完没了。
「讨债喔!你这咧么寿囝仔。」
「某采喔!你呷米不知米价喔。」
「以後娶到『猫面仔』〈麻子〉做媳妇,你就不要後悔!」
妈妈还是疼着茂胜没说会被雷公打死。但茂胜总是吐个舌头,装做没听见就去看科学小飞侠大战恶魔党或无敌铁金刚了。毕竟中午的剩饭留到傍晚那时候,妈妈也不会逼茂胜一定要吃完,并不是怕他吃坏肚子,而是担心现在逼他吃,那晚餐又准要留「饭底」。
但茂胜他妈妈并不是这样就会放任儿子的便当不管,趁着一年一度的母姊会出席时,就悄悄地告诉老师这个孩子的坏习惯,希望老师费心督导一下。
然後,三不五时连学校的老师都会不定期检查茂胜的便当到底有没有吃乾净,要是没有吃乾净,就会当场叫他吃完。
所以当全班同学都在静静的午睡的时候,常常就剩茂胜一个人还埋头在吃便当,连带所及影响到他那个班从未得过秩序奖第一名的奖状,想必也是这个缘故。
随着年龄增长,茂胜在家用饭的机会逐渐减少,就算难得在家用餐,妈妈也不再为他碗底留饭而「碎碎念」了。
因为小时候是怕他吃不饱,才会追着他满场跑,现在就怕他下次不知道又要何时才会再坐在客厅和家人用餐了。只盼望茂胜快点明白农夫种稻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但是习惯到底已经养成。况且茂胜他阿嬷也说:「有春,嘛昧卖啊!」《台语》所以一直到大学毕业,当兵了,茂胜吃东西一定都会剩下一点点。
有春,嘛昧卖!
只是母亲如果见到影芸美丽的脸上这道疤痕时,《真给他妈说中了》茂胜不禁又是一个莞尔,这似乎也是一种戏剧性的偶然。
美丽的公主与英俊的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并不是建立在美丽与英俊的外表之下,最好的关系是在於她们都爱对方,更甚於她们都需要对方。
茂胜不知不觉想了一夜,直到天空开始出现灰色晨霭,远处海水上方像碗的半月快被海浪吞噬,似乎朝着茂胜忧郁而又困惑地憋了一眼,风凄厉地哀号着。
执勤的安全士官从楼下叫他,要茂胜替代正在海岸堤防机巡的值星班长早点名,茂胜才发觉竟然又深陷一个无眠夜晚的相思。
待会儿,先遣部队就要由茂胜押车往高雄,一个满是芒果树的基地整理营舍。
一个比台南更南,比台南的太阳更艳丽,比台南更繁华,却没有影芸的都会。
这天,也是双鱼座的影芸的二十一岁生日。
「影芸,Happybirthday。」茂胜对着刚从东边山头上冒出的大火球,影芸她家的方向在心里默默的说着。
聚与散,是人生的两条路,但往往没人说得准好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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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李排被指定留在海防,还破格升级为留交指挥官;而排副跟茂胜却是得挥泪暂时离开女友,郁郁独行。
『所谓暂时,对於等候的人来说,这两个字是没有办法衡量长度的。』村上春树在《国境之南,太阳之西》这样说过。
起码,同是挥泪暂时离开女友的茂胜与排副的遭遇就有天壤之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