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欸,那个在洗手的,你说说看,爱这东西到底是什麽。」
我还记得,当初你劈头就丢了这麽一句。
这一句话实在太文艺,根本不像是一般人会用嘴巴问出来的问题;问题本身已经很奇怪,你的语调居然还没有问句该有的起伏,让整个情况感觉更莫名其妙。
低着头的我愣了愣,片刻以後才回过神来。甩掉手上的残余水滴,我瞄了瞄左右,没有别人在洗手了;还以为你认错人,抬起头便对上你的眼,这才发现,原来你是真的在跟我说话──你看见我的正脸时,丝毫没有露出慌张或惊讶之类的表情。
除了这点以外,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居然认得你。那时候的我,是个固守本分,矬矬的乖学生,不太敢跟班级以外的人交际,所以当我发现,突然找上我、丢出没头没脑的问句的人,居然是你这种名气大到连我都认识的人物,我唯一的感受只有惶恐。
我和你就这样面对面,安静了几秒。本来想装作什麽事也没发生,直接从你的左方绕过、走出厕所就好,但你一见我要离开,修长的左手臂直直一伸,便稳稳地抵住墙壁、也堵住了我继续向前的路。
说实在的,这动作还真是帅气满分,只是,做出这举动的却偏偏是这样的你──顶着一头亚麻色的长直发、五官精致、眼神带着一丝冷调、脸上有着淡雅气质的妆容,仅只穿着学校制服也显得过份迷人的高中女孩──实在是一点也不搭。
又或者,我该这麽说才对,你的外型,之於你这个人的行为举止,才是令人感到突兀的地方。
「你耳包喔,跟你说话没听到?」
我也不晓得我究竟傻了多久,你才又开口。
「呃、你是谁?」
才刚问完,便意识到自己是白问的了,毕竟我其实知道你是谁,只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听见我这个问句後,眉毛微微挑起。
我猜你内心大概是在想──哦,这家伙居然不知道我是谁──虽然这种念头好像太过自负,但我总觉得以你在学校的名气,你还真有本钱拥有这样的自信。
「我考虑一下要不要回答你……欸靠,不对,是我先问你问题的欸。」
我看着你极度夸大的表情,短暂思考後便决定还是这样回答好了:「那个,快打钟了,我该回教室了,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靠。」听见我这样说,你傻了一秒後这麽骂了声;似乎被我的话给逗乐,你笑了起来,手却依然插在墙上,「哈哈……算我服了你,还真的是资优班的乖宝宝、有没有这麽怕老师啊哈哈……」
而那一瞬间,我的脑中有个什麽被你这一句话给点燃,狠狠地烧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都躲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安全小世界的、普普通通又不引人注目的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既挑衅又带着强烈鄙视的口吻,因此被激起了体内隐藏着的那一面?又或者是因为,在那不长不短、十几年的人生中,我竟然在听见你那讽刺的字眼後,才初次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活得乖巧而顺从的自己,其实连自己也不认同?
不管过了多久,回想起那一刻的自己,我始终很不解,那一天我究竟是怎麽了?我只知道,我做了当时的自己从没想过会做的事情,虽然在许多人眼里这并没有什麽好大惊小怪的。
我翘了一个午休,只因为你一句话。
「算了。我没有很困,你找我干嘛?这里不好说话,换个地方吧。」当时的我不晓得是怎麽做到的,竟能稳住自己有些恼怒又有些害怕的心绪,说出这麽一个自以为率性的答覆。
你听见我冷静的语气後,又一次地挑了挑眉;那时的我私以为,你那是为了掩饰惊讶才摆的表情。
「操场?」你没有用任何助词,看着我的眼神却有询问的意味。
「嗯,走吧。」
我这麽回答,而你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你一直插在墙上的手总算放了下来,却在我有所反应以前就握住了我的右手腕,而後转身,拉着我走了起来。
肌肤接触的那个瞬间,我立刻就感到後悔了──一股带着电流的触感,经由你冰凉的手心所握住的那块皮肤,导进身体里胡乱窜动着,全身上下都慢慢麻了起来;身体自然而然产生的反应,让迟钝的我忽然意识到此刻的状况──我为什麽莫名其妙被学校里出了名的大美女给搭讪了?
脸颊的温度微微地上升。
高二上,九月的天气明明热得要人命,你的手却像从冰箱冷藏柜中拿出来放了一会的饮料似的;不若你本人的气场,给人的感觉是那种侵略性的刺骨,你的手心有着的,是舒适微凉的温度。
我就这麽被你半拖着走。
沿途总能感觉到,一直有人对我投射好奇的目光。并不是因为我们在午休时间到处跑,这其实不是什麽大事,毕竟我们学校管得不太严;那些目光的起因,不过是因为,拉着我前进的人,是你。
你大概早就习惯了,毕竟你可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出了学校也还有点名气的程度;但我不一样,那时候的我,光是想到陌生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就紧绷得快停在原地动弹不得了,原先想争一口气、证明自己不是乖乖牌学生的骨气,慢慢被那些人炙热的视线给烫得全蒸发光了。
你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直到我们终於到达操场,你才松开手,一屁股坐下来,坐姿却一点也不豪迈。我跟着坐了下来,还在心里想,你是不是特别练过,才能在坐下时迅速却依然优雅?你就疑惑地开口:「哇靠,才走一段路你就中暑了喔?」
第一时间我还听不太懂,愣了愣,才知道自己大概是脸红得太明显了,只好用我那万年不变的藉口,「喔,我很怕热。」
不全然是谎言,我是真的超怕热也超讨厌太阳,只是没严重到会脸红得非常明显。
你对着我戏谑一笑,「乖宝宝身体都特别虚弱吗?」
「我才不是乖宝宝。」下意识就回了这句,可才刚脱口而出,便觉得这样急着反驳的自己听起来实在太幼稚了,好丢脸。
你还是笑着,显然不接受我的声明,「屁啦,只有乖宝宝才会像你这样,连午休都不敢翘掉。」
「我现在人不是在这里了,谁说我不敢?」赌气地继续坚持。
「欸。你会喝酒嘛?」没头没脑地,你突然问,从外套里抽出保温瓶。
我着实被你这举动给吓了一跳,原本根本完全看不出来你外套里有藏东西──这才想到,大热天的你没事穿什麽外套啊──你拿出来後,单薄的身子显得更像纸片了。
还在想着你也瘦得太夸张、惊讶着你居然直接把酒装进保温瓶,尽管如此嘴上却还是逞强:「看不出来你也会怕被教官抓,还拿别的东西装,很俗辣欸。」
你听到我的评语,又挑了挑眉;我在那个当下就已经注意到,这是你的招牌表情。
「你很爱呛人嘛,看不出来。」你笑笑转开盖子,直接就喝了一大口,「我只是舍不得,怕啤酒可能会被没收齁。」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你,有些好奇。有印象以来,我是真的从没喝过酒。
你发现我的视线紧盯着你,「干嘛,想喝吗?」
「……嗯,可以吗?」明明没这个意思,面对你,却还是死鸭子嘴硬。
你伸出手,朝我递了过来,「你喝啊,没关系。」
我接过,告诉自己没什麽好怕的,吞了一点下去;保温杯效果很好,微凉的液体在炎热的夏日中流过喉咙的感觉很舒服,舌尖传来的味道却好苦涩。啤酒明明一点也不好喝啊……我这麽想着,余光飘向你,便和你对上眼。
「真的没关系,你尽量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这麽说完後,又挑了挑眉。
总觉得你那神情像是无声地在对我说着「我知道你不会喝酒」一样,其实我完全不想再喝了,却又不肯承认,只是赌一口气,把剩下的都喝光光了;而你看了下已经空荡荡的瓶子,这是第一次,你的脸上直接出现惊讶的表情,不再是万年不变的挑眉。
灌完那些液体後,没过多久我便感到头昏脑胀又恶心想吐;尽管如此却又不甘示弱,用右手手掌使劲抵着身後的地板,硬是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死活不肯认输,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关於自己是个从没喝过酒的乖宝宝这件事。
才第一次喝酒就喝得太猛又太急,以至於後来我们究竟说了些什麽,我都没什麽印象了;好像就是些你百般幼稚的呛声吧,我则是一遍遍反驳,说我才不是乖宝宝之类的,这类完全没意义的对话。
很久很久以後,那个艳阳高照的午後在我脑海中留下的画面,只剩下那个片刻──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变成并排而坐,两个人的手臂抵着彼此的;我就快要昏睡过去,却又想装没事而死死地直视着地板的时候,一句听来温和而柔软、带着些微笑意的话飘进我耳里。
「明明就是个乖宝宝,脾气怎麽这麽拗啊……好了啦别硬撑了,肩膀借你靠啦。」
那语气和一会儿以前的你丝毫搭不上边,我怔了半晌才回过神。
一七二公分的你比一六三公分的我高了快半颗头,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我先是微微仰起头,这才迎上你的目光;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我使力眨了眨眼,那一霎那,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的画面,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双眼微眯成月弯,你的脸庞恰巧为我挡住身後那过份刺眼的光线;原先也许冷漠也许狂妄的你,那一刻的眼神却看来万般柔和温润,好似堕入凡间的天使,忽然卸下了伪装似的,如梦似幻,好不真实。
见我依旧怔着不发一语,你调了调姿势将肩膀稍稍放低後,伸出手,轻拍了拍我的後脑勺。
「真的啦,休息一下,等等就放你回去上课了。别紧张。」
听到这句话,我像是接收了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明明脑袋仍旧一片空白,却顺着你微微施力的手掌,头就这样乖乖地靠到你的肩膀上;午休结束前的那几分钟,我们的身子一直那样紧紧相依着,明明你我才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在时间的流逝之下,心头却渐渐滋生一股安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