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收拾行李的那一天,陈念薇在母亲的房间,翻到一本已经泛黄了的笔记本,是妈妈多年以前亲自书写的日记本。那是陈念薇看过的第二本日记,却和林忻忻的日记有着十分不同的风格。
林忻忻的日记,只是单纯地记录着每天的生活和心情;而母亲的日记,是一本疗伤的自我观察记录──写满了悲伤痛苦、愤怒挣扎的心情,却也写了每一次谘商後的感谢,写着对自己了解更深的感触与醒悟,写着以及自己做了什麽努力,写着自己改变了什麽……
结果那一天,陈念薇什麽行李也没收拾,只读完了这本日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後,她做了个决定,传了几通讯息给林忻忻後,便离开了那间屋子。
其实陈念薇一直都知道,林忻忻对於自己而言,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特别重要的人,也知道自己不愿意失去林忻忻──这一点,陈念薇很早就明白了,失去林忻忻的那几年,她更深感懊悔,只是,原本的恐惧程度还不至於影响生活,在母亲去世以後,却骤增成千倍万倍。
她总是担心,担心林忻忻随时会再丢下她,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惶恐;连陈念薇自己都能感觉得到,从母亲离世之後,自己越来越失控、越来越不像原本的自己,却对这样的自己束手无策……
直到那一天。
她从那本日记中发现了一条路,便义无反顾地踏了上去。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发生过的事吗?
──几乎都忘了。
──也许不是忘了。那些记忆,只是被你埋了起来、埋得太深了。
──……喔,是喔。
──听我说。你要信任我,我们做的一切才有意义、我也才能真的帮到你。
「闭上眼睛,想到「童年」两个字,你看到什麽?」
在过去十几年中,拿这个问题问陈念薇的话,她的答案很简单,就只是一片漆黑──什麽也没有,就好像她从来没当过孩子一样、好像她一出生,就是个八岁大的小女生。甚至对她来说,在小学时期的记忆,也只是从三四年级才开始存在,而八岁大的她,在记忆里头只剩一个简单的事实陈述:不知道为什麽,某天就突然搬家了,然後她在一个班级当了一年没人理的转学生,再之後升上三四年级,仅此而已。
陈念薇不只一次在和别人讨论到童年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记忆里头的空白;当然也曾好奇过,可她隐约能感觉到,心里头有着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止她去探究,不断告诉她:什麽都别问,什麽也别想,什麽都不要知道,这样最好。
於是她从不曾试图去打听,不管是她的童年,抑或是她的家庭──她的,在长大以後才渐渐发现,和别人大不相同的,只有妈妈和自己的家庭。
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叔叔阿姨,没有任何表亲,也,没有爸爸。小小的家,只有妈妈、还有自己,顶多还算上几个偶尔会进驻几日的男人们──在她的记忆中,来来去去,不断替换着的男人们──不会重复,几个月之後就换了个人,最长的那个维持一年多。
她从有记忆以来就知道了,和妈妈住在同一间房间的男人,不等同於她的父亲。全都是陌生人,多的是看见她连招呼也不会打,视若无睹的陌生人;就算有向她示好的,通常交集也有限,且过没多久就不再出现了。而她并不是那麽介意有这些陌生人的存在,反正,她有自己的房间,比别人早很多年、早在八岁就有了的,自己的房间。
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自陈念薇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待在那里头。
──妈妈都放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头,都没陪你吗?
──我都会锁门。
──所以、妈妈有想找你,但你不让她进去吗?
──好像吧……
──你不让她关心你。为什麽,你一个人都在想什麽?
──忘记了……
她是真的忘记了。
她晓得,自己跟妈妈的关系一向很疏离,但明明在她的记忆中,她和妈妈并没有经历过严重的争吵,既然如此,为什麽她和她妈妈这麽疏远呢?从什麽时候开始的呢?又为了什麽呢……她完全想不起来。她只知道,她和妈妈的相处模式,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只进行不得不为之的对话,比如拿钱缴学费、比如讨钱吃饭等等,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和妈妈有接触。
直到後来,她才想起有这麽样的一段记忆──搬到土城的家之後,她一直躲在房间里头,妈妈不断地敲着房间门,要她开门;然後,又不晓得从何时开始,妈妈也不再一直敲着她的门,唤她出来了。
她说,她觉得自己比较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被打扰;她不喜欢妈妈隔着房门,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这让她的胸口十分难受。
──为什麽觉得难受?
──……我不知道。
──嗯,你是不是很讨厌你妈妈呢?
──没有啊。
陈念薇并不笨,她自然也有意识到,自己和妈妈的关系与众人不同。最一开始,她以为那些不适,是因为她不喜欢妈妈,所以不喜欢她充满母爱的举动吧?不喜欢妈妈笑着对她喊宝贝,更不喜欢妈妈说「妈妈爱你」之类的亲密行为,让她感到焦虑而愤怒,她躲着妈妈,尽可能的回避。
而她後来慢慢发现,这不是妈妈的问题──都一样。所有人全都一样──她排斥所有带着亲密意味的话语,那总让她没由来地浑身不自在;她还记得,小学毕业时,同学曾在送给她的小卡片上写下一句,「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明应该让人感到温暖的,她却觉得烦闷。
後来她看见那个女生时总躲着她,就连对方哭着问自己做错什麽,她也不理。
──所以你没什麽朋友吗?
──我朋友很多啊。只是……
她有很多朋友,她怎麽可能没朋友,她可是众所皆知的、交友圈极广的陈念薇。
她只是,嗯,只是不喜欢听人家讲很肉麻的话,不喜欢太过於依赖别人或是被别人依赖,不喜欢和哪个人太过亲近,就这样而已;她也有感情不错的朋友,只是,她们并不会对彼此讲过份煽情的话,并不会表现得一副对方很重要的样子,但她们还是很常来往的啊。她并没有把自己关起来,她也喜欢和人群相处,她认为自己和其他人没什麽不同,只是个性稍微冷淡一点而已吧。
她一直这麽认为。
──你谈过恋爱吗?
──呃……交过几个男朋友?
──过程顺利吗?还是有遇到什麽问题?
──……没什麽问题吧。
大致上是没什麽问题的。陈念薇虽然朋友很多,男生朋友更是不少,但她很懂得避嫌,也很懂得遵守这个世界对爱情的看法,她认为自己是个称职的情人。交往的期间,和男朋友会固定一个月见几次面,彼此相处的过程也算开心……
呃,唯一称得上是问题的,是那些男人总会对着她花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且,有好几个甚至原本就不是单身了。她大概知道这种价值观不会被认同,但她也不觉得这有多严重。毕竟她从没主动要求他们什麽、也不在乎他们和其他人如何来往,出去玩的时候开心就行了吧……而且……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子过活的、自己好几个姿色不错的朋友,也都曾有类似的情形,所以,这没什麽大不了吧……
尽管她偶尔会感到恼怒,当别人用鄙夷的眼神对着她时;但她告诉自己,她只是选择了条件比较好的对象,如此而已,反正她对所有追求者都没什麽感觉。
──这样……先不管这点,我想问,如果是男朋友对你说,你也一样不喜欢那些很亲密的话吗?
──……对。
──嗯……我想我们需要找出你为什麽排斥那些表达情感的话语。
──没有为什麽。
──也许跟你的恶梦有关联也不一定。今天先这样吧。
随着谘商的时间拉长,陈念薇才知道,原来人的记忆,是可以被掩埋的。
伤人的回忆,一般人会记得特别清楚,想忘也忘不了,可有一群人,却会把这些回忆给藏起来──为了保护脆弱的自己不被伤痛吞噬、为了让自己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而不至於精神崩溃,锐利的回忆片段被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他们彻底遗忘,记忆里头因此缺了一块,像不完整的拼图;回想起那一段过往时,他们会发现自己有这麽一片空白,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而这记忆里的空白,对陈念薇来说却不只是一个事件罢了,而是一整个童年──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陈念薇的童年,被年幼的自己给埋藏在潜意识里,就这麽藏了二十年。
直到她收拾着妈妈的物品、发现录音笔的那一刻。伴随着至亲离开的事实,录音笔里的话语将关住回忆这条猛兽的栅门给突然扯开,破碎的回忆一涌而上,不断啃噬着她的脑袋,她头痛欲裂,跌落在地;还没弄清楚浮现在眼前的杂乱幻象究竟是什麽,泪水就流了出来,温热的触觉布满整张脸,身子无法抑制地疯狂颤抖,庞大的恐惧笼罩整个思绪──在这没由来却巨大的惶恐之中,陈念薇的理智溃散得彻底,压抑了多天的思念迸发出来,驱使着她行动,一心只想见到那个人,上了计程车,她直奔林忻忻的住处。
在那之後,是怎麽样也不肯放过她的梦魇。
一模一样的场景,不断在她脑海中上演,让她惊慌地醒了过来,无法再入睡──她在一个她没有任何印象的屋子内,始终看着大门口;不知怎麽地,她必须抬头才能看清妈妈的背影,妈妈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听见自己叫妈妈不要走,可对方没有回头,重重地摔上门;她待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扇门,等着等着,她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满室的空气渐渐稀薄,看见火焰朝自己扑了过来,她不断後退,直到再也没有退路──然後她惊醒,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却止不住身体阵阵的颤抖。
刚开始进行谘商时,陈念薇连好好描述这个梦境都做不到,她只要回想起那些画面,就会没由来地颤抖着狂哭,话也说不清楚;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念薇不断挖掘着意识深处,尽管每天都像是逼着自己撕开伤疤一样疼痛,她终於逐渐拼凑出当年的一切。
在陈念薇的童年时期,她的妈妈心灵病得严重,情绪极度不稳定,时好时坏、变化极快,前一秒钟也许正温情地陪着陈念薇玩耍,下一秒又可能忽然变得暴躁;更糟糕的是,每当愤怒吞噬了理智时,她的妈妈会咆啸几句类似「都是你害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话,而後失控地转身就走,只留陈念薇一个人在家,等到妈妈冷静之後,发现自己又把孩子给丢在家里了,才会赶紧回家和陈念薇道歉。
这样的闹剧,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好似永远没有终结的一天。嘴上总说着「妈妈最爱你了」的女人,下一秒随时会变得面目狰狞,偶尔还会没由来的痛哭失声,任凭陈念薇怎麽喊她,都没有一点回应。
面对这样的妈妈,年幼的陈念薇很害怕,也很难过,却又不晓得自己能够怎麽办才好。幼小的她只能战战兢兢地享受着妈妈快乐的时候,在妈妈发完脾气後,又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厅,盯着大门口,等待甩门离开的女人哭着回来。
直到一场意外的大火,陈念薇一个人在火光之中望着大门口,逐渐失去意识。那一天,她没等到妈妈回来,醒过来的时候,旁边全是一群陌生人,也没有妈妈。於是小小的陈念薇在那一刻告诉自己,自己再也不要相信她了──总是说着有多爱自己的人,最後只会把自己丢下,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火灾以後,陈念薇的妈妈感觉到她的改变,後悔不已,决定去接受谘商,努力地治疗自己,也努力想要修复她们的关系,却再也来不及了。
陈念薇的心,已经关了起来。尽管她仍会渴望和人建立关系,被深埋在骨子里的、童年时期曾被丢弃无数次的阴影,却又阻止着自己和任何人发展太过亲近的关系;陈念薇再也无法正视感情,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她总是逃避,连陈念薇自己也不晓得这一点,她渐渐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本是为了解决别的困扰而寻求帮助的陈念薇,在活了二十几年以後,透过谘商师的引导,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更深层的问题,也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
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人。
漫长的谘商之旅中,陈念薇经常激动得失控落泪;平复情绪以後,她抹掉满面的泪水时,总会尽力地撑起笑容,然後这麽说:我会好起来的。与其说是讲给谘商师听,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会好起来的,因为有那麽一个人,她已经答应我,她会等我。
──她还在等着我,等我好了以後,回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