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二十六

棝魂花,花如其名,乃货真价实的一朵花。说起来稀奇又不稀奇,它模样倒是与一般的花略微不同,也不怎麽美,据百花之神手头那本历代承继的芳花录纪载,其具有四枚花瓣,每瓣大而厚,是白的颜色,然花瓣上带着斑点,唯一讨喜的是它开花时会散发浓郁的馨香,那芬芳好似开在山谷中一朵清雅的香兰。

不过在这八荒六合之中,也着实不算上稀奇,更稀奇的花种都有,棝魂花之所以稀奇乃在於它每三千年开花一次。诚然对於神仙来说,三千年倏忽而过,根本不算什麽,然若有一天急用了,当然恨不能举手可得。因其具有安魂定神之效,所安的魂也并非凡人之魂,乃为仙魂。尤其远古混沌,征战难免,上古神只不免有所牺牲,得此之效,睡个几万年後再一番历练就能重归神籍。

然自仙魔两界立下约定以来,这四海八荒之内也不见什麽能够损及一神仙魂体的大事了。何况棝魂花并不好取。

就要说起它另一稀奇之处,它只长在婆罗洲上的阿罗逻深海一处,这点稀奇,也正因为阿罗逻海,九天之上流传的一佚名载本曾写过这片海域的奇特,凡人之躯得以下水,神仙并不能,需要卸下护体神力。毕竟是在海里,倘若没有神力护持,潜下深海太久,或者遇着大浪,可能也要如同凡人那样教海水没顶,故,其实棝魂花生得什麽模样,照理并不太有人知道。或许连那百花之神也未曾亲眼见过,仅凭藉芳花录。至於远古之前的百花之神是如何得来那笔录纪,便作别论了。总之这些事,清垣也清清楚楚,并非完全从猷浅的手札上得知。不过他确实也不曾亲眼见过。

至於无盐,他光是听见说过棝魂花,却不太晓得详细,也没有亲眼见过。然此时此刻,在场的他们三人之中倒有一个看过,听见询问,穆谒着实想不到对方是为这个特地找上来的。他们一族隐居於此,当然会见过。因他们鲛人有鲛珠,即使不具神力也并不畏惧深海。对他们来说,在海上可远比在陆上自在。

穆谒这时想想,道:「敢问您取它何用?」

清垣道:「我取来何用却不必详说。我只是想知道它确实是在这儿。」

经过这几天紧密的相处,无盐多少理解到神君其实很有点自负,但现在可说有求於人,不免需要客气,也仍旧不太客气,倒让他蓦地生出一点别样的亲近。也不是说之前并不曾感到亲近。何况这样亲近也不算上真的亲近了,彷佛孺慕,又不是。他一时也想不清楚那复杂。

至於穆谒听见清垣的回答,心头略一堵,还是按捺下来。他顿了顿,摆开手势请清垣他二人坐下,一面喊人。在外头一向有人把守,闻声便进来,穆谒要他们送来茶水。

眼看要有一番长谈,无盐不觉有点紧张,又期待似的。他只知道神君这趟下界是为了那棝魂花,但背後的缘由始终不知情。他并不是不好奇,可每每对着对方清清冷冷的神气便难为去问。虽然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要是他真的问了,神君似乎并不会回避回答。不过他终究不曾问。他看着对方这时十分自在,一撩衣袍就坐下了。他便也去坐下。

穆谒待茶水上来,又退去了人。屋门再次关上,他不紧不慢地斟了三杯茶,可一会儿开口,那说话的口吻毫无惬意。他道:「棝魂花确实在这儿。它真正开在哪里,我也确实知道。棝魂花非我族东西,神君想要,自然方便,我亦方便告知。只是必须在这儿对您要一个不情之请。」

清垣略垂下眼帘,他握着杯子,淡淡地道:「假如我不答应呢?」

穆谒皱了一下眉:「您只能答应。」

无盐听到这里不免担忧,怕对方要为难了神君,他不由插嘴:「你是要强人所难。」

穆谒去看他,神色凝重:「那麽二位今天藉故找到我族里不是强我所难麽?究竟当天是救了我妹妹或者差点害了我妹妹?二位心里有数。方才说过,我族素来对天族人甚无好感,今天因为看在猷浅帝君的面子,又我身为一族之长,固然不是神君对手,可二位一旦要对我族做些什麽,即使拼上性命,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穆谒又道:「何况我尚未说出我的请求。」

无盐张张嘴,倒有点尴尬了。他也无从反驳,怪他自己过於着急。他暗自懊恼,怕神君会怪他冒失。

清垣却并不怪他。他想不到无盐会维护他起来,仅只有一句帮腔,也教他霎时感到新奇。从来谁在他面前犯难,他也不在意,又或者说,有他在场,任何的为难都不是为难,谁不是总等他出头。他忖度着,去看了无盐一眼,对方对上他的目光,像是慌张似的挪开了。

清垣顿一顿,便去对穆谒道:「好,你说。」

穆谒正了几分脸色,他略沉声:「我想,神君大抵有些疑惑为何我族单独住在这阿罗逻海吧。」

这倒也是无盐好奇的地方。不过那好奇也有几分的奇怪……。他这次保持沉默。清垣自也是默不作声。

穆谒迳说了下去:「我们鲛族习性群居,非常难以单独过活,即使分出多支族系,也少有离开到太远的地方,总还是在南海。」他微顿了一下,低下声音:「倘若不得已,先祖也不会带着族人远走。」

无盐还是忍不住了,他脱口:「为什麽?」

穆谒看他一眼,道:「因为先祖背叛了王上。」

对方口里的王上自是指鲛王了,无盐着实没想过会是这样,霎时愣住。

清垣依旧不语,不过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後,他道:「从前我曾听见说过一事,鲛王身边极为亲信的一人投靠魔神,做出反叛之举,盗走族中圣物辟灵珠。原来那人就是你的先祖。当初鲛王震怒,四海八荒到处追缉,始终抓不到,想不到他会带着你们一族下到婆罗洲,在这儿落户了。」

穆谒倒不料到对方知道的如此详细。当他还小的时候,仅知道他们先祖因故落难,带他们到此隐居,等待回去的机会,每个族人自晓事後便时时怀抱这个念想,他们终将会回去南海。可当他接任族长,才由上一代族长也是他母亲口中知晓真相,着实震撼,想不到会这样……。他感到羞耻。他们一族竟因为先祖的一念之差被驱逐,他们其实回不去南海。

南海仅是从先祖开始编造给他们一族後人的一个赖以支持的梦。历代传承,没有一个继任者敢去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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