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这行业表面上光鲜亮丽,相对的也必须较一般人花费上多倍的心血去堆砌──至少,黎青常常有种「时间并非自己所能掌控」的感叹。
此情形随着考到医学院、课业逐年繁重,而有增加的趋势。
尤其现在又脱离学校课程、进入临床实习阶段,更达巅峰。他整天行程几乎全被病房事物、作报告、查资料给占据,忙碌让他快忘却了上一次真正拥有的空闲、究竟在何朝何夕,似乎偷个懒都嫌太过奢侈。
这天下班,隔日巧逢周末,好不容易心情放松了一些,难得没有拖延回家时间的夜晚,黎青此刻最想马上冲回去洗个澡、睡一顿觉,暂时抛开繁杂的俗务。
「黎大医师,要不要一起去狂欢一下?」走在医院特有的长廊,突然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伴随兴致昂扬的询问声。
「狂欢?去哪?」瞄了同期的同学关继禹一眼,乍闻他的邀约,黎青第一个反应即是皱眉:「你还真是精力充沛。」别说要出去玩,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了。
「那当然,好不容易熬过水深火热的五天、地狱般的生活,终於等到一个宝贵的周休,总该放松放松啊。」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耸耸肩後、关继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压低声音道:「我们要去一个『好地方』,包你大开眼界!如何,赏个脸吧。」
好诡谲的样子……「还有谁要去?」随口问着,他没发现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察,已经被拉走了步调。
「丞非、示扬、向观。」一台车五个人,不多也不少,全部点到的人名均是他的同学。
其实他稍微感到疲累、同游意愿不高,但又盛情难却,不知该如何拒绝。「要现在立刻去吗?我想先回家洗个澡,」整天待在医院,浑身上下八成沾染病房特产的药水味;虽然自己闻到麻痹,不过外人若一靠近,铁定无所遁形,「药水味和细菌包围着我,这样去『散播欢乐、散播爱』,不太好吧。」黎青敏感地低头嗅了嗅。
「没人会注意这些啦,少杞人忧天了!没时间等你回去『梳妆打扮』,现在去到那里差不多要进入夜晚的高潮呐。倒是你的造型……」关继禹向前走几步、回过身,上下审视黎青全身的行头数眼,「算了,简简单单也不错,反正你光那张脸就很卖座。」
低喃的评论全数听进黎青耳里,令他哭笑不得,「还要造型?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难不成非得穿西装、打领带,盛装出席吗?低头认真评估自己的穿着──轻便的衬衫搭牛仔裤,外加一双走遍天下的球鞋,标准的国民打扮,应该不至於不得体吧?
不过和关继禹相较之下,他的服装显得平凡失色……黎青不禁怀疑,是否答应了一个不明不白的邀约。
「快走啊,你在发什麽呆?」迳自赶了一小段路後发现他居然没有跟上来,关继禹回头催促。
「等我一下!」看情形不能让他犹豫太多,即使仍然心存不解,也只好暂时将疑惑放着。黎青加快速度追上他的脚步。
☆☆☆☆☆
一坐上车、超过半小时的路程,他立刻後悔刚开始没有推辞掉这个邀请。
结果仅能任人宰割,被载往跨县市的高雄。
到目的地之後他才知道他们口中谈论着的「好地方」,根本是一间PUB,据说在南台湾小有名气。
驻留在门口,黎青面露为难。他未曾涉足类似的场所,因此这难得的体验带给他的感觉并非新鲜、好奇、刺激有趣,而是对陌生环境无法掌控的不安和不知所措。
一路上穿过四周投注的关切视线,依照关继禹口头传授的方法指引,他缴了入场所需费用、掏出身分证件给入口服务员象徵性检查一下,顺便在手背上盖了夜光的证明戳印──经过重重关卡,终於得已进入PUB内部。
放眼望观四面八方,黎青忍不住抓人来问:「示扬,为什麽都是男生?」室内的喧哗声使他们想要交谈必须拉开嗓门、凑耳近身,才听的清楚对方到底在讲什麽。一句问话,他至少重复二遍。
摇滚乐的充斥、刻意放大的音量,震得他脑门乱哄一阵,足以媲美机关枪扫射过後的余韵。
努力适应「热闹」的环境,察觉此地颇为怪异的现象,黎青不解地发问──现场清一色性别,唯有屈指可数的少数几位女性……莫非这儿的女生比较少在过夜生活吗?
「嗳,你少不解风情了──」韩示扬露出暧昧的笑容,以手肘轻撞他,「刚才是不是有拿到两张票,你可以到吧台任点两种饮料或酒类,大概就这样,待会儿再会罗、有事手机连络,玩得愉快些。Bye。」没继续搭理他,解释完门票、取酒的方法,一行人一哄而散。
「帅哥,玩玩可以,别当真就好。」离去前,关继禹状似感叹地拍拍他的肩,好心提醒。
什麽跟什麽……?真不负责任。黎青垮下脸。
观察周遭吵杂的脉络、舞池里人们的跃动,以及成双成对出入、相互搭讪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如此理所当然……再怎麽不经人事,也该看出来了。
「竟然带我到GayBar……」平常根本不晓得他们有此特殊倾向,还是他未曾深入去了解他们呢?
尴尬地拒绝掉数位前来示好的同性,黎青选个吧台角落的空位坐下,点了杯调酒,独自等待同学们甘愿归巢。
也许他该带一些小抄来背诵的,如果在这里赶写报告,会不会被轰出去……?
天马行空地想着,意识神游间,倏地、一个突兀的声音闯入他的世界。
☆☆☆☆☆
「我以为医生们不会出现在这种场所呢。」从附近拉过一张椅子、在黎青旁边坐下,来者手持酒瓶、搁在吧台上轻轻摇晃着,简单的动作毫不矫作,散发率性的魅力。
这人……黎青见过他!
抬起头、对上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眸,记忆在脑中倒带、搜寻,片刻,调出历史画面──
他是上一站实习单位中、令自己印象极为深刻的一个病人家属……尤其在那个灰蒙的海边!
没错,就是那名母亲过世、却不曾落泪的男子!黎青忘不掉当时的点滴,特别是他让人猜不透的心思和冷静到近乎无情的态度。
他怎麽会在这里?
掩饰住讶异,瞥了他一眼,黎青略微不悦地反驳:「医生也有同性恋!」没规定什麽行业的不准入场吧,他最讨厌被贴上特定的标签与「光环」了……而且,男子的语气又是隐约透露出调侃意味的戏谑。
「哦!」他的反应逗得男子挑眉一笑,「所以,黎医师是同性恋罗?」
对付缺乏礼貌的家伙,无须客气。黎青不惶多让地反问回去:「蔺先生是吗?」岂可输给他!
曾经於病房内听他父母唤过他的姓名,因为挺特殊的,所以他还记得。
无形中产生的对峙,让气氛顿时僵凝。
沉默了会儿,蔺小直突然放声大笑。黎青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欲发火的时候、突兀地迎上一张灿烂万分的容颜──「来,别光坐在这里,不管你是不是,难得来了,就一起high吧。」
自然而然地拉起黎青的手腕、不顾他尚未来的及拒绝之实际意愿,巧妙避开来往的人群,蔺小直将他拖下舞池。
「跳吧,黎青,在这里大家都一样。过了今晚,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他领着生涩的黎青、逐渐舞动起身子,「没有性别的限制、没有职业的差别,谁管你……是不是穿得随便,」他朝黎青眨眨眼,「抛开背负的东西,只要专心想着现在。」
熟练、流畅,没有多余的动作……彷佛天生就是存在於舞台上耀眼的光芒!
黎青发现自己移不开视线,笔直、坚定地锁住在一个根本堪称陌生的男性身上。
和着音乐,看他大方、流线地摆动身体,每个肢体语言都像在替舞者本身宣泄出过多的自信与魅力。
和印象中海边时的他,展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
「你太矜持了。」一曲过後,感觉黎青的不自在,蔺小直顺从他的意愿、两人同时离开舞池。
「我可没办法像你一样。」黎青翻翻白眼。闪过人群、找到原先的位置坐下来,他决定还是单纯当个观众较轻松,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离开这个唯一清静的角落半歩。
「当然,学费可不是白交的。」略过他恶质的挑衅,蔺小直依旧笑容以对。
「你常来?」见识完方才他熟练的模样,黎青不会怀疑他是生手。只不过……他以为他不是高雄人,毕竟之前他们相遇的地点都不在这县市的范围。
「我没那麽闲。」蔺小直没给正面的回答。
人家不愿意讲,他也不勉强。耸耸肩,黎青拿起稍早前留在吧台上的酒杯轻轻摇晃,看着杯内的液体因受外力而顺依杯子的形状旋转。
无言的静谧、不熟的两个人……他以为对方会找藉口闪人,但蔺小直似乎暂时没这样的打算。
持续的沉默维持到黎青看见蔺小直的某个动作後,方被打断──「你、就喝下去了?」
「什麽?」酒瓶尚未完全离开唇缘,然而让他一喊、蔺小直停下继续饮酒的举动,「怎样吗?」有哪里不对?
「那个……」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相较之下,显得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些。瞄向手中的酒杯、再盯着他手持的酒瓶,黎青霎时间不晓得该如何接话,「算了,没什麽。」
欲言又止的模样,很难叫人忽略;更容易勾发旁人好奇心。
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半晌後,蔺小直拿起酒瓶至黎青面前、轻晃三两下,笑道:「你是想说这个吗?」
「反正,如果真有个万一,还有你这位医生在现场啊,怕什麽。」莫非是职业病?他从来就不担心没在视线范围内的饮品,有被下药的疑虑。
「那如果、你──」黎青直接想反驳,一脱口、正对蔺小直带笑的眼神,才惊觉不对!
根本自始至终都照着他的节奏在走。黎青消了音。
「我怎麽样?」无视他的语塞,蔺小直故意说着,高扬的嘴角藏不住恶作剧的光芒。
装傻!受不了地送他一记白眼──这家伙明明清楚他要说什麽。
赌气拿起刚才不敢放心品尝的调酒,黎青将它一饮而尽。
「太糟蹋了吧,这样子喝酒。」蔺小直不苟同地摇摇头,一脸惋惜,「别担心会被下药,这里的人一有中意的对象,通常是──」语未明,双手一摊,别有含意的视线扫过四周。
省略暗示的言词,他们习惯选择直接表态。黎青懂了,「好啦,是我想太多,可以了吧!」听起来根本是心口不一的陈述。
没来由负着气的他,忽略了身旁的人表情上一闪而逝的兴味。
「你下班後直接过来的?」既然他不想下舞池,偶尔陪陪君子也不错。蔺小直率先找话题闲聊起来。
「你怎麽知道?」不知算不算不打自招,黎青带着戒备脱口反问。
「味道。」这次他倒不吝惜给予答案。
「嘎?」闻言,愣了下,一抹不明显的红潮染上他的双颊,「药……药水味?」果然必须先冲个澡再出门的吗?
黎青不排斥药味、实习下来适应不少,可是以前曾经有被不断探询与投射异样眼光的数次经验,因此变得对类似话题敏感几分。
「是……」蔺小直颔首,「……又不完全是。」随即马上否认。
模棱两可的回答,弄糊涂了黎青,「到底是不是?」真讨人厌的说话方式,非得吊足人胃口才甘心。
「简单来讲,」沉吟了会,像欣赏完他的局促跟在意,蔺小直正才缓缓道出结论:「是会使人怀念的气味。」
「怀念?」什麽意思?
「怀念。」蔺小直笑着重复。
药水味会令人怀念……?黎青茫然地看向他。
「你还不放弃走那行?」大概……一、二个月了吧,自从上次海边之後到今天;虽说类似这种情况下的碰面纯属偶然,仍挺有缘的。
「什麽?」话锋突然一转,犹在思考他上一句话的黎青反应不过来。
「放弃医生这行啊。我看你…」斜睨着他,唇瓣微勾,「不至於医死人,却少了点什麽。」语气中没有疑惑,显然不点明罢了。而他相信当事者自己清楚。
「你又知道了?」十分不引以为然。
见状,蔺小直露出不明的笑意,「医师,你知道现在在场的这些人,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吗?」
「……」黎青深锁着眉,不发一语,两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那你知道自己踏入那行的理由吗?」不期望听到他的回答,蔺小直一迳问着,「如果不晓得,别露出一副清高的表情,又厌恶别人加诸在身上的头衔啊,黎、青、医、师。」
他似乎以见自己生气为乐。黎青忿恨地想。
而该死的……不得不承认,被他说中了!一个陌生人、谈不上几句话……硬生看穿他始终说不上来、抓不着的东西!
他凭什麽?这种感觉,真不是滋味。
「你说说看,他们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就不信他能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除了追求快乐、声光效果、放纵,甚至一夜情的享受、短暂的迷失,还有哪些原因促使他们「夜夜笙歌」,砸钱留连、迷失於PUB里?
听闻他直冲的语气,蔺小直瞥他一眼、笑容未曾离开过他脸上。一段沉默後,才不急不徐地开口:「大家都一样,在找一个可以『许愿』的人。」
一瞬间,他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重叠了──有那片海当背景,他特殊语调的说话方式……没有时差地重复相应。
「许愿……?」并非第一次自蔺小直口中说出这两个字,在海边、灰蒙天色的海边,他亦曾对陌生的黎青提到类似的话题──可是,这跟PUB里人们堕落的理由有什麽关联?
黎青想发问,无奈途中陆陆续续有人靠过来向蔺小直打招呼,很熟稔的样子;他们邀他一同热舞,虽然他均回绝了,但也让黎青错过问问题的时机。
拿起酒瓶、喝完最後一口内容物,放下、搁在桌子的一旁。
蔺小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另外一张兑换券,点了一杯调酒。
黎青默不作声地看着。
他们两个没离开座位,然而谁都不曾再主动找彼此攀谈──彷佛一度交错的直线、经过焦点,又回到原先平行的位置。
黎青十分讶异地惊觉:对於不再有交集的关系,隐约中、他竟感到一丝失落。
☆☆☆☆☆
末的,等时间近乎午夜,他的那群同学终於愿意收起玩心、招呼着要回家;离去前,黎青认为终究萍水相逢一场,即使以後不会有偶遇的机会,还是道别一下好了。
他提出一个疑惑:「为什麽你说药水味是『怀念』的气味?」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形容。
身後传来其他夥伴催促的声音、赶他跟上脚步。匆忙里,他只听见蔺小直的其中一句话,其余的通通被人乐声盖过──
『因为那是最初接触的味道……』
不一定好闻,却溢着难以言欲的熟悉和温暖,替始终包装在严肃形象下的医院增添了些许人情味与生命延续的气息。
出生下来便让充满药味的环境包围,所以是脱离母体後最先闻到的味道。
黎青不晓得,原来……换个角度,可以这麽思考。
慌忙间的匆匆一瞥,彷佛可以看到蔺小直似笑非笑的眼神直睇着自己,维持到他出了PUB大门。
盯人的视线消失,心中一股怅然悄悄滋生……一想到他对自己在意的药水味所下的评语,简短的字句、漾发温热的暖流,染红了他的脸庞、袭过窒闷的胸口。
「那如果没有在医院里出生的人呢?」总有少数的例外吧,黎青下意识反驳。
喃喃自语时,仍抵不住双颊溢发烫热的温度──不可置否,他有一点点让蔺小直也许无心的话语感动了,原本排斥的药味、依稀不再厌恶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