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遇到秀淑是在三天后,她在院子里晒鱼,唱着听不懂的乡音歌曲。
我朝她打招呼,后者看到我十分惊讶,然而很快又欣喜起来。
“您的泡菜实在太美味了,可否教我是怎么做的么?”
“好的,当然!您不嫌弃的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可以的话,味增也请给我一些吧,我总是做不好。”
秀淑欣然同意。
最为报答,我亲手做了些精致的糕点回之以礼。
秀淑捧着糕点盒子,叫来小儿子朝我恭身行礼。
于是我们就此熟稔起来。
中日甲午战争以中国战败告终,签订了历史上臭名昭着的《马关条约》。众所周知的是台湾岛被割让,其实还有一条却是朝鲜作为中国附属国的身份被废除。清朝的部队从朝鲜撤离后,日军强迫朝鲜签订了《日朝合并条约》,从那后朝鲜便只能做为大日本帝国的一块领地受日本天皇管辖。
秀淑的父辈是被日军强征来日本本岛做矿工的,在极度不堪重负的劳作中挣扎死去,秀淑不愿被抓进慰安营只得逃亡,在东京被丈夫牧野先生所救,牧野为了她放弃了在东京的前途并娶了她,带着她和孩子回到故乡的渔村,尽管婆婆并不给好颜色,但是直到牧野被征召入伍前,总算是过了几年幸福生活。
听完秀淑的故事后,我感慨万分。
“现在,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外子能够平平安安,哪怕一家不得团聚,只要他仍活着就够了。”
我安慰秀淑:“他一定活着,并会回到你的身边。”
秀淑擦去眼泪。“浅野太太,你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好。大概你不知道,在你刚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女人们都在偷看你们夫妇,因为那高贵的气质根本不似我们这一阶层的人。”
我笑笑:“我和你们一样,甚至说你们才是我的前辈。”
秀淑用日语恭敬回道:“请多指教。”
我回礼:“请多指教。”
秀淑的确是个好前辈,贤惠的她作为主妇有很多令人学习地方。
她带着我去菜市场,亲自教会我怎样的食材是最新鲜且经济的,洗衣服做饭则是必备的课程,就像我当初学习插花茶道一样,一切重新开始。
为了让宗一吃上我亲手做的热饭,我学习的兴致和决心十足。
手艺在一天天改进,宗一亦在一天天变高。
我们平静的生活就像是细水长流,有时我会趴在窗前对着天空想,是否就这样一辈子。
但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真是一个美好至极的祈愿。
因为快到封海的季节,季末的作业尤其忙碌。
宗一出海三天,如果没有意外今晚便会回来。我悉心收拾家务,准备丰盛的晚饭,然后守在门口等待。
流浪猫总是喜欢光顾我的门前,因为我会把剩饭留给它们。
今日来的是一只黑白色短尾猫,踩着优雅的步子来蹭我的脚面,十分可爱迷人。
我端出昨夜剩下的烤秋刀鱼喂她,然后趁机摸摸她漂亮的毛皮。
“真是的,我说为什么最近这些讨厌的猫总是在这一片逗留,原来是因为浅野太太你把剩饭喂给它们。”
我抬起头,便看到隔壁的牧野太太正满脸不耐烦地看着我,想来此人便是多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尖酸婆婆大人了。她穿着青色菊纹和服,盘着高发,一副艺馆老鸨的风尘打扮,可却让自己的媳妇和孙子穿着破烂。
我心下冷笑,抱着小猫站起身来。
她见我不搭理她,十分恼怒地作势丢来手中的烟杆,却装作在驱赶猫。
我避之不及被砸到,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啊呀,这可真是抱歉,谁让您一副和猫同样的奸诈相貌。我说浅野太太,作为外来人虽说要求不能太高,但请起码不要给邻居添太多的麻烦!我们家的媳妇虽然来历不明,但是也要持家工作的,请您不要耽误她!”
我正欲回嘴,却听身后“啪”的一声。
转过头,却是宗一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不远处踢裂一块木板。
牧野太太变了脸色,咬咬牙转身关门。
宗一走到我的面前:“我不在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对你的?”
我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走进屋。
我蹲下身,像个传统妻子般伺候丈夫换鞋,然而宗一却按住了我。
“雪穗,我不要你做这些。”
我犹豫:“......是我做的不好?”
“不。”宗一道:“我不希望你太辛苦。”
我笑道:“不辛苦,我喜欢。”
宗一微笑:“我给你带了很多新鲜的虾,是你喜欢的。还有金枪鱼,我们吃生鱼片吧?”
我拍手:“太好了,今晚做炸虾!”
“在那之前,还有件事。”
“什么?”
宗一迅雷不及掩耳地给了我一个吻。
“这件事。”
我羞红脸,伸手拍开他。
晚饭的时候,宗一故意夸赞我味增汤有了“跨越百年的进步”。虽然形容的很令人汗颜,但是出发点是好的,所以我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我将与秀淑交往的事情告之了他,宗一很开心我在这里有了朋友。
“那个牧野太太——”宗一欲言又止。
我没有追问下去,只知道几天后,牧野太太一见到我便绕道躲开了。
宗一陪伴了我一星期,便很快地再次出海了。
两日后,暴风雨袭击了日本本岛,我因为担忧宗一而彻夜难眠。
在某个深夜,猛烈的击门声惊醒了我。
打开门,竟是大川胜彦扛着宗一立于门前,巨大而撕裂夜空的闪电光亮下,风雨打湿了他们全身。
我看着宗一被血泅湿的大半个肩膀,整个人霎时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失去温度般充盈了我的大脑。
“别担心,他只是做工时手臂被船钩砸到了,大概要休养一阵子。”大川先生安慰我,并最终请来了大夫。
大夫的答案和大川先生雷同,并告知我多个注意事项。
宗一肩上的伤口被缝针后,便一直在家修养。
噩运来的如此突然,我知道,他再不能拿起武士刀了,只好偷偷落泪。
宗一仿佛知道我的担忧,忍不住牵住我的手:“别担心,我已不是军人,是否能够执刀对我已经意义不大。”
我摇头,他的眼神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对于从小受到传统日本男儿教育的宗一来说,刀的是武士道的代表。而现在,他的武士尊严受到了严重考验。
——这是第一次,我对于不顾一切私奔的可怕后果而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