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短暂的出走,冈本并没有任何惩罚。
犹记得当我回到轻井泽的别墅时,他正牵着马匹伫立于门前,一人一马几乎被厚重的风雪所掩埋。
我怔了一下,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垂下头。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他低声道毕,已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追上去。
一路上我整个人都如同冰块般全身湿冷,因而很快后夜便发起了高烧。
迷糊间,我被送到了医院,醒来后已是数日后。
冈本并不在我的身边,这时代的男性绝无可能围着女性团团转,哪怕是妻子或母亲,于是仅有两名照顾的女仆。
我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女仆误以为我是故作轻松,才新婚便受到了丈夫的冷遇,于是竟劝慰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么,总是有许多正经的事情要忙,作为大日本帝国军官的妻子,就应该如同烈女井上千代子般,以大局为重。”
什么是大局呢?这时代,连女性的妇德标准都是如此扭曲。
井上千代子被当下全日本称为“昭和之烈女”。昭和六年(1931年),新婚的她为了能够让即将去战场的丈夫井上清一心无旁鹫,竟在丈夫进驻满洲的前一天用短刀割开自己的喉管,由于不谙此举,这个残酷的举动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她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黎明前才默默地死去,鲜血淌满了榻榻米。在神龛前,她留下了一封题为“军.人.妻.子之鉴”的长长遗书。洋洋洒洒上万言,大意表诉自己为了大日本帝国圣战的胜利,以此激励丈夫为天皇效忠。以及不拖累丈夫以绝其后顾之忧,她只有一死尽责。
千代子的死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日本历史上最大的“妇女组织”——“大日本国防妇人会”产生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为举世罕见的全国性妇女组织。
出院的那日,冈本来接我。
“明天便要回满洲,今日是参拜先祖的重要日子。祖父已同意你今日可以进入家门。”
我点头,郑重束好发髻,换上他特地为我所带来那件前身下摆两端印着友禅图案的黑留袖和服。
随之,我们乘车一路来到千代田区九段坂处的“靖.国神社”。
此地原是明治天皇于1869年为了纪念帮助他建立明治政府的战死者而创立的“东京招魂社”。在1879年,才正式更名为“靖.国神社”。
冈本家的数名族人牌位被拜访于此,按照武士道规矩,出征前祭奠亡灵,是必要的事情。
在进入靖国神社的正门之前的马路两边,有两个日本陆海军的大灯笼,也就是所谓的纪念塔,在这两个纪念塔的下方有16个浮雕,上面描绘了历次战争的场面,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和中国有关:有1894年日本联合舰队击破北洋水师,甲午海战之后攻占天津,1933年日军攻占山海关,还有日军攻克长城在长城上面欢呼胜利的纪念性画面等。
很快,我并不忍看下去,战争的对与错,只有留给后人分辨,渺小如我们,如同时代的潮沙,不知哪一个浪花,便会被命运的深海所带走。
女性是并没有进入参拜的资格的,于是在外等待时出现的还有同族女眷们。这是嫁来到冈本家后,我第一次正式相见冈本苍辉的母亲,我名义上的婆婆。
我朝她恭敬行礼,却唤来面无表情。
冈本夫人依旧如同儿时记忆中的模样,保养得宜,傲慢冷漠。
参拜后,冈本苍辉私下问我。
“母亲大人有对你说什么么?”
我摇头。
他沉默数秒,又道:“记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担忧似乎不无道理,在回冈本主宅的路上,我与婆婆坐在一起,静谧的车厢里,她肆意地打量我,脸上尽是虚伪的笑容。
“你......为什么嫁给苍辉?”
“因为责任。”
她似乎很意外我的回答,竟然大笑起来。
“那么,知道冈本家为何最终同意苍辉娶你么?”
我摇头。
“二年前,苍辉因为战伤而遣返回国,不知是哪里的谣言,竟然说他患有‘弹痕症’,作为有百年历史的冈本家族子孙以及为天皇效忠的帝国军人是不可能有如此懦弱的病症的!即使是风言风语亦是丑闻。”
我沉默听着。
“你说嫁给苍辉是你的责任,那么,连与自己的弟弟私奔乱/伦的都可以做得出的浅野小姐,请就让我们看看你作为大日本帝国军人妻子的骨气吧。”
“像井上千代子那般么——母亲大人。”
对方微笑。
“啊呀,多么聪明。”她歪着头,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竟然让我有些舍不得呢,不过,这都是为了苍辉君,如果有一个‘烈妇’妻子的好名声,他便可以洗刷那些身后的闲言闲语,而你亦可以‘谢罪’了,不是么?”
“是的,母亲大人。”我缓缓抬起头,轻声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夜里,冈本家举行了送别的晚宴。
几乎所有在日本的族人都来参加,冈本苍辉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沉默而稳重。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有低着头默默用餐。
回到卧室整理行装时,我仅带上了我唯一的两件嫁妆。
母亲的旗袍以及父亲的小太刀。
明月映亮了窗台前摆放的腊梅,红白辉映中,我仿佛看到了沉浸在战火中的故土满洲。
很快,我便可以回家了。
第二日,我在婆婆灼灼视线中与丈夫坐上了开往横滨港的汽车。
“日若丸号”停罢在近海港岸,许多日本社会中下层的贫民听信了政府的号召,以为无尽的肥沃土地以及上等公民待遇等待着他们,因此而选择远离故土迁往遥远的满洲。日本政府靠着这样的方式缓解国内的贫富差异以土地等问题。
我默默跟着丈夫登船,船下方送行的人群兴奋地挥舞着太阳旗,却没有一个我认识的面孔。
检查海关的士兵看了眼我的通行证后,皱眉扫向我的旗袍。
“喂,你!”他无礼至极地呼喝道:“既然是日本人,为什么穿着支那人的衣服?”
“日本人中国人有什么重要么,天皇陛下号召圣战是为了大东亚共荣。这是我母亲的衣服,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有资格穿,如果做日本人连穿衣的自由都无法选择的话,我就做中国人。”
“可恶——”
对方被我的口出狂言气到,冲上前便欲掌掴,却被冈本苍辉制止。
碍于军职,士兵只有弯腰道歉。
冈本回头瞅了眼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除却高级军官,同去满洲的军人中很少带有家属的。
于是,新婚的我们成了冈本一些同僚的笑话。
短暂的海上旅途后,便是中国的大陆。
中国和日本,一海之隔。
千年的羁绊,如此的近,如此的远。
抵达的渡口位于旅顺港,我们在大连搭乘南满铁路线,去往新京。
日出前,我装扮好了自己,如同出嫁一般庄重。
我对着妆奁盒微笑,镜中的自己正是花样的年华,容颜娇艳美丽,但是内心却已死去。
父亲的花无刀捧放于双掌间,我却始终无法鼓足勇气抽出。
想起对父亲的誓言,我终究无以面对。
这样无忠无孝的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他呢?
我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丈夫,悄声走出车厢。
清晨的第一束光穿透浓密的云层,照亮了大地。
列车行驶在无尽的雪原之上,这是我所熟悉的山,熟悉的雪。
此刻,我如同站在世界之巅,感到无尽的喜悦。
“宗一,快看。”
我终于完成了我们的约定,在临死之前,能够再次看到故乡的土地。
我已经毫无遗憾。
闭上眼,我触摸着冰冷的刀身,泪水砸了下来。
跳下奔驰的列车那瞬间,我感到灵魂解脱般的震颤。
我想,我终于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