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我会聊起故乡。
但由于“鹤岗”对于安藤恭弥来说太过陌生,反而更多说起的则是大连。
“小的时候,我曾经来过这里。”
安藤正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剥橘子,一边静静听我说话。茶几上新沏的热茶冒出袅袅白烟,这个冰天雪地的时节,似乎很适合回忆。
“那时为了重病的父亲,需要从旅顺坐船回日本,途经过大连这个城市。”
“住了多久?”
“几个星期。”我盯着他漂亮修长的手一点点撕去水果橘与白色的软皮露出诱/人的果实,忍不住轻嗅冲散在空气中的余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开心得不得了。”
“嗯哼。”安藤把橘子塞进我的手里,开始削苹果。
于是我接着盯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拿手术刀的男人都会有这么一双好看的手指。
“益昌凝百年老店的套环酥和江米条,非常的好吃。”
提起美味安藤似乎来了兴趣:“点心的话,我的老家京都的老店‘美玉屋’,里面的雪梅娘最是美味。外层糯雅,里面凉甜。”
“哦?”我笑道:“是什么样的点心?”
“传统大福里面的豆沙馅料改为奶油和当季新鲜果肉,夏天的时候放在电冰柜里冷冻一番再品尝,人间美味。”
“那不是和西洋点心一样了?”
“不一样哦,西洋人的忌廉蛋糕太甜腻,大福比较适合日本人清淡的口味。”
“说道口味的话,中国人喜欢做一种叫做椒盐的馅料放在点心里,也是独具匠心。”
“看来必须得品尝一番了。”
我一边说话一边吃完手里的橘子,安藤将苹果削好递给我,我接过盘子低头一看,笑了。
“是小兔子呢。”我插了一块切成兔子型的苹果幸福吞下。“不过,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切那些花样我也是会乖乖吃掉的。”
安藤恭弥放下衬衫袖扣,并瞅了我一眼。
“见到小兔子会那么开心,就证明还是孩子。”
怨念!
第二日安藤下班的时候,果然带回了有益昌凝封纸的点心包。
我一边兴奋地拆着绳结,一边好奇道:“你自己一个人去买的?”
真是难以想象一个说不通中国话的日本医生独身去中国点心铺买东西的模样,他确定可以沟通?什么方法,汉字交流?
安藤恭弥突然比了个手势。
愣住。
“这是什么?”
我看到到他的左手握成拳头,右手同样,仅把食指半弯曲伸出。
“这个,是中国数字的十九。”他郑重其事地道:“今天在点心铺刚学会的。可要记住了,吉祥。”
我点头。
“看来,我们在中国要学的还很多呢。”
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安藤虽然像个传统的日本好男儿一般,行事作风很可靠。但为人并不古板,反而十分新潮。
也许是因为我的成长环境过于传统化,亦或许是因为安藤曾经有留洋经历的关系,在性格和待人接物上,他显得更像个国际人士。
虽然明治维新后全日本都极力西洋化,但是男人们骨子里仍旧是大男子主义。安藤算是少数群体的真正绅士之一。
圣诞节即将到来,几个医院联合医界将要举办西方的舞会进行狂欢。
显然安藤作为新上任的医师是必须参加的,但我却十分排斥。
理由是我的腿伤。
自从石膏拆掉后,我又坐了三个月的轮椅,复健是一间艰辛漫长而令人倍受挫折的事情。
每当我泄气,都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安藤恭弥形容此种幼稚行为十分具有蜗牛的品格,每次爬不动或遇到来自外界的危机,都会缩回壳子里。
我对他的激将法一眼看穿,他却只是笑了笑。
第二日,他搬回一台金色古铜留声机,专门放在客厅的角落。
晚上,便可以听到他播放圆舞曲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这个。”安藤恭弥拍拍留声机对我道:“可是专门给你打气用的。”
我莫名其妙。
“吉祥,我的公主,可爱的小表妹。”他笑的意味深长。“快点复健成功,和表哥一起参加舞会吧。”
我被他的叫法唬了一跳,自从父亲走后,便不曾有人这般叫过我。
“我又不会跳舞,能走也没有用。”
我泄气道。
他笑道:“对了,雪穗是个‘大和抚子’呢。”
“别雪穗雪穗,我是顾吉祥,是中国人。”
“好吧,无论你是谁,都必须成为我的舞会女伴。”
安藤另一个出类拔萃且令人印象深刻的特点就是他的倔强和坚持。
一遍又一遍的潜移默化下,我总算可以缓慢进行行走。
然后在留声机流泻出的一首又一首的舞曲中,我终于学会了人生第一只圆舞。
那是只四拍狐步舞,又称“福克斯”,慢圆舞很适合我和安藤之间,随着优雅恬静的音乐,我们平稳而自由地悠闲渡步。
唯一不和谐的,大概便是我们练舞时所踩的是榻榻米。
我第一次参加舞会,感觉自己就像西方小说中描述的要在上流社交界出道的淑女。
以前从不曾想过这样一番,仿佛是她人般的人生。
我即期待又纠结。
女孩子的别扭的理由常常很哭笑不得,但是安藤恭弥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
他备好出席的女式礼服,还雇了专门负责梳妆的仆妇。
在这般忐忑的心情下,我坐上了开往舞会的小汽车。不时望向窗外夜幕降临后的海滨城市。
大片成排梧桐书在路灯的掩映下仅留斑驳的倒影,街上挂满了五彩霓虹灯,各式各样店铺招牌林立其中,广告牌上贴着大幅类似“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王道之光普照全球”的宣传画。
然而街头巷尾却冷清的不见人影。窗户后的中国人家似乎在用沉默替代了一切言语。
我皱眉,缩回大衣里。
安藤笑着问:“怎么了?”
“为什么街上只有巡逻的日本宪兵和插着日本旗的汽车?”
“因为宵禁。”
“我害怕。”
“不会有事的。”
“我的中国话说的还不够地道,在舞会上需要说日本话么?到时候会不会有像李君那样的中国人敌视我?”
安藤听罢后,沉默地点了根烟。
只见他手间暗红色的光点在昏暗的车厢里僵持着。
“吉祥。”他毫不犹豫的叫我,表情十分严肃。“这就是生活,你必须学会自己去面对。所以,用你自己的眼和心去体会吧。真实的世界。”
尽管有些是懂非懂,我仍旧点头。
关于政治以及立场的问题,对我来说似乎那样遥远又那般的陌生。
回想起来,我曾经的全部人生,似乎仅被几个男人所占据:
父亲浅野崇、丈夫冈本苍辉,以及......宗一。
待得蓦然醒来,才发现一直以来我都被生命中的男人们用各种方法遮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仅能够看到他们所允许的,那从指间透出来的,稀薄的阳光及阴雨。
就像人生的第一只圆舞,在迷离浮华的背景下,充满迷惑和徘徊,孤独和黑暗。
是安藤恭弥教会了我如何面对。
似乎看出了我的所有不安,在走进舞会,面对纷扰旋转的人影时,他牢牢牵住了我的手。
“吉祥,知道么?”
在他黑亮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如同小鹿般懵懂的神情。
“不必害怕。人生是首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