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眸,在午後香韻裡 — 意外之一(上)

晚上九点零七分。

梦呓。

眼前颊腮满是驼红,似是浸染一身夕红余晖的小女人,右手举着酒杯随意晃了晃,却没稳住力道,在褐纹桌面上留下一滩滩深色酒渍。

锺宛心身体都已经半伏在桌上,还是乐孜孜地勉强撑起头来对着我笑,看来她今晚喝得真尽兴呢。

「你喝多了…你看看都洒了出来……」伸手越过我们之间空荡残屑的杯盘,我无声地顺手接过她手中还波涛未平的黑嘉丽,抽过纸巾擦了擦泼了泪墨的桌颜,一气呵成。

不知是不是酒精催化的作用,她猫似的杏眸眨泛着些许水光,在「梦呓」昏黄灯光的掩映下,别有一番慵懒风情。

只是因着酒精作祟开始摇晃模糊的意识,可能让她不乐意了吧,瞧她高高噘起的红唇,可是将她孩子般的坏脾气展露无疑。

我不禁无声失笑,这小妮子可不知她那似嗔似魅、撒娇般的小表情,有多勾人?

幸好这个时间点「梦呓」的特殊惯例,应该不会招来什麽讨厌的男人,但会不会被搭讪可就不敢保证了。

她今晚的妆容一如既往的完美,细长的眼线轻轻上扬,宽口低领的紧身针织衫搭上灰短裙,淡粉系的眼影衬托鲜嫩的红唇,彷佛今夜的Bar里她是万众挑一的女主角。

一切都很完美,过了今晚午夜她可就是真正的主角了——明天是她二十一岁生日,倒数两小时五十三分。

「我还要喝,你说好要再跟我喝一杯的……」正当我因细细品量她的妆容,而稍有片刻闪神时,锺宛心不屈挠的软蛇手再次伺机勾搭我手边扶住的杯身。

啧,今晚怎麽特别任性呢。

「不行——我答应你Baby不能让你喝太过的,他已经在路上等一下就到。」唉。不着痕迹地轻叹了声,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扣住酒杯的手指一一扳起,握进手心。

高热的温度提醒我,她主人的情绪让酒精沸腾的兴奋,而理智正一丝丝在溺毙的危险边缘。

「乖,今天就喝到这里,嗯?」安抚性的轻拍她的手背,虽然是哄着的语气,却尽可能将我的坚持望进她眼里,好搭救她等候灭顶的理智。

「不要!我今天喝得很开心,就是要醉一点才可以去闹Baby嘛~~」猛地,锺宛心突然一口气将手抽回,开始不满地大声嘟嚷起来,前一刻任性宣告、一会儿又斜撑着腮帮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像是要掩饰让自己有些羞赧的意图。

「好好,我知道你想要让你Baby照顾你,但太过分的话他会很累的,今天当个乖孩子,不要再喝了,好吗?」没办法了哪。

我不确定她男友再不来,我还能治住她多久……将酒杯挪远一些,我抬手倒了一杯在角落被冷落很久的白开水,推到她面前。

「不要管我啦,你很烦欸!」听我这样好声好气,锺宛心虽然嘴里嫌弃着,却把头撇向了另一边,但看都不看一眼那杯水。

看样子她心里有些过不去了呢,嘴上还是别扭的不饶人,这家伙。

「是是,确实很烦,你也不差嘛。」我有些坏心眼的笑道,下一秒便抬手将她那杯剩下的黑嘉丽一口气喝乾。

「欸,你!你这…酒桶!」锺宛心一时反应不及,只能瞠着半迷蒙的杏眼勉强挤出两个没什麽迫慑力的字,脸上的红晕却因高涨的情绪渐渐攀上她光洁的额。

「我怎麽觉得被一个满脸通红还讨酒喝的酒鬼说成酒桶,心里特别特别的委屈呢……」我一面低着头,一面假装难过的说着。

不趁着锺宛心喝醉脑袋不灵光时挫她一顿可对不起自己啊,谁让她平时总是娇纵惯了,脑袋聪敏又精怪,嘴上功夫之刁钻,可是让我每次吵嘴都吃了满口瘪,後来索性闭嘴不说了,免得自己讨虐。

「苏允晴!」被这麽满怀「情感」的叫唤,我彷佛看见眼前一只比正炸毛磨爪子的猫,还更大型一点的动物。

「抱歉…我来晚了。」正当锺宛心气势汹汹地张口想再怒骂些什麽,却让下一秒由远至近,急促响起的低沉男声,浇灭了所有欲要勃然喷发的火气。

「Ba~by~~你好慢喔!」只见锺宛心变脸比遒劲风中的云绻还快,原本低低嘶鸣的警告声,瞬间转为柔软而余韵绵延的娇嗔。

这不,已经迫不及待起身挂在他男友身上,也不给人一点喘口气的时间。

我强忍住想摇头翻白眼的冲动,将视线从锺宛心身上移开,却碰巧撞上她男友示意的眼神,满脸抱歉的神情,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摇了摇手,表示没什麽。

随即,他便扶着锺宛心坐下,轻柔地为她穿上外套,仔细将扣子拉链严严实实地包好、锁紧,像是对待个孩子般充满耐心,他被风吹得零乱的发明显还带着寒气,脸上浮起一丝疲惫的倦容,却都顾不上,只是心急着要把醉酒的可爱恋人带回最安全的地方,每个眼神举动都饱含了温暖的情意、关爱。

看到这一幕,我不自觉牵起了唇角,可觉得温馨的同时,心中却有某个洞口抽着阵阵寒凉,空涩的粗躁感如病菌般,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攀爬、破坏。

期间,还偶有听见锺宛心低嚷着:很热、不要穿。任性着。随後是低软的哄慰声。

嗡嗡,渐渐拉远了距离,彷佛和他们不属於同一个空间,直到听不清声音,只有鲜明的亲密行举刻在视网膜上,像永恒、固着地无声电影。

虽说已经习惯了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这刻,却因不明白这莫名情绪而有些恍惚,究竟眼角的乾涩其由为何?

「那个…你还不回去吗?」我不小心陷入深处的思绪,被眼前微皱着浓眉有些担心的男人给换回。

啊…锺宛心已经快睡去了吗?看着已被安稳搂在怀里的锺宛心,不得不说是有些羡慕呢,这家伙总是很幸运,说真的。

「你们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我将锺宛心摘盖住小脸的乱发往耳後理顺了些,才对他展露一个「放心」的笑容。

虽然心底还是有些懊恼不小心让锺宛心喝多了,明天她生日要和她男友庆祝,我们才会相约在周五晚上喝一杯,两人先一起过呢。不过,依她一喝便不醉不休的个性,这样的结果也是在预期之中了。

「那你自己也多小心,走了。」他没有再多说什麽,只是淡淡的叮嘱一声,对我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拥着锺宛心缓步离开。

望着对桌空荡的沙发椅,能感知到周身骤然下降的温度差,我原本因酒精作用而有些发胀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

不应该,在这样一个人清冷的夜晚,不适合太过清醒。

即使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但心里总不甘一个人回去面对冰冷的单人床,笑闹、欢愉、温情接送,明明都只是刚刚才发生过的事,我却觉得像是大梦初醒般,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独留我,止不住颤然瑟缩。

为了抵抗心头黑暗的虎视眈眈,我决定离开双人座,来到吧台边靠右侧的位置坐下,瞥了眼左腕上的表,九点四十七分,已经来到了「梦呓」不成文规定的午夜时间。

每到晚上十点熟客都会知道这是一个「专属」的特别时间,这时世界的价值观会被颠倒,「梦呓」将成为同志们相互追逐、倾吐爱意的星夜秘园,在此刻一切的异性恋侵扰会被漠然隔绝在外。

特别,却又平凡,同样是爱啊,在这个独立出的时间、空间,恣意地呼吸着。

我来过「梦呓」的次数不算多,这次是第四次,却从未待到这个时间点,心下似小虫龇咬般的不安,骚动着脚下驻足的踏实。

深深吸一口,夹杂各种人来往散播的混浊气味,重重吐出,我决定抛弃自以为「局外人」的心虚感,就这麽静静地藏身在角落,观察日常里少见的世界也好,作为心中某个悄悄膨胀的愿望的出口,也想获得共鸣回应什麽的。

情慾、爱情、情话、她们的恋爱…至少现在,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这样看着就好,安静地,尽管这个相互逐舞、取暖的舞台上并不需要观众。无法忽视陡然袭来沉沉压上心头的阴郁,我需要再多点酒精的苦涩,好麻痹现在过分清楚的认知。

我倾身向吧台里表情沉静、不多话的酒保点了杯长岛冰茶,他健硕挺拔的身形伫立在吧台狭隘的空间里,有如希腊神话的塑像般,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给人不容侵犯却又安定的闲适感。

记得在「心享」的小老板Alvin热情推荐下,第一次走进这低调简约、慵懒私密的空间,一时与外界所有纷杂的人嚷隔绝,一种发现新天地的兴奋、心头灿灿洁亮的小雀跃,如香气漫散般顿时充盈了整个胸腔。

那时的我,还因这名被称为阿迅的酒保,手上俐落熟练的调酒技法,而惊奇地移不开目光,如同魔术般华丽又不失优雅,每一次找阿迅点酒都像是在欣赏一段绝活。

因着喜欢「梦呓」营造的氛围,以及阿迅精湛的调酒术,我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的光顾,随之紧接着撞见的一幕,开启了我对「梦呓」另一层新的认识。

当时吧台边没什麽人,我只见两条熟悉的人影在吧台的里边,Alvin满脸潮红的依偎在阿迅身上,似乎是喝多了。

阿迅轻搂着他的肩,适时递上一杯开水,Alvin一手接过,一边嘴里还不满地嘟嚷着:好想喝咖啡呀~没咖啡喝怎麽解酒嘛……我讶异於当时阿迅脸上一反平日不曾有表情起伏的温柔笑容,宠溺的眼神与仔细呵护的行举,瞬间明白了所有事。

当时我尴尬地犹豫着是否该转身离开,倒是眼尖的Alvin率先发现了我,腾地从阿迅怀里弹出,迎到我跟前招呼着,一下热情地向我介绍他的爱人阿迅,一下絮絮叨叨地说起关於「梦呓」的种种。我看着Alvin说得神采奕奕的侧脸,止不住轻轻扬起唇线,一个喜欢热闹、热心又爱说话,一个则是沉稳内敛的闷葫芦,这两个人还真是绝配呀。

两个人各自经营着一间店,同时又相互扶持着,多麽让人羡慕。

十点十三分。

摇晃着频频冒冷汗的杯身,冰块适时发出吭哴的声响,提醒我不该再多看腕上的表,今天Alvin不在,店里冷清不少,不,应该说Alvin的出现才是打破「梦呓」安静常态的异频调,如同流水淅沥声里突来的高频鸟啭。

我和阿迅没有太多共通的话题,同样都不是多话的人,彼此寒暄几句後又归於沉默。

含下一口苦涩多於酸甜的澄黄酒液,我不愿再度回到自己的墙角,质问自己早前那突如让落寞扑袭的脆弱原由,至少那不是我现在需要、想要感受到的。

耳边原来恣意流转的轻松爵士,节奏鲜明的鼓点逐渐消融进浪漫悠扬的华尔滋舞曲里,一双双缠绵的游鱼自四周小巧的包厢间往深处舞池游入,两两相拥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进一退旋转回圈里,碰撞的灵魂,如同相互嬉戏飞舞的蝶。

我望着那一对对沉浸在两人世界的恋人们,闪烁的霓彩灯光将她们的面庞缀上奇异的色彩,竟是看得有些痴迷了。

多麽纯粹的满足和快乐,那样的。

当然这种场合可不乏来猎艳寻欢的人,舞池旁立桌边就有几对聊得正欢,也许是闷坏了,我有别适才的局促低调,仗着自己的位置不明显,便就直接转过旋转椅开始默默观察起周身的人们,而她们绚丽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

微醺的酒意浸润了心神,我轻微晃动的身体也随着萨克斯风锺情的倾诉相和,随性逡巡着目光。

倏地,在昏黄灯光中我被什麽抓住了视线,那是记忆里熟悉的面容,就在与我同一侧不远处的包厢里,一个有着好看侧脸的女子,多少次我在字键错杂的窗格间腾飞手指之际,总有她浅嚐咖啡微锁黛眉的侧影相伴,那名神情淡漠、谈吐间透着距离的女子,眼底深处却有抹微不可察的愁苦与郁色。

是她。

没想到在「梦呓」竟能碰见,到底是种巧合?我不否认此刻心里有些相遇熟知的安心感,尽管我们并不算是实际意味的「熟知」,只是我单方面将遇见她的频繁视为在陌生地难得的「熟悉」。

我们并不认识,唯一共有的连结,仅是每个周末午後在「心享」共度的一段自在闲适,呼吸着同样沁心的咖啡香,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不受打扰。

一直以来,像是种无言的默契使然,我习於躲进店里深处靠街道的临窗座位,将观察来的生活浓缩成字句,敲落在萤幕游标闪烁间;她则惯於窝在另一侧深处享有树林与巷弄交错的静谧角落,细品一杯黑咖啡、徜徉在一本书中的旅行。

我喜欢面朝向人群而坐,猜想下一个铃响,推开大门走进来的会是怎样的人?

她则背向人群,彷佛独立隔出一块属於她的宁静森林。

我们蜷缩在各自的世界里,忘却时间的脚步,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存在过於鲜明,使我探究的目光忍不住像个贪婪的窥视者。每当自文字海流沉浮里醒神时,我放下笔电萤幕的阻拦,总能望见,她撑起秀腕轻托腮帮陷入思索,优美的轮廓被傍晚的霞红染上金边,衬出一抹柔亮的倩影融於余晖中宛若幅水彩画。

顷刻间,文字言语的能力都忘却了,我只能接受她无声的占据,在那长长地注视里。

形形色色的人在街道上川流,各有各自的行轨,我不懂她如何这般使我难忘,也许是她散发出过於刻意与周身人事隔开距离的氛围,倒像是清一色的绿丛里开出异色的花,我一眼便搁不下了。

只是现在这麽晚了,她居然也在这里未离开,难道…?!

我不敢继续细想脑海里就要蹦出的答案,拍了拍胸口压下忐忑,却管不住心中的好奇猫作祟。看她随意晃着酒杯,一下仰头大口含下,失去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似是要向谁证明什麽。

那种喝法很伤身的……她,又是为谁神伤?

意识到目光过久的停留,我心虚地晃开了眼,才发现自己额上的川道不觉间已经深得能够引水灌溉了。

我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身和阿迅另外要了杯水缓神,可撑不到三十秒便沮丧地弃械投降,我果然还是咽不下梗在肚里的搔痒,再度寻向她在的地方。

只是不看还好,这一瞅差点险些让我弹出座椅,擅自误闯异世界的愚人——有个不识相的男人端着酒挨在她身边,正说着什麽。

我紧紧盯视着那男人,试图看透他肚子里装了什麽坏水,只见他将他的脏手看似熟络地搭上她的肩,我心头忽窜起的无名之火烧得正旺,有一种看见变态的厌恶情绪疯狂蔓延着,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此刻的我大概连一秒钟的犹豫都不会浪费。

果然惹来她不快了,远远地我看见她迅速冷下的眉眼,她连一句话都懒得答腔,一个旋身站起巧妙摆脱了那只揩油的猪手。

只是,那无耻之徒竟还不罢休,一个箭步纠缠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就往後拽。

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踉跄不稳,手里还端着的酒这一晃全洒了出来,两人身上霎时都变了色,谁知那无赖情急之下狠狠地甩开她的手,眼看她失去平衡的身体就要被抛出去——不好!!

当我紮紮实实地感知到怀里的重量,才终於吁出一大口堵住胸口的气,我不晓得我是以多快的速度做到的,也许在我还未意识到时,双脚便自主的跑动了,但这些都不重要,幸好、幸好她没有摔到。

我撑直身子,收臂紧抱了怀中的人,此刻拥着她我才惊觉原来她早已因酒意渐渐失了力气,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半压在我身上,刚刚却还强自镇定地撑着身体不甘示弱。

一时间,我被什麽击中般,眼角发酸,为什麽我就不能早点过来帮她?

於是,满腔的怒雷轰隆作响,我尽可能保持理智地关心她的状况:「亲爱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然後,几乎是咬牙切齿瞪着愣在那头目瞪口呆的该死的变态,一面恨恨地高声质问:「请问、这位先生,你刚想对我『女、朋、友』做什麽!」给我搞清楚这是哪里,容得你放肆吗!

此话一出口,惹得两旁一阵喧哗,周围包厢的人显然都听见了我的怒声,纷纷聚过来围住那男人,一人一语轮番炮击,紧张的气氛逐渐高升,眼看就要爆发了围剿。

众声喧哗,我赶紧趁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扶着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我顾不上那个白目男人将会被如何处置,一心只想快些带她到洗手间处理被泼湿的衬衫上衣。

低头接下她手里还攒着的空酒杯,轻轻为她理顺了凌乱的发丝,她半阖上的迷蒙双眸似乎是疲累至极,我看着她泄气皮球般的模样,忽然一阵难过绞上喉头,却一句话也吭不出声。

「凌希她没事吧?」就在我们缓步移动到吧台旁稍做停靠的片刻,阿迅早已先一步迎上来。

凌希…这就是你的名字吗?

我安静的点了头,只是看向怀中的人儿无声地探问,默默咀嚼记牢了那两个字。

凌、希。

「麻烦你先照顾她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阿迅沉下的脸色,掩藏在冷静吴起伏的字句话语间,有一丝丝难察的愠怒。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笔直走向人群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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