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颖落寞的走向公共电话,拿起话筒,拨电话前,她偷眼四望,巡视了一遍这暗夜巷弄,还好,寂静依旧,没有闲杂人等出没,毕竟,她的这副狼狈样,是不想被街坊邻居看到的。
投入钱币,按了几个数字键,电话那端传来嘟嘟声,随即电话被接起。
「喂。」话筒那端是老爸厚重沙哑,又有着浓浓乡音的一声招呼。
「爸,是我。老妈发疯打我,然後她把我赶出来了。」佳颖冷冷的说着,好似说着别人的事情。
「啊?什麽?怎麽会这样?」向爸爸好似坠在五里雾中,一时摸不清头绪。
「我哪知道为什麽?她连打我好几个巴掌。爸,我去找你好不好,我现在没地方去。」佳颖越说声音越小,「没地方去」这几个字,颇令人伤感。
「啊?你要来这里?不好吧!我这里没地方睡啊!你去找瑀真吧。」老爸爸声音更加暗哑,重重的心事,是一层又一层化不开的烟雾。
「瑀真?不好吧,大过年的,要我去她婆家啊?」佳颖感到不妥。
「是啊,不然怎麽办?怎麽会有这种事?真是,怎麽会有这种事?」老爸爸悲切的重复着,似是喃喃自语。
「爸,她已经疯了,说我花了你的钱。好啦,不多说了,我先打给二姊。看看她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明天我就上台北。」佳颖不想多说,那些不堪的,无理的,都只会逼自己掉泪。
「好,你去吧,到台北打电话给我啊!」向爸爸语音落寞的挂上电话。
这就是向佳颖的爸爸,遇到事情只能忍气吞声的爸爸,佳颖从小到大已经体认到,她的爸爸就是这样,不管她受到多大的委屈,爸爸只能拍拍她的肩,叫她要忍耐。向佳颖很想对爸爸生气,很想对爸爸大叫,很想愤而离去,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如此绝情,因为,爸爸吃的苦比她多太多,佳颖都是看在眼里的。而爸爸总是说为了佳颖,他只能选择忍耐,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爸爸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佳颖咬咬唇,拨了第二通电话,电话响了几声,便传来一阵轻快愉悦的声音。
「姐,我是佳颖,我被老妈赶出来了,可以去找你吗?」佳颖撑着,想挤出愉快的声音,却做不到。
「啊?这样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暗沉下来,刚刚的欢快,犹如一阵轻烟,散入风中,消逝不见!
「怎麽,她又发作啦?」瑀真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
「但是,我跟你姊夫都喝了酒,不能去接你耶!」瑀真的声音飘飘忽忽,有点听不真切。
「没关系啦,我会自己搭计程车。」佳颖故作轻松的口吻。
「那,好吧,你到了打电话给我,我去路口接你,我要先跟我公婆说一声。」瑀真声音闷闷的,隐隐有着一丝不安。
佳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寒风中背着大背包,伫立在马路边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马路上没有车经过,甚至路边也没半个人影,难道她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个体?整个眷村都被寂静所笼罩,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眷村的除夕夜是这麽冷清,由内而外,彻头彻尾的冷。她搓搓手掌,哈了口气,抬起视线,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夜幕中,缀着几颗闪闪烁烁的星子,这些星子也在笑她吗?原来,天地之大,竟没有她向佳颖的容身之处。
正在悲叹之际,居然奇蹟似的一辆计程车从她面前驶来,向佳颖迫不急待的拦下,上了车。她下意识的将长发往前拨,试图掩盖脸上的伤,其实,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都没有机会去看脸上的伤,她不想面对,就让脸颊痛着,热烫着。
从眼角的余光,她发现司机正从车内照後镜中偷眼看她,佳颖把头垂得更低,她不想被攀谈,也不想被揣测。
突然,司机将车头一转,转入了一条乡间小径,四周黑漆漆一片,佳颖往窗外定睛一看,小径的两边是稻田。哪来的乡间小路?向佳颖揣着一颗心,瞪着窗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车内的气氛诡谲了起来,佳颖心想,千万不要遇到狼司机啊,难道自己这麽倒楣了还不够,老天爷还要这样开她玩笑吗?
佳颖抬起头,鼓起勇气,决定打破这僵局:「司机先生,你怎麽走这里啊?」
「这是捷径啊,小姐,你是……怎麽了?」司机先生继续从照後镜看她。
「没有啊,我去找亲戚。」佳颖不再回话,伸手摀住脸,一心希望可以赶快到达目的地。
佳颖提心吊胆的望着车窗外,一手握住门把,随时有跳车的准备,此时,车窗外的景色渐渐脱离了昏暗的乡间小道,平坦的大马路在眼前渐渐拉开,终於,安全到达。佳颖下车时,忙不迭的跟司机先生道谢,或许自己不应该这麽疑神疑鬼,但是,人在走衰运的时候,很难不做其他的联想。
佳颖找到公共电话,打了电话给瑀真,过了一会儿,瑀真姗姗走来,神情有点怏怏。
「姐!」佳颖见到二姐,终於一颗心落下,总算是安心踏实了。
「你别去我婆家,我带你去新家,今天晚上就住那里。」瑀真挽着佳颖,急急切切的说。
「为什麽?我不用去跟亲家公他们打招呼吗?」佳颖一心的疑惑。
「不行,我刚刚被婆婆念了一顿,她说什麽,再坏的扫帚,过年也要回到自己的窝,哪有跑去别人家的,这样会带衰别人!」瑀真一脸认真,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没有顾虑佳颖的意思。
犹如晴天霹雳,这句话,重重的敲在佳颖的心上,原来,自己是这麽不受欢迎的人,一阵心酸袭上心头,瞬间,眼前模糊了,脑袋刷白了。原来啊,原来,自己是这麽讨人厌的衰人。
「那我,还是走好了,我现在回台北。」佳颖强忍心中忐忑,故作坚强的说着。
「不要啦,都这麽晚了,我带你去新家,你今晚就住那里,不要跟我公婆见到面,明天一早再走。」瑀真拉着佳颖,自顾自的往前走。
到了新家,瑀真把她领上2楼,佳颖也不敢随意走动,待在陌生的房间里,总算是有了个落脚处,但是,还是不自禁的一阵阵悲从中来。
悲从中来有何用?佳颖对着自己说,顾影自怜又有何用?佳颖在浴室里,望着镜中的自己,一颗颗眼泪颓然落下,她的左脸颊高高肿起,上面还有清楚的手指印,1、2、3,3根指痕清清楚楚的烙印。而左眼角残留擦伤破皮的痕迹,隐隐透着血丝,佳颖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呼吸,吸了一口又一口,压抑住自己奔腾的情绪,不能哭,不能输,她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不要哭,哭了就输了!」
她简单的梳洗之後,和着衣裳倒在陌生房间的床上,扑鼻而来的是新家刚装潢好的油漆气味,「像我这样倒楣的人,可以睡在人家的新家吗?」佳颖心虚得辗转难眠,满脑海都是脸颊上那清楚的手掌印痕,那几个巴掌,不仅打伤了她的脸,更是残酷的伤了她的自尊,甚至影响了她的人生,难道,自己真的要成为亲家母口中的倒楣人?如果自己真的成为那样衰尾的人,是不是就让妈妈过於称心如意了呢?
佳颖胡思乱想,在恍恍惚惚中睡去,才刚入梦,眼前便跳出妈妈绝情凶狠的表情,那眼中迸裂的怒火,几乎要把她吞噬,妈妈掐住她的颈,彷佛要置她於死地一般。佳颖在梦中拼命的哭叫、挣扎,四肢却像是被无形的网紧紧牵制,施展不开,无从脱逃。
她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夜还很长,但她已经绝望的清醒,睁着眼等着天亮,天一亮,她就要回台北,去投靠她现在仅存的唯一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