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夜晚特别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月亮也特别亮。
冬天来了,每到了晚上就特别安静,夏天时恍若浪潮的蝉鸣全不见了。
在几个最安静的夜晚,我常常到外面去,站在草上看着月亮。
看着,就渐渐想到你的模样,渐渐想到你。
看着,就想你了,子睿。』──宁信日记,於一月十五日。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冷,阳光缺席的天空,被高楼的间隙分割成灰蒙蒙的碎缎,彷佛被地面混浊的空气给弄脏,直到入夜。不过人们对此也不屑一顾,他们始终忙着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然後从一个又赶往下一个,永远都有下一个地方得去。
什麽时候,才可能到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呢?
子睿从人满为患的公车上硬是挤下车来,顺手拍了拍被弄皱的衣摆。一下车,扑面而来的冷风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工作挺辛苦的,尤其是每每都得工作到这披星戴月的时刻,不过毕竟是为了梦想。筑梦时所吃的苦,总是带着点甜的。
毕竟是为了,他们的梦想。
踏上公寓灰暗的阶梯,好不容易爬上四楼时已经有点喘了,不过他还是维持着同样的步伐,走到自家门前,顺势确认了一下门缝。似乎没有开灯,里头的人睡了吗?
解了门锁开了门,他才知道原来还是有开灯的,不过只是书桌前的小台灯。光线打在一张挂着眼镜的脸上,而一见他开门,那张脸又立刻转了过来,露出难以掩藏的微笑。
「你回来了,子睿。」
「嗯,我回来了。」
他一面将门带上,一面走上前去搂了下坐在书桌前的人,还顺势在对方的颊上亲了一口,动作自然而然,彷佛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而後他才微蹙起眉,仔细打量着在家里还穿着大衣的对方。
「怎麽在家还穿成这样?不是说你可以开暖气吗?」
面对他半是关切,半是询问的话语,宁信只是看上去开心地露出笑容。
「因为我想帮你啊,子睿你自己在家不也不开暖气吗?」
宁信笑着说道,而这话倒是说得没错。为了他们的梦想──又或者更露骨地说,为了存钱──他一个人在家时省得很。
但他还是希望宁信可以多享受一点,哪怕只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奢侈。
不过想想他又不由得失笑。自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对方了,自然了解对方就是这种个性,既然要帮他,就一定要好好帮到底。
「那好吧,我先去洗个澡,在床上等我吧。」
说着,子睿便褪下大衣,准备往浴室走去。这时,他不经意瞥向书桌上,看似杂乱无章的纸张。虽然只是瞄了一眼,但他还是在看见之後,抿唇轻笑。
话虽如此,他当下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反应,只是看着宁信将台灯关上、躺上床,而自己则摸着黑走进浴室。
迅速沐浴了一番,擦乾身子後,他随手换上单薄的内衣,接着在冷空气的催促下钻进被窝。被子是暖的,裹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黑暗中,一只手缓缓身来,摸上他只用毛巾擦过的头发。
「真是的,洗完澡连头发都不吹……」
宁信嘀咕了句。虽然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听来彷佛是噘着嘴说的,感觉格外可爱,使子睿萌生一股撒娇的念头,遂用力抱住对方蹭了蹭。
「唉──没办法罗,等不及和你一起睡啊。」
闻言,被他抱住的人喀喀地笑出声来。也不知是因为他这个举动,还是因为对方所说的话。
「到时感冒自己负责喔。」
待他好不容易蹭完了,宁信才带着明显的笑意开口,而他则静下来,缓缓开口。
「不要紧,跟你睡很温暖。」
两人相拥而眠,彷佛全世界的严寒都与他们无关,因为两人份的暖意,正笼罩着彼此。
今天是子睿自己在家的日子。虽然是假日,但暂且还只是个自由插画家的玄信,只要接到面试通知,还是不得不去一趟,而他独自待在家,也就难免感到微凉了。
「路上小心,宁信,祝你好运。」
即使如此,他在惯常的道别时,还是把这简单至极的一句话,说得格外窝心。明明宁信身上的西装已经平整无暇,他依然来回抚平了好几次。前者对这种常态也只是笑笑。谁叫对方这种个性,也是令他喜欢的地方呢?
「好啦,我会努力的。」
说着,宁信微踮起脚,在对方的唇上亲了一口,接着便打开门离去。在门阖上的瞬间,宁信稍微回望了一眼,令子睿一瞬间觉得,门槛彷佛成了画框,里头裱着一幅对他而言最美的画作,背景是难得的冬日朝阳。
宁信离开後,子睿还在原处站了好一阵子,随後才开始动作。先是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迅速地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阳台,接着稍微整理了下其实不怎麽乱的室内──显然,宁信平时一定常常整理──接着理了理桌上那堆散乱的纸张。整理着,就这样看了起来。
桌上的这些纸张不是别的,全都是宁信所画的图。每一幅画着的,都是模样不尽相同,却都坐落於大自然中的屋舍。
即使还未曾被任何单位录用,宁信再怎样也还算是个插画家,作品多少也被报章杂志刊载过,画技更无疑在一般水准之上。
尤其画下的是这样的景色,看上去就更赏心悦目了。
一幢简单的木屋,静静伫立於林中、原中,不怎麽复杂、不怎麽梦幻,甚至於没有什麽象徵意涵的景色,明明只是这样的画作,但他却彷佛能透过那笔触,看出宁信下笔时隐含的期盼。
因为这上面的每一幅画,都代表着他们的心愿。
两人的相遇,说真的一点也不特别。充其量也只是把俗套连续剧里的剧情稍作修改:两个素昧平生,却都仍怀着梦想的年轻人在念大学时相遇、相识、相知,最後相恋。但他们有共同的梦,却也有共同的负担──家庭。
差不多是两人毕业,进入同居後的一个月,彼此都还活在不疾不徐的时空中,似乎还能够慢吞吞地享受着互相。
那天傍晚,子睿正准备晚餐时,听见宁信似乎正在和什麽人讲电话。锅里翻炒的声音令他听不清楚,不过也没有太介意,直到後来,宁信用显然缺了平时活力的语调,说了声自己要出门,就这麽走出家门。之後一直到他连晚餐都准备完了,人还是没回来。
既然如此,只好自己去找人了吧。他披上厚重的大衣,打开门,走入冰冷的夜。
冬夜的街道仍是热闹的。此时已届十二月下旬,要不了多久就是圣诞节,随处可见彩灯闪烁的缤纷景象,佳节气氛十分浓厚。他穿过络绎不绝的人群,本来只须走五分钟的公园,就因此走了少说十几分钟。公园中央是一棵早已妆点好的圣诞树,不少路人围在周遭,像一大群麻雀鼓噪着。他果断从旁绕了过去,甚至没多看那圣诞树一眼,就这样来到冷清的水池旁,不出所料,宁信就坐在池缘。
「宁信。」
他静静地出声喊道,而对於他会出现在这里,宁信似乎也不意外,只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挤出个微笑,便又抬头看像夜空,一道未圆的月亮高高悬着。宁信的容貌仍然像以往那样清秀好看,只是缺了笑容。
这怎麽好呢,他的宁信,就是要笑才好看啊。
「宁信,你怎麽了?」
他轻搂住对方问道,而宁信仰望的视线则逐渐下沉,到最後,已是低下头俯视着坚硬的地面。
「……刚才是我家打来的,说我哥要结婚了,叫我一定要回去参加婚礼,之後又扯了很多很多,像是我什麽时候才带个女朋友回家看看……」
宁信近乎喃喃自语地说着。虽没有直言,但他话说至此,想表达的事情也已经够明确了,语气中甚至还涌上了难隐的哀愁感。
子睿没有答腔,当下只是一言不发地来回抚着对方的背,显然是为了安抚宁信,然而,後者的心情似乎没能平复多少,继续说了下去。
「……有时候我好想直接和他们断绝关系算了,这样他们就不会问得一次比一次急切,而我躲得一次比一次辛苦……」
说至此,宁信的声音中已经带了点泪意,而子睿在数秒的沉默後,便牢牢地搂住他,两人的身子紧紧相贴。
「既然这样,我们一起走吧。」
闻言,宁信立刻讶异地看向他,正打算发问,却感觉身子在子睿臂弯的引导下,轻轻摇晃起来。而顺着这柔波般的节奏,子睿缓缓哼起了歌。
明明不是特别动听的音色,不是特别美好的旋律,可就是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当晚,月光高照,彷佛遥遥指引着一个安逸的所在。
一年後的此刻,他一个人在家里准备晚餐,并默默注意着墙上的挂钟。六点半了,面试想必早就结束。他们早就已经说好,如果面试最後不理想,那宁信就会在那座公园等着,等到他去找自己为止;而要是有了好结果,那就一定会在七点以前回来。而现在都已经这时间了还没有消息,该不会是……
他暗自揣度着这些,不过现在的他,除了担忧以外也无能为力。
等到他把晚餐准备就绪,又过了十分钟。六点四十五分,门终於被推开了,这想必代表了好消息,於是他便兴高采烈地道玄关去迎接。
「欢迎回来!宁信,怎麽样?成功了?」
他以期待的语调这麽问完後,才打量起对方的模样,然而看上去,宁信似乎不怎麽开心,相反的,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无精打采的氛围。
怎麽了──还来不及这麽问,宁信便静静脱了鞋子,而後整个人倒在他身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宁信?」
他近乎下意识地伸手,将对方拥入怀中。简单的两个字,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关切,而宁信只是维持这模样,沉默了好半晌,声音才从他胸口闷闷传出。
「子睿……我录取了,但……」
似乎就光凭一个「但」,便使得这原本该是喜讯的话语,顿时变得苦涩。子睿不免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他们希望安排我,跟他们的团队一起到国外取材一年,可是……我不想……」
宁信继续说下去,却令子睿更加困惑了。早就已经不想再逃避下去的宁信,最希望的就是找个离家遥远的地方安身立命,如今机会来了,又为什麽不想?
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因为宁信想说的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是啊,我也不想。
思及此,使他心底也泛出一阵阵酸意。彷佛一头幼兽的利爪,在他心口最美好也是最脆弱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划着。那是一种不强烈,却也不可断绝的痛楚。
他只是揽着对方,身子缓缓摇晃,把自己想像成往复的潮汐,承接对方的一切,而自己也在来往之间思索着。
两人就这麽安静了许久,他才做出抉择,并用坚毅的语调开口。
「宁信,你就去吧。」
下一秒,宁信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那眼神的深处,很难说究竟是哪一种情绪,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他都只是回以温和的微笑。
「你就放心地去,我会在这里好好等着,守着我们的梦想,等到你回来之後,再一起实现……好吗?」
他低下头,深深看向怀中的宁信,後者用一种泫然欲泣的眼神望着他,接着紧紧抱住他。似乎正微微颤抖,然而始终没有哭。
是啊,格外坚强的宁信,即使眼眶泛泪,也始终不曾哭的。
「……好。」
宁信的声音极轻极细,然而却莫名显得坚定。
「……到那里去,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数个月後,宁信真的离开了,乘着飞机到了国外。
在陌生的远方,宁信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每天每晚,子睿都挂念着这些,然而他很难确认这些。不知道究竟住在哪里,他每次拨电话出去,宁信的电话总是收不到讯号。
话虽如此,每个月总会有那麽一天,会由宁信打电话回来,而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漏接。
「喂?宁信?」
一接起电话,他立刻带着笑意这麽问。对他来说,这已然是他每个月最期待的时刻,而电话那头也立刻传来宁信的声音。
「嗨,子睿……我又想你了。」
其实无时无刻都想着。这话宁信并没有说出口,反正就算他不说,子睿自己也知道。
因为这一点,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
两人一言一语地聊着各种琐碎的话题,反正不管聊的是什麽都一样,都只是想听听对方久违的声音,一直到宁信打断话题为止。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我还想听你哼歌。」
听见对方这样的要求,子睿不由得轻笑出声,接着便柔声哼起了歌,陪衬着电话那端的沉默,直到短短的曲子结束,宁信似乎也就满足了。
「谢谢你,那就这样吧,晚安……下次再聊。」
说完,另一边的宁信便切断了通讯,而他听着手机的余音在耳边响了几秒,才将之搁到一旁。
他依然在这里,守着他们两人的梦想。
什麽时候,宁信才会回来,一同实现呢?
他看着彷佛是许久以前,宁信留下来的那些画,一幅幅都描绘着他们梦想的景象。
而後他走到窗边,看着深邃的夜空中,一轮皓月幽幽挂着。
他们只隔了一座小小的海峡,是不是,依然能共享同样的月色呢?
宁信,现在的你,是不是也望着月光?
望着月光……就渐渐想念彼此了。
莫名地,他想起那首自己常哼唱的旋律。他不知道歌名、不清楚内容,但始终记得有一段歌词,是这麽唱的:
『我要唱着歌,默默把你想,我的情郎。
我在他乡,望着月亮。』